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英殿出来,郑和激动不已。宫里的一个太监,就要统帅数万将士出使西洋了,那 是皇帝多大的信任啊!这份差事若做不好,投海自尽、死上十回也难报皇上的知遇之恩。 此刻,他不再谦逊,满心里都是圆满完成大业的设想。他一点不敢耽搁,匆匆赶回内官监, 让小内侍打听了一下,平江伯刚刚从辽东运粮回来,就派人投了名刺,约定晚膳后拜望陈瑄。
平江伯陈瑄的府邸位于南城的三山街上,一二品大员的规制,因都是朝廷所赐,礼法 所限,在建筑风格上千篇一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一进门厅三间、中堂五间的院落, 陈瑄是伯爵,在装饰上略高于一品,后院还有一个小花园,比较精致,倒成了这座官邸的 点睛之笔。
陈瑄与宫里的大太监郑和等都不熟识,说来也是笑话。谁都清楚,郑和是皇上跟前炙 手可热的大红人,人人都恨不能伸伸手,暖上一把,陈瑄却是躲得远远的,一则是他骨子 里就不愿和这些男不男、女不女的宦竖们打交道,当不得男人使,更当不得女人使,说白 了,就是一群无根的废物。二则源于他将军百战的铁汉性格,那些弱不禁风的人又怎么上 得了战场呢?后来,当他听说貌似巨人的郑和也是阵前的一把好手时,还是半信半疑,不 过,事不关已,他也没必要去较这个真。今天,这位大太监就要登门了,他来干甚?有心 避而不见,但郑和的来头太大,说是奉旨拜师,嘿!还真没有办法,只能在家中等待,很 不情愿。只不过这一见,就让他彻底改变了对郑和的看法。
申时刚过,就听得门外一阵喧哗,知是郑和来了,陈瑄也不出去,只在书房里拿一本 闲书翻着,优哉游哉,直到家人通报后把郑和领进书房见礼,他才慢慢站起来,拱手,算是还礼,冷冷说了句“看座”。
见陈瑄如此傲慢,郑和心里老大的不自在,淇国公、成国公又怎么样,还不是恭恭敬 敬,一个伯爵就这么摆谱?但因他心中素来敬重这位武艺高强、且比自已年长很多的将军, 何况又是来拜师学艺的,郑和心里的不爽一闪而过,随着陈瑄的手势坐在了客人的位置上, 那张太师椅,只坐了一个边,这让陈瑄心里一动,真这么谦逊?
郑和把茶盏稍往里挪了挪,又拱拱手,谦恭道:“陈总兵年轻有为,少年为帅而摧锋陷阵,谋而后勇,战阵之大名如雷贯耳,在下仰慕之情深藏心中十几年,今日才有缘登门领教啊!” “虚度几岁,生在战乱,欲摆脱而不得,糊口而已。浪得虚名,让公公见笑了!”陈瑄敷衍却故作认真,眯着眼,嘴角微翘,露出不屑。虽觉郑和与黄俨有所不同,但也不想 多费口舌,想着尽早打发了了事。
郑和完全明白了陈瑄的心思。 秦汉以来,宦官干政,秦有赵高,东汉有“五侯”、“十常侍”,唐代的李辅国等一批“代皇上处理外事的人”,世俗的眼光,太监里就没有一个好东西。郑和无以自白,他 年幼入宫,被阉之时尚不晓事,只是跟着今上,在战场上拼出了一番业绩,除了身体的缺 陷,和其他武将又有什么不同?眼下,他是来请教的,他又怎能表白,又如何自白!
“让在下尤其敬佩的,”郑和决定,以最大的忍耐扳回陈瑄的世俗眼光,哪怕是一点点。 “是大帅数年来的海上功业,输粮辽东、北京,痛击倭寇、海盗,于风涛浪险的茫茫大海上自由驰骋,为朝廷屡建功勋,皇上也常挂嘴边。三保今天来,就是奉了圣意,向陈帅学这驭海之术的。”
“公公莫不是也要学我‘四海’为家了?”陈瑄故作骄狂,没能赶走郑和,换来的却 是郑和一以贯之的谦和,他的心里也感觉着自已有些过头,语气便缓和了。
郑和欠欠身,带着笑,忙说:“正是,正是。陈帅也早听说皇上的西洋之举了,没想 到,这副担子就落到了在下身上。蒙圣上器重,今儿午朝后召见就说了命我为下西洋正使 的事,末了,还特遣我来向大帅讨教。”
预料之中的事,陈瑄心中还是一动。这么重大的举动,皇上居然没用他这个已漂泊海 上多年的平江伯,而是用了一个太监?真有些令人费解,但这个念头也只是突然一闪就过 去了。近年来,他见识了今上的用人,无论是守御边疆的大将顾成、宋晟、何福,还是朝 廷各部院的郁新、蹇义、金忠、宋礼,包括自已在内,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可谓是人尽 其才。今用太监郑和下西洋,使每一个人鞠躬尽瘁的各尽所能,也未必不是皇上的深意所 在。朝廷的大局他不能妄猜,倾囊相助是他对皇上的尽忠。越是这么想,也就越为郑和所 感,他的态度也就根本转变了。
“皇上所差,岂能是‘讨教’,对我来说,那就是圣旨,陈某怎敢不驱奔从命?”虽 半是玩笑,陈瑄的言语中已透着传经送宝的暖意,“我也是几年浮海,有一些心得,不妨 说与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