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里走,血腥味愈发浓重,夹杂着一些更加古怪的、刺鼻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四周的墙壁上都是暗红色的污秽痕迹,角落里四散的也是各种各样生了锈的刑具,有些看得懂,有些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饶是元戈进了这里,也隐隐觉得浑身不适。大抵没有哪一个人能笑着走出这个地方——即便是宋闻渊,此刻给人的感觉也和之前是不同的。
像是披了一层坚硬的、冰冷的壳,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才是传闻中的锦衣卫指挥使宋闻渊?
惠大升的尸首停放在最里面的一间房间里,四面无窗,虚掩的门内还挂着厚重的帘子,一个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埋头打量着一具尸体,见着来人随手朝着宋闻渊摆了摆,“来啦!”说完,又专注于那具尸体去了。
宋闻渊明显是已经习以为常了,只转首轻声询问元戈,“去看看?”
其实也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能查得到的,仵作基本都查到了,查不到的纵然是元戈来查,也是查不到的。她其实很清楚自己帮不上什么忙的,不过来都来了,凑近看看,兴许还能学到些什么……她托着腮安安静静跟在石老身后看了半晌,冷不丁对方开口问道,“发现什么了?”
乍一听,元戈瞬间想起了知玄山上被恩师检查课业时的紧张心情,她几乎是浑身一激灵,小心翼翼说道,“晚辈觉得有些古怪……”
对方眼神都没给她一个,一双眼珠子跟黏在惠大升身上似的,随口问道,“哪里古怪了?”
“晚辈在过来的路上已经大致了解过了这件案子的情况,若是酒后失足落水,纵然神志不清也会下意识求生,按说指甲里应该会有少量淤泥水藻等水中杂物,可惠大升的指甲……太干净了。”
石老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女娃娃还懂断案?”
“不懂,只是略微听老人家们提过一二。”
“学过医术吗?”
“略有涉猎。”
石老转了身子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才看向宋闻渊,“一个女娃娃,你从哪里给老夫找来这么个女娃娃,心思倒是细腻……这些个小子,永远只会生搬硬套旧人总结的东西,这么明显的问题都发现不了!”
宋闻渊笑容可掬,“不是为您老寻的,您的关门弟子咱们可不敢替您做主。这是晚辈的夫人,初学了些皮毛,说什么都要来这里卖弄一二,拦不住……让您见笑了。”虽这般说着自谦的话,眼底笑意却明显压不住,倒似炫耀似的。
石老却是陡得拔高了声音,“你都成亲了?!”这话问的不是宋闻渊,而是元戈。
元戈颔首应承,“是……晚辈是温家温浅,宋大人的确是晚辈的夫君。”
谁知,石老脸色一拉,虎着脸恨铁不成钢一般地呵斥道,“小小年纪,嫁人作甚?!咱们大尧的姑娘,不靠男人只靠自己也能闯出一片天来!你心思细腻,洞察力很不错,又有医术基础,更重要的是不会拘泥于条条框框,这般天资却早早嫁了人……可惜、可惜!”
元戈微微一愣,大尧的确有女子当先生、办学堂、经商学艺闯出一片天的,却也实在算不上寻常,何况大多也都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世家千金却鲜少有这样的自由。这也是为什么石老一听元戈已经成亲这般捶胸顿足,在世人眼中成了亲的女子相夫教子才是正途,那些闯出了一片的女子们,便也失去了拥有另一片天的机会。
“圣旨赐婚,推拒不得。”她好脾气得很,耐心也好,软声软语地解释。
“可惜、可惜……”老爷子急得捶胸顿足,“不若你同这小子和离给我当关门弟子如何?老头子会的可不少,不仅仅是这验尸查案的活儿,治病救人、下毒杀人,老头子我样样精通。你跟着我学上个一年半载的开个药铺就不错,若是还求精进,那学上个三年五载,开个学堂当个女先生,桃李满天下,岂不妙哉!”
被人彻底无视的宋闻渊紧了紧后牙槽,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唤道,“石老……都说这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何况我家夫人也说了,这是圣旨赐婚,哪是说和离就和离的?您的关门弟子,只怕要另觅他人了。”
老爷子连连摇头,一边唉声叹气地重复着“可惜、可惜……”一边转了身子不理人了。
元戈觉得有些意思,侧目轻声问宋闻渊,“他……一直这样?”跟个顽童似的。
宋闻渊无声扯了扯嘴角,一直这样?自然不是。
老爷子名唤石磊,这脾气也是人如其名,跟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谁的账也不买,谁曾想今日竟然就盯上了这样一个小丫头恨不得立刻拉回去收为关门弟子去……他摇头,正欲说话,却见元戈弯腰凑近了惠大升的尸体,竟是毫不避讳地半趴在尸体旁摸索了一阵,就在脖颈后靠近耳朵的地方私下了极小一块“皮肤”来。
“皮肤”下,是一个细小的似乎被针尖刺破的孔洞。
石老瞠目结舌……那地方他方才看过,没瞧出半点可疑之处。他又拧眉将那一小块假皮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狐疑问道,“丫头,你咋看出来的?”颜色、手感,都和真实的皮肤一般无二。
“既是被人所害,就一定会留有蛛丝马迹。”
“那小丫头是如何确信这小吏是为人所害?”
元戈点点宋闻渊,一脸理所当然,“因为宋大人觉得这人是为人所害,我信他的判断。前辈之所以没有发现,也是因为相信了仵作勘验之后认定未曾中毒的结论,所以您疏忽了。”
老爷子一听不乐意了,自己看中的关门弟子就这么护着这个便宜夫君?他哼哼,粗声粗气地问,“你就这么信他?”
“嗯。”她颔首,“自然信的。”
宋闻渊微微低了眉眼,嘴角隐隐压不住,这丫头……好像从来都是这样的,从容坦荡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