几人见面。
念白不动声色打量李翁。
历史上,这个人一度被骂的很惨。
谁让写进历史教材里的好几个丧权辱国条约都是他出面跟洋国签署的呢?
后来新国建国久了,全民文化水平逐渐提升。
大家对李翁的观感才逐渐好转。
因为大家意识到,他也不过是被时代推着走的无数人之一。
甚至,处在他的位置上,他已足够宵衣旰食,竭尽全力。
李翁一开始以为念白是蒋府女眷。
几人客套一番,要聊正事,她还没主动离开,李翁这才扫了她一眼。
不过见蒋盐父子没说什么,李翁也就当她不存在。
“老身真是羡慕蒋兄,能有经略贤侄这样优秀的后辈。”李翁真心实意说。
蒋盐谦虚,李翁继续夸了几句。
蒋经略一脸懵,不动声色看了念白一眼。
却见她嘴角含笑,毫不惊讶。
正在这时,李翁的声音再次传来:“贤侄有治世之才,但却囿于年轻,岂不可惜?
老朽在朝中也算能说上话,不如由我为贤侄请任官职。
别的不敢说,一个正四品的正职没有问题。”
程天材在旁边都听傻了。
传说中正直严厉的李大人,竟然几句话就承诺给蒋经略这么高的官职?
要知道,就算是前三名的状元、榜眼、探花,也是要从七八品的小官开始做的。
就算如李翁,连中三元的大才,家里又是官宦世家,当初刚出仕,也不过是从六品的副职!
一上来就给正四品的官儿,实在离谱!
而且,蒋家是什么家世?
士农工商。
江湖势力甚至连最低的“商”都没进入!
搁在以前,那是纯纯下九流出身啊!
要不是近百来年朝廷太过积弱,蒋家父子都不可能会有这样跟李翁同桌说话的资格!
一声轻笑传来。
在这时,显得有几分不合时宜。
李翁看向出声的念白。
他第一反应是不满甚至有点生气的。
自古男主外,女主内。
李翁在家时,对自已妻子算是十分尊重的。
但即便如此,男人们谈正事的时候,他的妻子也都会有礼的避开。
这个女子!
他刚看在蒋家父子面上,没有理会。
没想到她不安静听着便罢,居然还笑出声?
简直不知所谓!
出于愤怒,李翁第一次正眼看念白。
但含怒的话还没出口,他就觉得不对。
她太镇定了。
完全没有他想象中轻浮愚蠢的样子。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隐隐有通透莹然。
气势含而不露,不专门观察她时,甚至会忽略这个人的存在。
一旦视线落在她身上,却又像宇宙洪荒中神秘的黑洞,吸收吞噬掉一切光线,稍不注意,就会让人失神。
李翁心底震动:“老夫失礼,还不曾问过蒋帮主,这位是?”
蒋盐英武的眉梢微动,却先看向念白。
念白轻轻点头。
蒋盐这才说:“念白,凤杀山大当家。”
他短暂顿了下,补充:“也是我选定的黑虎帮继承人。”
李翁“嚯”的起身。
沉稳老练如他,这次也没能完全控制住情绪。
凤杀山?
这种已经存在了好几十年的大土匪窝,虽然远在西省,但李翁也是听闻过一二的。
凤杀山的大当家居然是个女子?!
还年纪这么轻?!
不,不,现在这些都不是重点。
这段日子许许多多的细节,在李翁脑子里走马观花般快速轮放。
透着年轻人的锐意的民生政策。
考察西城和周围城市时,意外发现的女子地位的提高。
蒋经略虽然也是个“疑似有大才”的年轻人,但却常年在国外,不在西城坐镇。
还有,刚才他问话,蒋盐竟是先看向念白,得到首肯之后才回答!
凤杀山这样的势力,主事人活跃在西城,他却完全不知,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李翁扶着桌子,缓缓的坐下,慎重开口:“我想过是天材,是蒋盐,甚至是蒋经略。
但独独没想到,竟然是你。”
西省真正的主事人,竟然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十八岁都不到的女子!
人家隐藏得好到什么程度?
要不是最后她主动暴露,他还在把人家当成无足轻重的蒋家女眷!
别说李翁,程天材都张大嘴,惊的说不出话。
他倒是知道念白是凤杀山大当家。
但李大人刚才说什么?
西省真正的主事人?
开什么玩笑!
蒋经略感叹的轻笑一声:“其实从一年前开始,整个西省运行的政策,就全部出自大当家了。”
面对李翁和程天材的惊讶乃至震撼,念白垂眸抿了口茶。
等他们恢复情绪,一张口,就是开门见山:
“李大人最担心的事,我不会做。
但李大人最希望的事,我同样拒绝。”
李翁:“你不会进攻朝廷,但也不会臣服朝廷……大当家是想此时自立?”
“自立?”念白品着这两个字,玩味,“听说李大人年轻时,也曾留学西洋。
那我不妨问您一句,李大人觉得,帝制还应当存在吗?”
李翁面色大变:“这是老祖宗留下的铁律,难道你想数典忘祖?!”
念白冷嗤一声。
她很少有这样的神色。
嘲讽,轻蔑,居高临下。
蒋经略却觉得,那双冷水潭湖一样清冽的美丽眼眸深处,蕴着一分抓不住的悲哀。
念白:“远古先祖由朝不保夕,逐渐学会农牧,进入奴隶社会。
奴隶被压榨日久,社会停滞不前,奴隶社会由此消失,进入封建帝制社会。
如今世界之大,西洋还有几个国家存在完整的帝制?
君命天授,天生尊贵?
不过是为了让少数人不劳而获,编织的弥天大谎!
无论是君临天下,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终都逃不过沉迷权柄,涂炭生灵!”
念白毫不客气的逼视李翁:“大人自诩真心为国,可,你真的是在为国奔走吗?”
李翁早在念白的一连串输出中,神色震骇。
就听面前女子堪称可怕的声音,继续响起:
“不,你为的,是这个封建王朝,是那个荒谬可笑的皇室!”
字字如惊雷。
滚滚入人心!
何止李翁。
就连程天材,蒋盐和蒋经略,都心头大震。
蒋经略仰视着这个女子。
脑中如同摧枯拉朽,山崩石裂,天碎海啸。
剧烈,挣扎,猛烈,又无声的,平静的,最后一片空白。
他想。
此后一生,他都将如这一刻,皈依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