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五月。江南东道的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不安,战火的硝烟味似乎已经隐隐传来。陈海跟随唐正,以及那八千多人的队伍,一路跋涉,终于来到了越州城。
越州城本应是繁华之地,然而此时却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氛围之中。
两万浙东军尽灭之后,郑祶德作为浙东观察使,便汇同越州的守将归拢剩余浙东衢、婺、明、台几州,包括上虞等地的残军,共拢兵一万一千余人,其中台州和衢州是郑祶德命守将主动弃城,所以建制完备。这些人里刨去辅兵和老弱病残后,能战之兵大约有七千余人。现在唐正又带来了八千人,合计能有一万五千多能战的军队了。
浙东观察使郑祶德亲自到城外十里的地方迎接唐正。随后在城中设宴接待唐正等人。
接风酒席之上,气氛有些格外的凝重。陈海坐在末席,悄悄打量着郑祶德。
郑祶德是一个清瘦的老头,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的面容憔悴,双眼深陷,眼神中透着一种近似绝望的萎靡,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棵快要失去生机的枯树。想来是遭逢此事之后,深受打击所致。
一番寒暄之后,郑祶德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唐将军,终于将你们盼来了。”
“郑大人过谦了, 朝廷对浙东的形势非常重视,所以当今圣上第一时间便下了旨意,派兵来援,势必将叛军消灭。”唐正拱手道。
“如今裘甫叛军如同洪水猛兽一般,已经攻占了浙东的大部分地区,所到之处一片狼藉。而且,更糟糕的是,叛军已经分兵朝着岭南道进发,其扩张之势愈发凶猛,犹如燎原之火,难以遏制。”郑祶德详细地讲述着自已所知的叛军情况。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斤重的压力,从他那干裂的嘴唇中艰难地吐出。
“若不是我判断有误,越庖代俎,以文官之身行武将之事。那两万多的浙东精兵,连同沈君纵、张公暑、李珪三位将军身死。”郑祶德说到此处,眼中满是痛苦与自责。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两万浙东军的身影,那些鲜活的生命,在他错误的指挥下,如蝼蚁般消逝。他仿佛又看到了战场上的厮杀,士兵们的惨叫、鲜血染红了大地,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他。他感觉自已就像一个刽子手,亲手将这些士兵推向了死亡的深渊。每一个夜晚,那些死去士兵的面容都会出现在他的梦中,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怨恨和不解,这让他从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衣衫。
他的内心被悔恨啃噬着,如同千万只蚂蚁在撕咬。他无数次地想,如果当时自已能再谨慎一些,如果能多收集一些情报,如果没有做出那个愚蠢的决定,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这种自责如同一把锐利的刀,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刺痛他的灵魂。他觉得自已已经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两万条生命的重量,让他在面对唐正等人时,羞愧得无地自容。
唐正看着郑祶德那满是痛苦与悔恨的面容,心中一阵酸楚,他深知郑祶德此时背负的压力犹如泰山压顶。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郑祶德身边,拍了拍他那瘦骨嶙峋的肩膀。
“郑大人,你莫要再这般自责了。” 唐正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胜败本就是兵家常事。你当时所面临的情况,想必也是错综复杂,我们都知道你已尽力。”
唐正顿了顿,目光扫过宴会厅内的众人,继续说道:“这两万浙东军的牺牲,固然是一场惨痛的悲剧,但他们是为了守护这片土地、守护百姓而战,他们的英勇不应被辜负,他们的牺牲也不能成为您一人的枷锁。我们现在更应该做的,是继承他们的遗志,将叛军彻底剿灭,还浙东一个太平。”
他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其中凝聚,“郑大人,你有着丰富的经验和对浙东的了解,这些都是我们现在最为宝贵的财富。若你就这样轻易言弃,那些逝去的将士们在九泉之下又怎能安心?我们应当携手共进,为他们报仇雪恨才是。”
郑祶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水顺着嘴角流下,混合着他苦涩的泪水。然后涩声说道:“我自知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这两万浙东军因我而亡,这罪孽如同大山一般压在我身上。如今我已是戴罪之身,只等王师到来,我便以死谢罪,希望能稍稍慰藉那些死去将士的英灵。至于收付失地,替那两万将士报仇之事,便交付给唐将军了。”
郑祶德的手微微颤抖,酒水从杯沿洒落,如同他那无法抑制的悲伤。宴会厅内一片寂静,只有郑祶德那沉重的呼吸声,仿佛在诉说着他内心无尽的悔恨。
唐正看着郑祶德,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就在不知该如何劝慰的时候,陈海站了出来,“郑大人此言差矣。”
“海儿,不可造次。”唐正眼神瞟过郑祶德,担心郑祶德多想,赶紧眼神制止陈海。
“唉~”郑祶德伸手拦下唐正,显然已经心如死灰,示意陈海讲下去。
陈海见郑祶德如此消沉,心中也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又看了看唐正,暗暗点了点头。然后放下手中的酒杯,缓缓开口道:“郑大人,晚辈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陈海微微抱拳,向郑祶德行了一礼。
“老夫如今已经是万人唾骂之人,小友有什么话,但讲无妨便是。”
“郑大人,您如今深陷自责,晚辈明白您对那两万将士之死痛心疾首。但您可曾想过,您身为浙东观察使,多年来对浙东的一草一木、风土人情、山川地理都了如指掌,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城镇乡村,您都比在场的任何人都熟悉。这是您的财富,也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 陈海的眼神真挚而诚恳,直视着郑祶德那满是痛苦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