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长长的面条从头到尾摆在盛满了清汤的斗彩莲花瓷碗中，配了七八种卤菜。另一张案几上放满了各种小食。有他喜欢的翡翠芹香虾饺皇 、招积鲍鱼盏、水晶冬瓜饺。
赵漾在皇帝的注视下，吃了一整碗的面。
他脸颊微微泛红。为自已从前对皇帝的恶意揣测而内疚。
他来了正泰殿后，皇帝并没有强逼他做什么事。反而这段时日是他过的最舒服的。
不必挨冷受冻、不必遭人辱骂、不必仰人鼻息。
他认识了字。在写字学习的时候，他感受到先贤就在他身边。骂卑贱太监的言语攻击让他不会再缩起肩膀。
白天的时候他们出了趟宫。其实皇帝本来有别的安排的，并且为这个安排策划了很久，是赵漾小心翼翼地提出他的要求：他想出宫。
赵漾脸颊粉红一片，他羞赧地垂下头，手指轻轻拉着皇帝的衣角。语调亲昵而柔软，像天边飘过的云彩。
皇帝愣住。
赵漾没察觉到皇帝的僵硬，伸手摇晃他的衣角。他自已并没有意识到他在做撒娇这个动作。眼睛里像是含着水，眼角高高地翘起来，浮翠流丹。
皇帝闭上眼睛，重重吐出一口气。
“好。”
因为并未提前准备，他们这次的出宫之旅显得有些乏味可陈。可赵漾很喜欢。他就像一颗水滴终于融入了大海。快乐都要从他眼中溢出来了。
他们去听了戏，不是名家演唱，随便一间茶馆的助演。语调凄厉哀婉，皇帝觉得有点晦气，却听到助演破音，活像一只大公鸡，赵漾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去书肆买了几本书。赵漾挑挑拣拣神神秘秘地买了几个话本子。价钱死贵，喜得掌柜连连夸他有眼光。
回宫时已是深夜，烛火烔烔。
宫人们全都退了下去。殿内只他与皇帝两人。
皇帝从多宝阁上取出一份昨夜才写好的圣旨。珍而重之地将其放在了赵漾面前。
赵漾好奇地看着面前摆放的圣旨，一种猜测忽然浮在他的脑海。
“打开看看。”皇帝说。
赵漾伸手拿了过来。这是他第一次碰到圣旨，料子出乎意料的柔软细腻。上面的龙纹绣的栩栩如生、纤毫毕现。慢慢展开，字体笔走龙蛇，威严之气扑面而来。
赵漾没来得及赞叹这手好字，看到内容，脸却慢慢地白了。
他缓缓地放下圣旨，嘴唇颤抖：“您……”
“这份旨意还没有发出去。”皇帝简短道。
他伏下身子，直直注视赵漾颤抖的瞳孔：“和朕在一起。你父亲封伯，母亲为诰命。朕会再给你哥哥一个官身，你家里若是有姊妹，封为县主。”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惊愕下，赵漾的第一反应是这个。
他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望着皇帝。
“我会给你一辈子的荣华富贵，给你常人难以想象到的富贵尊荣。我会让你站在世人头上，让你前呼后拥，光芒万丈。给你自信、欢欣、骄傲......”
皇帝沉声问：“你能接受我的求爱吗？”
或许.......一切早就预料。
赵漾慢慢的想。他此时表情很奇怪，有惊讶有羞恼。皇帝一切的示好都是有迹可循的，没有无缘无故的偏爱。
在他面前好像展开了一条鲜花着锦轰轰烈烈的康庄大道。只要他踏上去，权势、名利都会向他蜂拥而来。成为皇帝的孪宠，是最快最省力的方式。
而拒绝宠爱，相当于一只脚踏在了悬崖边。
“奴才......不接受。”赵漾甚至都没有犹豫一秒钟。
他一直都是这样刚硬的人。
“您是皇上，江山辽阔富有万里，何必在意奴才微薄之身。”
皇帝紧握住手中佛珠，手背筋骨暴起，面孔冷若冰霜，甚是吓人。
每个字都像是一个一个蹦出来的。
“……为什么？”
能感受到皇帝极力压抑怒气。
“……对不起。”赵漾声音里蕴含着一丝悲伤。他勉强扬起笑容，那张赏心悦目的脸是那么柔软，可说出的话冰冷刺骨。
他说：
“我喜欢的是女人。”
“......”皇帝咬牙。猛钳住赵漾的下巴，巨力简直要将他的筋骨捏碎，下颌骨微微作响：“你放肆！”
皇帝很久没有这么失态了。
上次暴怒还是赵漾推开他怀抱的时候。
赵漾摔倒在地上，金镶宝石蜻蜓璎珞重重碰到地面坚硬的石板。他穿着昂贵的大红色衣衫，此时终于退回到卑微的小太监身上。
他慢慢的直起身来，在皇帝面前跪下。神色恢复了冰冷。仿佛下午还爱笑爱闹的小贵人成为了历史。
皇帝看他摔倒，条件反射地想去扶他。手伸到半路，才慢慢收回来。
注视着赵漾面无表情的面孔，他竭力压抑怒气。
这种波澜不惊才是真真正正的不放在心上。皇帝心里涌现出浓重的悲哀。赵漾无疑知道抗旨是什么代价的，知道惹恼一个国家最高掌权人不会有好下场，但他还是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这说明，在他心里，宁愿被狠狠惩罚也好过和他在一起。
“......”
“奴才，卑贱之身。”赵漾突然抬起头来，神色郑重：“您，富贵至极，身姿卓然。不敢以莹虫之辉争皓月之光彩。况且您后宫佳丽三千，奴才不想等日后宠爱淡薄后老死在宫里，也不想哪天惹怒了您后被随手打死。”
皇帝想说不会的。
他爱他珍惜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让他受到伤害。
皇帝支撑在桌案上，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居然觉得我会伤害他。
皇帝并不知道，赵漾对他的残暴，从他随手赐死结伴多年的淑妃时就种下了种子。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这是赵漾对皇帝的评价。
赵漾深深扣首：“我家境贫困，三代内都是泥腿子，家人没读过书，没见过世面。这样的人不配封侯拜相。您教我读书写字。教我风俗礼仪。我所思所想都来自于您.....魅惑君王是死罪。
奴才怕死，想好好活着。他日史书工笔，奴才不想被戳脊梁骨骂上几千年。奴才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不想死后还要被清流贤人唾骂。”
“......知道了。”皇帝说
他垂下眼帘，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富丽堂皇的宫殿。
烛火声噼里啪啦，赵漾膝盖跪的有些疼。这是他之前就落下的毛病。但赵漾没有起来，他虚虚地望着烛火，那张夭桃浓李的面庞随着烛光而明灭。
殿外好像踉跄了一下。
紧接着王德发的声音遥遥传了过来：“哎呦！皇上您怎么了。”手忙脚乱的扶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