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身形之魁梧,曾阿牛在韩秋生平所见之人中,仅次于林二。
可惜他未曾习武,不懂拳脚刀剑,空有一身蛮力。
反观对方,虽然只是普通家丁,身手也不甚高明,但各人之间,配合得度,十分默契,一时占尽上风。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曾阿牛只凭着一股心气,把那鱼叉舞得虎虎生风,看似勇猛绝伦,实则破绽百出。
敌人一时不能近身,但曾阿牛身上伤口也愈来愈多,手上脚上血出如注,顷刻便有性命之虞!
那廖主管眼看曾阿牛力竭不敌,正暗暗高兴。
忽然脚上一紧,竟被人从那头瘦驴背上拽了下来,摔得七荤八素,痛得大呼小叫。
“哪个狗日的……”
他一骨碌爬了起来,话还没说完,只觉一阵寒气逼人,被人从背后拿着一把黑黝黝的匕首抵住咽喉。
这人自然便是韩秋。
他趁着众人全部心思放在曾阿牛身上时,悄然来到那廖主管身后,一举偷袭得手。
韩秋挟持得手,立马寒声道:“别动,否则叫你人头落地!”
那廖主管虽看不见他模样,却听出他年纪不大,道:“狗……日……臭小子,你是什么人,胆敢要挟本大爷?!”
韩秋冷笑一声,手上轻轻一按,那廖主管只觉寒芒刺肌,咽喉处流出鲜血,顿时吓破了胆。
韩秋道:“你让他们住手!”
那廖主管哪敢不从,大喊道:“狗日的,全部给我住手!”
众人听得喊声,愕然回头,这才惊觉自家领头不知何时已被一名清瘦的少年所钳制。
一时投鼠忌器,只得住手。
曾阿牛凭一口心气,才支持到此刻,敌人一撒手,压力聚消,登时委顿在地,说不出话来。
陈玉珠趁机挣脱两人扭押,冲至身边扶住,见他身上伤口累累,有数处深见骨头,血流如注,悲不自胜道:“阿牛哥……”
曾阿牛模糊中,听到熟悉声音,睁眼看到那姣好面容,似远似近,想要伸手抚摸,手臂竟已无法举起,只得柔声:“玉珠,别哭……”神识渐渐模糊。
韩秋后退几步,让扭押陈玉珠的那两人一同站过去,道:“把兵器都给我丢了!”见众人迟疑,手上用劲,喝道:“不想他死就快点!”
那廖主管吃痛,骂道:“狗日的,还不快点照少侠所说的做,当真想我死吗?!”
这一句不但他的手下,连韩秋愣一愣。
这人变脸也变得太快了,上一刻自已还是“臭小子”,下一刻就成了“少侠”。
真个是见风使舵真能手,审时度势大豪杰!
幸亏这一干人只是寻常家丁仆从,并非什么强人悍匪,一向欺压良民惯了,何曾遇着这种敢老虎头上捉虱子的主,一时还真给他唬住了。
只听当啷一声,一人将兵器投掷在前,余者也跟着当啷当啷地丢在一起。
那廖主管讨好似的道:“少侠,你看小可们都按照您的吩咐,把兵器丢了,可以放开在下了吧?!”
韩秋一边骂道:“你想得倒美!”一边苦思脱身良策。
自已虽暂时制住这廖主管,令众人罢手,保不住时间一长,有一人起哄,众人一拥而上,可以无力招架了。
再说一人逃跑,不成问题,但阿牛哥身负重伤,行动不便,玉珠姐一个柔弱女流之辈,要带他们两人一起脱身,却难甚至哉!
谁叫自已不懂武动,无绝技傍身呢?!
眼下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步行步了!
当下让陈玉珠将曾阿牛扶至身后,以免这些人依样画葫芦,也把他俩挟持住了。
只听那廖主管道:“这……少侠,不知我们廖府有何得罪之处,其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不成?!”
韩秋道:“有什么好误会的?!你们强抢民女,逼杀良民,罪大恶极!人人得以诛之!”
那廖主管哎呀一声大叫,道:“少侠,果真天大误会,这五夫人是我家老爷实实在在出了妾金,签了卖身契的,双方你情我愿,可不是什么强抢民女……”
韩秋骂道:“签了卖身契又怎样,还不是你们用强!”
陈玉珠提醒道:“小秋,卖身契在他身上,你让他交出来!”
韩秋道:“听见没有,把卖身契交出来!”
那廖主管道:“这……少侠饶命,这卖身契是真金白银……”
韩秋懒得与他啰嗦,猛一扬手,只见寒光一闪,手中短匕朝那青顶小轿的轿杆一挥而过。
那匕首划过木杆,仿若划过空气一般,一点声息也没有,众人还以为他没有劈中。
忽然一阵微风吹过,只听咔嚓一声微响,腕粗的木杆竟然从中断裂,一分为二。
那切口平滑整齐,连切豆腐也不至丝滑如此。
韩秋道:“我这把匕首,名叫断龙匕,断金石如切豆腐,何况你这小小的颈脖!你再与我啰嗦,小心我力气用大了,叫你头颅分家!还不快把那卖身契拿出!”
那廖主管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煞白,哪敢违命,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契。
韩秋一把夺过,递给身后陈玉珠,道:“玉珠姐,看仔细了,可别被他用假的糊弄!”
陈玉珠展开观看,她虽认不得字,却也认出正是当日自已阿爹画押的那张,点了点头,道:“谢谢你,小秋!”
她心忧曾阿牛,语气极其悲伤,但一改先前冰硬,变得颇为温柔。
韩秋心里一阵激荡,心忖:“不知为何,阿牛哥身边的两个女人:曾大娘、玉珠姐,对自已好像都很有成见似的,现在你终于对我说了一句温柔的话了……”
不过,此刻可不容他遐想。
见众人目光眈眈地盯着自已,心忖:“这些人估计正在盘算趁自已不备,冷不丁上前把自已制服呢!”
当下道:“你们谁有不服,大可上前,不过若这廖主管头颅落地,罪责算你们的,还是算我的,可掂量清楚!”
他料定这廖主管如此颐指气使,在廖府必然大有地位,他若有损失,这一干人回去必受重罚。
果然此话一出,众人神色微变。
又见那廖主管似乎在自已身上狠狠瞪了一眼,各人心中这一点念头也就云散全无了。
韩秋接着道:“好了,把你们的鞋袜脱了!”
众人不知他此举何意,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人争抢道:“好,我脱!”
韩秋认得这声音是那叫做申有光的。
有人领头,事情自然好办。转眼间,众人便将鞋袜全部脱掉,一律赤着脚丫。
韩秋想了想,觉得还不够,又道:“把衣服也脱了!”
众人略一犹豫,仍然照做,各各脱到身上只剩一条亵裤,韩秋才喊停。
那廖主管腆着脸道:“少侠,我要不要脱?”
韩秋心骂道:“到底是你傻还是我傻,能不能要点脸?!”
懒得理会,指着那申有光道:“你这么聪明,自然知道我想要做什么了!”
那申有光摇头道:“不敢!”
韩秋原想着让陈玉珠或者曾阿牛用他们脱下的腰带捆住手脚,但见这些人光着膀子、袒胸露乳,陈玉珠害羞得转头不敢看,而曾阿牛脸色惨白、气息微弱,动弹都勉强,又如何能够。
转念又想,这也不妥,若让陈玉珠和曾阿牛近身,这些人暴起围捉,可不送羊入虎口?!
干脆向申有光道:“你把衣服、鞋袜都堆到前面来!”
那申有光照做了。韩秋向身后的陈玉珠道:“玉珠姐,你身上带火折子了吗?”
陈玉珠点了点头,韩秋道:“好,你把这些衣服都烧了!”
陈玉珠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旋开吹亮,丢到衣堆里,不一会,浓烟冒出,火舌上腾。
接着火势变大,浓焰把两拨人分割开来。
韩秋趁机向陈玉珠低声道:“玉珠姐,你扶阿牛哥上驴,你们先走,我留下来拦住他们……”
陈玉珠面露愁容,迟疑道:“小秋,我……我不知道到哪里去……”
韩秋心想:“人家说关心则乱,玉珠姐可真糊涂,阿牛哥伤成这样,肯定是先寻个医馆,给他止住伤势,保命再说……”
他可不知,曾阿牛伤势之惨重,仅存一息,一般赤脚庸医,如何能救?!
怕众人听得追踪,一时不好明说,只得道:“你先找个地方替阿牛哥止血要紧,我随后寻你……”
忽然想起,自已身上不是带着那天晚上李剑寒所赠的天养丹吗?
这丹药对断骨、创伤皆有奇效,可不知阿牛哥合不合用?
又道:“玉珠姐,我怀里有一瓶丹药,你伸手拿出,喂阿牛哥吃一粒……”
陈玉珠脸上愠怒神色一闪而过,最后还是伸手进他怀里摸索,手里碰到一支竹枝似的物件。
那一瞬触感,不知为何,如此熟悉,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支碧玉箫的模样,拿出一看,竟然和脑海中的一模一样。
可惜只有半截。
韩秋问道:“找到没有?”
陈玉珠见他紧盯着火焰对面的那些人,不敢转头别看,便悄悄把那玉箫放入自已怀里,再伸手入他怀里摸索,果然找到一小瓶,道:“找到了,是这个吗?”
放到韩秋眼前招了招,韩秋点了点头,道:“是这个,你和阿牛哥快走……”
曾阿牛失血过多,已然开始神智不清,他身子如此高大,陈玉珠如何扶得他上驴?
韩秋又命那申有光帮着扶他上驴。
陈玉珠跨过瘦驴,扶着曾阿牛,兜转缰头,往海边驾去,只听蹄声渐远,顷刻消失了影踪。
韩秋见众人全部望着陈玉珠离去方向,心想:“这一帮人自不会罢休,我得好好拖上他们一会!”
一时间谁也不说话,氛围颇为怪异。
对峙良久,那些衣服鞋袜全部焚烧得干净,只剩一缕黑烟恹恹直上,随风吹散。
不觉中暮色消退,夜幕降临,林中雾霭沉沉,树梢上不时有寒风吹过,冷得众人发抖。
众人心中都忍不住想:“要起风了!”
那廖主管最先忍耐不住,道:“少侠,你手臂举得这么久也该酸累了罢,不如休息一会如何?”
韩秋道:“好,就听你的。”
那廖主管闻言一愣,暗忖:“狗日的,这小子傻了!”还来不及欢喜,只觉大腿上一紧,一阵疼痛锥心袭来。
接着后背猛地挨了一脚,巨力急推,身子一扑,刚好摔在那火堆的灰烬之中,手上、脸上尽是火星,烫得嗷嗷打滚。
众人七手八脚地连忙将他拉起,那廖主管既已摆脱挟持,立刻露出“真容”,怒不可竭大喊道:“狗日的小杂碎,我要将你剥皮抽筋!”
声音惨烈,震响林木,惊得一只松鼠飞快掠过,转眼不见。
可惜韩秋早已趁乱溜之大吉了。
韩秋不知陈玉珠会带曾阿牛到哪里去。若在白日间,还可循着血迹追踪,可夜色之中,要侦测这细微之物,他可没这个本事。
只想着曾阿牛伤重,陈玉珠该不会蠢得只顾逃亡,不先行救治罢。
幽海边破落之地,虽然没有医馆,但方圆几个村落里总会有那么一个两出名的赤脚,只需一打听便知。
韩秋不敢高声叫唤,沿途看见有房屋便上前询问,果然探得东去五里路左右,有一个叫做上云勾的渔村,住着一位医术精湛的老妪,方圆二三十里内,渔民有受伤患病的,大多寻她救治。
韩秋连忙追去,到那老妪家一问,陈玉珠先前确实来过,不过曾阿牛伤势过重,那老妪可没法治,只得让她节哀顺变,回去准备后事。
韩秋一听那老妪所言,顿时一阵天旋地转,四肢惊得发凉,几乎不能站立:“阿牛哥死了?!”
犹自不敢相信,问明陈玉珠离去方向,发狂追去。
时值十月,秋风萧瑟,幽海碧涛墨绿如故,来往不息。
同样的景色风物,昨天和今天皆无二致,但就是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韩秋沿着海岸走了一会,远远看见一身材玲珑的女子抱着一人,正艰难地把他放到一条小渔船上。
不正是陈玉珠和曾阿牛?!
韩秋上前喊道:“玉珠姐,阿牛哥怎样了?!”
陈玉珠一脸伤心欲绝,便似梨花带雨,泪珠兀自流过不停,仿佛没有听到他说话一般。
韩秋又喊了几声,她仍似听不见,仿佛韩秋并不存在,只是一边轻轻啜泣,一边将曾阿牛身子在船里放好,又跳下船来,把渔船往海里推去。
韩秋一把捉住她的手臂,喊道:“玉珠姐!”
陈玉珠忽然大怒,一把甩开:“走开!”
韩秋愕然,不知自已哪里做错,竟使她如此厌恶。
“玉珠姐,我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恼我?”
“我问你,我让你拦住他,你为什么不拦住他?!”
韩秋一愣,想起那天夜里她被廖家人带走前,最后对他说的便是这个。
确实,昨天夜里和阿牛哥通宵饮酒,阿牛哥言语之中便流露寻死之意,自已当时就应十分留心!
如今看来,他果真是故意灌醉自已,好孤身一人涉险!
想到此处,不觉心乱如麻,悲从中来,喃喃道:“……是我没有拦住他……”
陈玉珠冷声道:“不错,你非但没有拦住他,还来得这么迟!”
韩秋道:“我、我……”
“如果你来早一刻,他、他……就不会死……”
韩秋到:“阿牛哥……阿牛哥……死了?”
陈玉珠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他,仍旧把渔船往海里推。
“玉珠姐……你们……要去哪里?”
“我们去哪里干你何事?”
就在此时,船上忽然发出一丝微弱的呻吟声。
韩秋大喜:“阿牛哥!阿牛哥没死!”跳到船上,只见曾阿牛悠悠张开眼睛,手指轻轻动弹了一下。
他嘴巴张了张,似有话要说,韩秋和陈玉珠两人靠近,扶他坐起,靠在船板上。
曾阿牛咯出一口暗血,神智似乎清醒几分,眼里变得一丝清明,踹息道:“小秋……你来了……”
韩秋道:“阿牛哥,我……我来了……”
曾阿牛道:“小秋,玉珠就……交给……你了……”
韩秋一愣,不知如何回答,但见曾阿牛苍白的脸上,尽是恳求之意,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用力点了点头。
曾阿牛现出欣慰神色,艰难地转过头,看着另一边泪眼模糊的陈玉珠,道:“玉珠,不……不要……怪我……”
陈玉珠已然哭成泪人,心痛道:“阿牛哥,我……不怪你,你……别说话,你……会没事的,你说过要带我到那美丽的荒岛上生活……”
曾阿牛呢喃道:“美丽的……荒岛……只有我……两个……”眼里忽然露出向往的光芒,茫茫地望向前方。
那点光芒叶如同波浪淹没的海岛,渐渐褪去。
他声音越来越细,任凭陈玉珠如何轻声呼唤也不见回应,猛然间却睁大眼睛,大叫一声:“娘,阿牛来找你了!”
身子一挺,倏而手脚一摊,就此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