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扶苏头戴通天冠,身穿玄衣绛裳,脚蹬赤舄厚履,腰缠滚云纹黼黻腰带,佩五彩绶,黄地骨、白羽、青绛缘、五采、四百首……
腰间还挂着,始皇帝的随身佩剑,长七尺的太阿之剑。
从头到脚衮、冕、黻、珽、带、裳、幅、舄、衡、紞、瑱、纮、綖都已齐全,但扶苏就感觉自己像是个囚犯,这些厚重的冠冕就像是沉重的枷锁,把他牢牢地扣在了龙椅之上,无法逃脱。
透过通天冠垂下来的玉旒珠,扶苏不动声色地看着大殿之上正喋喋不休的大臣们。这是一旬一次的朝会,十天才见到一次皇帝的他们,正努力争分夺秒地汇报地方政务。
没错,扶苏现在的身份是皇帝,继承了始皇帝的皇位,成了秦二世。
扶苏用手指撑着太阳穴,看着眼前自己梦寐以求的场景,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有种说不出的荒诞感。
赵高果然不愧是千古佞臣,把握人心诡秘至极。这个幻象,真实得令人恍惚,甚至以为这就是现实了。
可惜,这并不是。
啧,这样推算下去,当初他用能看到未来的右眼烛龙目,所看到的毕之杀死医生的画面,很可能就出现在这盘棋局之中。
毕竟,赵高那家伙并不会那么好心,把那二人放在同一个阵营之中……
丹陛之下,滔滔不绝的大臣停了下来,显然是在等他表态。扶苏并没有听清楚他方才所言,但他也不着急,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
站在他右手边第一位的绿袍青年出列,手持笏板行礼,之后侃侃而谈。
扶苏听了几句,应该是某地发了旱灾,民不聊生,当地部分农民揭竿而起的事情。无妨,交给他的丞相大人,保准安排得妥妥当当。
没办法,不怪他要当个昏君,不理朝政。这些政事也都是假的,一旦他投入精力,沉迷其中,就会舍不得抽身。反正都丢给他的丞相大人,肯定会被处理得井井有条。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呵,赵高那家伙恐怕也没想到,时至今日的大公子扶苏,已然不同。
他已经放弃了重振秦朝这种不切实际的野望,就算给他搭建一个再逼真的幻境,也激不起他一丝一毫的热情。
漠然地用视线扫过跪坐着的一众大臣,扶苏总觉得自己好像还是忘了点什么。“……请陛下定夺。”
绿袍青年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扶苏因为在走神,就只听到结尾这句。不过隐约着好像听到了王离的名字,扶苏也猜到他的丞相大人应该是派上将军王离去平反,便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用上了万金油词语,赞同道:“爱卿所言甚合朕意。”
如此这般,朝会在这样朝臣汇报、丞相解决、陛下同意的循环中结束了。
扶苏下了朝,回到书房,解脱一般赶紧召来侍从把他身上沉重的礼服都一件件剥掉。也亏得现在是秋冬季节,要是盛夏,他非热死不可。
他轻轻拂开袍袖,原本手腕上最大的那块尸斑早已不见,皮肤光洁,透着粉嫩的健康气息。面前那座落地铜镜里,映出的青年也朝气蓬勃,更无往日将死之人的灰败气色。
此时,外面的侍从通报丞相大人来访,扶苏随意地套上一件玄色常服,稍微整理整理仪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绿袍青年正笔直地站在书房之中,面容沉静,纵使需要管理一整个国家上到开疆拓土下到百姓民生等等一众繁重琐碎的事宜,也没能让他眉头皱起一分一毫。
像是只要看到他在,就能信赖他,可以放下心来。
扶苏忍不住神情轻松了些许,招呼他的丞相大人坐下来。
“陛下,这些是臣这几日整理出来的策论,请过目。”
扶苏看了看丞相大人递过来的一小叠帛书,不禁垂目沉默了起来。
屯田制。屯田于边防,戍卫与垦耕并顾,既可自力更生地解决军粮运送路途遥远、交通不便的问题,又可使边防稳定,日久便会成为军事重镇,兵力在守防时随时抽调,还可安抚流民……
整顿吏治,派遣官员去各地,五年或十年一轮换,加强中央集权……
每三年进行一次选拔官员的考试,考试内容以职务类别区分,分经、法、算、史、兵……
罢黜百家,削弱法家,独尊儒术……
……
扶苏越看越心惊。
这些帛书,似曾相识,是他曾经在死后,看到他的阿罗一张张烧掉的帛书。
所以,这里到底是基于他的潜意识构建出来的幻境世界呢,还是面前的这位丞相大人,就是他这一局棋的对手呢?
【贰】
扶苏从不寄希望于那位佞臣赵高会有什么好心的举动,例如把他和阿罗分到同一个阵营之类的。
所以,面前这位丞相大人,是他幻境里的产物呢,还是他棋局的对手呢?
扶苏知道自己明明可以对暗号,测试对方的反应,用以判断这人的真实身份,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算起来,自从他发现自己的尸斑,主动离开,他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毕之了。而且,像这样自己成为皇帝,知己成为辅佐他的丞相,真的是他前半生一直努力
奋斗的目标。
因此,纵使知道这只是个幻境,但也请让他自私一些,再多体验一会儿吧……虽然心里知道产生这样的念头不太妥当,扶苏也暂且视而不见,随口挑了几处疑
问,还有该如何徐徐渐进地实施的问题,他和毕之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情忘记了?
扶苏的脑海里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又被毕之提出的新问题吸引了注意力。“陛下,还有一事,臣认为迫在眉睫。”“哦?何事?”扶苏见毕之说得郑重,便也坐直了身体,以示重视。“立后之事。”
扶苏差点没绷住笑出声。原来在这个幻境里,他也只是刚登基,还没娶妻生子呢,这又是什么剧情走向?这幻境不会以为给他找个妻、生个子、弄个温柔乡,就能把他永远留在这里吧?
功成、名就、娇妻、美妾……话说,这种幻境,听上去倒是很像桃花源中的那种幻境……
当然,这也侧面说明,面前这位丞相大人,应该只是幻境里的人物,也就是……什么 NPC?
虽然也在意料之中,但扶苏难免脸色冷淡了下来,全身上下浮现出了浓浓的疏离感。年轻的丞相大人却并不在意帝王的反感,而是坚持地劝慰道:“不立后不足以安
天下,众公子心思浮动,难以安抚。又不可派去各封地,天高地远,恐成后患,重成天下割据之势。但若留在咸阳,接触群臣,日后恐生大变。”
“哦?那依卿所言,朕该如何行事?”
“臣知后位关键,不可轻率,但也可先选取诸位大臣之女入宫,由陛下自行挑选。”“哦?众女皆是名门之后,朕该如何平衡此局?”“按身份应选国公之女,可掌后宫;或按品性选,可母仪天下;或按陛下喜好选,
可独宠一年,若无子嗣,应再选妃。”年轻的丞相大人对答如流,显然这些话在他心中早已思虑多时。
扶苏差点给气笑了,他倒是没想到,会有被毕之逼婚的一天。他努力维持越来越要绷不住的表情,挣扎着反驳道:“先皇亦无后。”
“始皇无后,但后宫有佳丽三千。陛下您出生时,始皇未及弱冠……”年轻的丞相大人抬眉看了他一眼,扶苏竟从其中看出了些许戏谑之意。
没错,男子二十岁才及冠,而始皇帝十八岁就当父亲了。
当然他扶苏的情况又不一样,始皇帝因为一统六国,最开始时是想把秦朝传到万世,但后来就变成自己想要活到万年。始皇帝既然自己想要长生不老,就更不允许皇位传给别人。
私下虽然大家也有叫他太子的,但实际上他就只是大公子。这也是历史上赵高敢篡改始皇遗诏的原因。他父皇一直都没有正式立过太子。
而且不光没有立太子,始皇帝更不允许自己儿子生孙子。因为始皇帝怕再下一代出生之后,太子之位就必须要决定了,这会让扶苏的身边自然而然地聚集许多臣子,最后随着始皇帝的老去,扶苏将会成为始皇帝最大的威胁。
所以始皇帝甚至用小公子胡亥转移朝野的视线,故意做出宠爱对方的样子,在立太子的事情上态度暧昧不明。
想起胡亥,扶苏忽然问道:“对了,亥儿呢?”
年轻的丞相大人一脸不要转移话题的表情,正要继续义正词严地逼婚,此时书房外传来了一个青年惊喜的声音。
“皇兄果真还想着我!”
【叁】
一个身穿绣袷绮衣、脚踩锦履的年轻公子踏步而入,扶苏在看到对方的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这是黑发黑瞳的胡亥。
尘封的记忆随之纷至沓来,幼时一直赖在父皇怀里的胡亥,少年时偷偷摸摸躲在殿檐角落里听他念书的胡亥,青年时眼神之中带有些许疯狂残忍的胡亥……
不过,纵使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胡亥是黑发黑瞳,但只需要一对视,扶苏就已经能确定,这幻境中的胡亥,应该就是他这一局棋的对手。
是了,他想起来他忘记的是什么了,他带入棋局的古董是金銮铃,尽管现在它不知所终,但金銮铃本就是帝王所用,这局棋的胜负手应就在皇位。
所以,胡亥想要赢,就要从他手中夺走皇位,再一次。扶苏的目光也仅仅是冷冽了一瞬间,便又恢复了平静。
他的这点变化,坐在他对面的丞相大人看得是一清二楚,顿时欣慰自家皇帝并不是真的傻白甜,哪怕对这个不成器的小公子也都心怀戒备。
“皇兄!看我给你带回来了什么好东西!这是楚地的龙凤虎纹绣锦袍,还有一卷极品云纹素纱,特别轻薄,等夏天的时候可以做襌衣……”胡亥一挥手,跟在他后面
的侍从便一个个上前奉上数个锦盒,每个里面装着的都是无价之宝。
没错,胡亥给自己立的人设是喜好出游的小公子,之前跟着始皇帝四处出巡也是这个原因,对外表明全无争夺皇位之意。
在这个幻境的设定里,当初陪始皇帝最后一次出巡的还是他胡亥,赵高也提出了更改始皇遗诏的建议,但胡亥直接给他定了欺君之罪,让侍卫杀死了赵高,而后亲自去边疆迎回了扶苏。所以就算年轻的丞相大人总是对胡亥看不顺眼,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小公子是确确实实地拥护着扶苏。
看胡亥献宝后等待夸奖的表情,年轻的丞相大人表示他实在没眼看,拱手退下去处理公事了。不过他临走之前还不忘提醒扶苏一句,让后者考虑刚才他所说的话。
胡亥目送着丞相大人倒退着离开书房,也并未不识趣地去询问扶苏他们刚才在讨论什么,而是若无其事地拿起那卷云纹素纱,在扶苏身上来回比画,似模似样地研究之后要搭配什么颜色的腰带。
“行了,不用再装了。”
“皇兄,这卷布料够做两件襌衣的了,到时候剩下的布料让织室给我也做一件吧?”
“我已经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了。”
“放心,亥儿不会做跟皇兄一模一样的,换个别的颜色的边纹和腰带,做出来就会完全不一样。”
“非要我把话说明白吗?”
“唉,皇兄不会觉得亥儿小气吧?送给你的东西还要回来半卷,实在是楚地的丝绸太厉害了!”
两人鸡同鸭讲了半天,同时沉默了下来。胡亥回过身,把手中的素纱卷摔回锦盒,又挥了挥手,让侍从们退下。
扶苏叹了口气,打算跟胡亥摊牌。
“别说,皇兄,别说。”胡亥似有所感,连忙扑了过去,半跪在扶苏面前,抓住了他的手,眼中满是祈求,“皇兄,这样不好吗?这里,这么真实,你当皇帝,我来当闲散王爷,这样不好吗?
“这里虽然是幻境,但只要不分胜负,我们就可以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皇兄,你的病,如果在现世支撑不了太久。但在这里,实际的时间停滞,我们
便可以在这里度过一辈子。
“在这里,你当皇帝,我修正了我的错误,这才是历史上真正应该发生的事情啊!”胡亥压低了声音,仿佛旁边还有第三个人,但实际上偌大的书房只有他们两人。
他咬了咬牙,虽然他并不想提那个人,但他还是不甘心地说道:“在这里,那个人成了丞相,可以辅佐你治理天下,让秦朝强盛,万世万代传承下去!”
扶苏在那么一瞬间,居然被胡亥说得有些动摇。这里,确实就是他一直憧憬的过去。
也是他年少时一直想要为之奋斗的未来。
“这里,确实很好。”扶苏慢慢地,但却坚定地,把自己的右手从胡亥的手掌中抽出,“但这里,都不是真的。”
看着自家弟弟随时会掉下泪的双眼,扶苏难得真心地笑了笑。他知道,胡亥说的也并不全是真的。
他继续当皇帝,那就意味着胡亥失败了。过不了多久,棋局就会判定胡亥失败,把其抹杀,而他也会被踢出这个幻境,继续进行下一局。
所以,什么永久的幻境,美好的万世秦朝,都是虚幻的泡沫。只要一碰触,就会破碎。
赵高那个玩弄人心的高手,居然让他在胡亥和阿罗之间做出选择。其实,也根本不用纠结。
他面前的这个傻弟弟,根本不是阿罗的对手。两千年前一样,现在也一样。
此时,殿外传来了清脆悦耳的铃声,由远及近地在天空中回荡着。一身火红色羽毛的鸣鸿叼着金銮铃,在宫殿上空盘旋了几圈,最终从敞开的窗棂飞了进来。
鸣鸿与主人心意相通,直接便把金銮铃交到了扶苏手上。
扶苏摸了摸鸣鸿柔软而又温暖的翎羽,却把金銮铃递给了胡亥,用不容拒绝的态度。“弟弟啊,当初你就赢了这一局,今日也一样。”
“皇兄!”
“‘听我尊前醉后歌,人生无奈别离何’……”
胡亥捧着冰凉的金銮铃,看着扶苏一边吟诗一边慢慢变淡的身影,浑身失去了力量,愣在了当场。
这一定,是皇兄对他的惩罚。
【这一局,黑方?胡亥胜。】
【肆】
汤远背着小手,在一个个书架前慢悠悠地走过,时不时伸手拿起一枚铜权,借着殿内昏暗的灯光,像模像样地鉴赏着。
孙朔一开始还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小家伙,但后来发现对方根本就是漫无目的地拖延时间,便也纵容地勾了勾唇,把手中的青铜人形灯放在案几上,垂目养神。
也不知,小公子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虽然小公子曾嘱咐过他,适当放放水,但孙朔依然有些不甘心。
别人也许不清楚,但他隐隐约约能猜得到赵高这人下这盘棋的真实目的。
为了跟那道人一决千年胜负什么的,未免也太中二了,那赵高恐怕是借着棋局做什么阴谋之事。而这棋局之中,输掉的人恐怕就会变成祭品,而赢的人会继续前进,最终只能有一个人成为最后的胜者。
这明显,是最后只有赵高存活的游戏。
孙朔早就已经死去两千多年了,但他依然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因此这小家伙使出的拖延大法,倒也甚合他意。
反正又没有人说平局或者僵局,是不能存在的。
孙朔满意地扯了扯唇角,打算要在这里站到地老天荒。突然间,一个天真可爱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呐,我觉得,是不是就是这枚铜权啊?”
孙朔眉头一跳,他以为自己和这位小娃子已经有了无声的默契,他们二人会在这间大殿之中消磨时间,甚至直到棋局的结束。
这分明是对他们彼此都很不错的选择,这小娃子是真傻呢,还是在装傻?孙朔压抑着不解,抬目看去,却在下一刻震惊地睁大了双眼。
“啧啧,看你的表情,是我猜对喽?”汤远得意地挑了挑眉,晃了晃手中的那枚不起眼的铜权。
“这不可能!”孙朔发现汤远已经在他没注意的情况下,走到了真正放着他本体铜权的书架前,而汤远手中的那枚铜权,正是他的本体!
“为什么不可能?你的本体不就在这间大殿里吗?既然在,那就有可能被我找出来啊!”汤远歪着头,装成天真无邪的模样,并不说这个选中的概率只有万分之一。
“哦?那你为何选中这枚铜权?”孙朔收起脸上的惊讶,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这些铜权,明明看起来都很相似。”
按理说这位大叔只需要回答对或者不对即可,根本没有权利提问。但汤远想想之前这古装大叔对他容忍的态度,还是配合地笑了笑,解释道:“其实这间大殿中的铜权,乍看上去确实都没有什么特别。有的大,有的小,有的上面落满了灰尘,有的则干干净净,有的上面还留有油腻的指印……
“但这些铜权上面大部分都有刻字。
“铜权,其实就是秤砣,据说最早在东周时就有人使用,一直延续至今。就算现
在有电子秤,很多地方也在用它。这些铜权之上,不光刻着重量,还有很多都刻着它们的出生年月。
“而你说要找出你的本体,那么这枚铜权应该与你是一个朝代出生的。
“你手中拿着的是青铜人形灯,灯具从战国时期才有雏形,而人形铜灯则是那一时期最流行的款式,也被称为力士灯。而从材质、形制来分析,这种古朴的样式,应是战国后期的。毕竟汉时的人形灯更加多样化,甚至人形还有卷发、高鼻、深目的外国力士。
“而你身上的服饰,是秦代最流行的曲裾,而且是短曲裾。要知道,后世曲裾都是女人所穿,而只有秦汉时期,曲裾是男女通用的。而你身上的曲裾刚过膝盖,并无其他饰物和花纹,所以应是侍从所穿。
“当然……根据我大师兄的身份……其实前面的推导都是辅助性的,你的本体应就是秦朝的铜权。
“而很凑巧的是,因为秦朝十分短暂,始于公元前 221年,亡于公元前 207年,仅仅只有十五年。
“秦时的铜权应该也就只有两种,一种就是秦始皇平定六国,统一度量衡后发行的铜权,还有一种就是秦二世登基后所发行的。
“所以,正巧我看到了这一枚,先问问喽!反正我有三次机会不是吗?”
汤远说了一大长串分析之后,还带着稚气的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孙朔听完后,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哦?你就不怕我拿着的这盏人形灯,是随手拿的,身上的什么曲裾,是随便穿的?”
“所以,其实我猜对了,对吗?”汤远的内心暗自松了口气,听上去这人是信了,他给糊弄过去了。
实际上,这枚铜权是小白蛇告诉他的。
这满屋子铜权,每一枚上面有无灵气、灵气的大小,小白蛇都能看得到。而这枚铜权,就像是黑夜里的萤光,小白蛇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
汤远也不知道听小白蛇的指挥算不算是用外挂作弊,所以他晃悠这么久,基本上都是在想怎么措辞忽悠这位大叔。
还好,看上去像是成功了!
“果然后生可畏,我不该小瞧你是个孩子。”孙朔深深地叹了口气。
“孩子又如何?我师兄像我这么大,都已经官封上卿了!”汤远与有荣焉地挥了挥拳头,当然这也是师父成天挂在嘴边上嘲讽他的话,在他的印象中,师兄就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继续前行吧,希望你能一路好运。”孙朔笑了笑,如释重负。
他执的古董是铜权衡,泯然众人矣的铜权衡,它的愿望是可以在千千万万同类之间,被人认出来。
是了,他留在世间这么久,应该放手了。
孙朔面色平静地低头吹熄了放在案几旁的青铜人形灯,墙壁上的其他灯烛也都陆续依次熄灭,大殿内重新恢复了一片黑暗。
大殿的木门吱呀一声向外打开,汤远压抑着心中的不安朝外走了几步,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借着外面的星光,汤远看清了大殿内那一排排书架上,本来密密麻麻的铜权皆消失不见。
汤远捏了捏手中那枚秦朝铜权,最终踏出了这间空荡荡的大殿。
【这一局,白方?汤远胜。】
【伍】
采薇睁开双眼,看到了再熟悉不过的织室,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不是在影繁塔外吗?孙朔递给她一枚写着她名字的黑色玉块……怎么一睁眼就到了织室?
采薇伸手摸了摸面前的绣架,又看了看织室外面漆黑的天色,抬手把绣架旁的罩布揭开,夜明珠柔和的光芒一下子照亮了整个织室。
织室内放着很多丝织品,这些脆弱、精贵的织物非常怕火,最娇嫩的绫罗绸缎,哪怕是被灯火稍稍燎到边也会烧焦、卷曲,所以只要天黑,织女们就不用上工。整个织室之中,只有她首席的这张绣架旁,放置了一枚夜明珠,以备不时之需,供她夜晚赶工所用。
夜明珠散发着浅绿色的光芒,采薇看着熟悉的织室,百感交集。她从未想过,还能重新回到织室。
可现在并不是感伤之时。
采薇正打算起身探查一番,就发现自己身上竟然穿着一条异常好看的裙子,整个人甚至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条绝美的衣裙,几乎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地瑰丽。
采薇稳住了被晃得眩晕的心神,定睛观瞧。这条衣裙是用颜色多彩渐变的纱罗打底,在纱罗网眼之中,有着数条金线装饰。裙面以百鸟羽毛织成,随着她的动作在夜明珠的照耀下产生各种色彩变化,裙上呈现出的百鸟形态,甚至因为这种变化像是被赋予了生命,栩栩如生,真可谓巧夺天工。
这条罗裙虽然层层叠叠,但并不厚重,随便一个转身,裙摆上的羽毛就会翩然而动,就像是随时可以展翼乘风而起的飞鸟。
采薇是织女,别人看这条罗裙时会震撼赞叹,而采薇赞赏之余,会忍不住琢磨这条罗裙的工艺。
首先是这全身绚烂晃眼的金线,采薇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虽然她已感受不到丝线的韧度,但触感冰凉似金属,直觉应是真金所制!若真是如此,那这当真算得上是织金!织金肯定是顶级的织物工艺,不仅是因为材料珍贵,也是因为工序十分复杂。采
薇思忖了一会儿,觉得这些金线应是用金子捶打成金箔,再捻制而成。
而这些光华灿烂的金线,是用来固定那些百鸟的羽毛的。这些颜色各异的羽毛被缠绕在金线之上,再用细蚕丝捆扎,呈现出莹光闪烁的效果,与金线交相辉映,无比雍容华贵。
采薇痴迷地看着身上的罗裙,她不知道这条裙子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是何时穿上这条裙子的。但当她看到铜镜之中,自己绝美的身影时,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是个高贵的公主。
华贵的衣裙,就是有这样的魔力。
自古以来,衣食住行,衣排在了第一位,甚至比民以食为天的食都重要。采薇忍不住对着铜镜看了半晌,才勉强找回自己的神志。
她想要把这条贵重的罗裙脱下来,但四处又找不到其他可以替换的衣袍,只能暂时维持这样。采薇告诉自己这只是权宜之计,不要沉醉于这条精美的罗裙。
只是她虽然心中这样想着,难免在举手投足之间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走动之间刮坏这条罗裙。
采薇尝试着离开织室,却发现无论她如何推拉,织室的大门都纹丝不动。又是这样。
从被困在地下室,再到影繁塔,仿佛她在人生结束之后,永远都在一个个囚牢之中流转。
采薇不甘心地咬了咬下唇,尝试着从门缝里往外观看。门外也是咸阳宫中熟悉的景色,廊道上的宫灯燃着幽幽的烛火,可在宫灯下站岗的侍卫却一个都没有了。
在影繁塔虽然不知时日,但采薇自然是不相信自己忽然又回到了多年之前。而且她也不能相信这个织室过了这么多年,还有可能保持得和原来一模一样。
正思索间,采薇隐约听到了门外传来脚步声。她连忙凑了过去,从门缝里看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那人正从织室门前的廊道穿行而过。
这个侧脸,不就是她在影繁塔遇到的那个年轻人吗?他已经出来了?
采薇惊喜不已,虽然不知道对方是如何脱困的,但这总算也是件好事啊!
眼看着那年轻人即将走出她的视线范围,采薇连忙拍打织室的大门,祈求对方能听见她的呼喊。
可是不知对方是完全没听见,还是听见了也装成没听见,那位鼻梁上戴个奇怪东西的年轻人目不斜视地走过了廊道,脚步声也渐渐微不可闻,直至消失。
采薇失望地吐出一口气,她站在织室大门这里,期待着谁会再路过,却等了许久都没有人。
一股浓重的挫败感袭上心头,尤其在方才差点就能得救的希望之后,对比之下这种绝望几乎可以把人击垮。采薇似有所觉,摸了一把脸颊,入手一片湿润,她不知何时竟已经泪流满面。
全身无力地跌坐在地,采薇无声地哭泣着,仿佛要把积累千百年的委屈都倾泻而出。可她的内心却在理智地提醒自己。
不对,她平时不会这样的。
夜明珠幽幽的光芒,静静地笼罩着一位哭得梨花带雨的佳人,她身上的织成裙闪烁着金碧辉映的波光。这是一幅绝美的画面,再铁石心肠的人都会心生怜惜。
只见这位佳人睁大杏眸,呆愣了半晌,用手背坚定地擦掉眼泪,起身在织室里巡视了一圈。她选中了一块栗色的长布料,回到首席坐好,拿起旁边的剪刀,飞快地裁剪起来。因为不需要款式和绣花,她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就能做成一件简单的深衣。
采薇轻手轻脚地换下身上珍贵的罗裙,换上刚做好的栗色深衣,又扯了一块秋香色的布当成腰带。她把这件珍贵的罗裙挂在了衣架上,拢了拢披散的头发,看着铜镜中恢复正常的自己,终于放松地吐出一口气。
她并没有发觉这件罗裙有什么不对劲,但穿着不自在的衣服,总是别扭极了。当她换下这件罗裙时,就像是去掉了什么枷锁,感觉轻松自在极了。
看来,不属于她的东西,果然也不适合她。
采薇又恢复成了平日的自己。身为大秦帝国最优秀的首席织女,长年累月进行着枯燥无味的针线工作,内心已经锻炼得无比地强大。
被困了这么多年,她实际上也已经习惯了。
刚才为什么一下子失控了呢?难不成穿上了这么漂亮的罗裙,当真以为自己就是公主,需要侍卫们来解救了?
可笑,她为什么到现在还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反省了之后,采薇再也不去看那条罗裙一眼,就算它再瑰丽、再闪亮,也不值得她停留一瞬目光。在这一刻后,那条罗裙的光芒仿佛黯淡了些许,没有方才那样地光彩夺目了。
只是采薇并没有在意,虽然这已经是囚禁她的第三个牢笼了,但她依然没有忘记
自己想要逃出去的动力。她想要知道,那个恶魔,是不是还活着。
她在织室一寸寸地寻找着有可能让她逃出去的地方,从天花板,到窗户,到大门,再到地板……终于,采薇用手敲击地板时,发现在她首席的位置下面,敲击时的声音空洞。
又研究了半晌,采薇终于发现了一块地板下有机关,而在她一直坐着的首席位置下面,竟有一条深入地下的通道。
采薇鼓起勇气,拆下手边绣架旁的夜明珠,撩起深衣的裙摆,慢慢地走了下去。啊……这里……
踞织机、斜织机、提花机……还有熟悉的各种材料和布料,这里不就是她死后被困住的地牢吗?
难不成当年,她一直被困在了织室下面?
到底这里是不是当年的地牢,要证明这点,也很容易。
采薇走到提花机旁,蹲下身,摸索着底座下方。她的手碰到了一个柔软的布包,心里顿时放下一块大石。
她把布包取出,坐在绣架前打开,里面是一件精美的提花罗背心。
当年她为赵高织好了提花罗,但却几次在对方来问询时,都隐瞒了这一点。她才不想把自己的心血给赵高那个坏人穿。
可惜,她的上卿大人,已经不能再穿她织的衣服了。
但她究竟在抱着什么心态,依旧精心地织着这件提花罗呢?是内心深处,永远不敢宣之于口的奢望。
采薇叹了口气,看着手中的提花罗,感觉还有可以修改的地方,闲着也是闲着,干脆继续缝缝补补起来。
【陆】
婴面前的案几上放了一套上下两层的铜炉盘,两张炉盘之间以四只兽形足相连,上方是一张浅圆盘,盘边缘有三个环钮,各连接了一副铜提链,方便拿取;下方同规格的浅圆盘上带有三只矮足,盘底有数个方孔用于通风。这张铜炉盘是楚地制造的,拥有着楚地特有的奢靡风格,连铜提链上都有精美雕刻。
这楚地铜炉盘是婴在楚国的俘虏里搜罗来的一位厨子找来的,这位厨子虽然也是楚国贵族,但家族已经没落,再加上自身喜好制作美食,后来晋升到负责楚王饮食。
话说以过去战国七雄来论,楚国的美食那可是顶尖的。楚国地处温暖的南方,食材和配料都十分丰富,水系众多,真可谓是鱼米之乡。物产贫瘠的秦国与之相比,真的是云泥之别。
但可惜这些异国的厨子,爱惜生命的秦始皇根本不可能直接聘用,婴倒是没什么顾忌,反正他只是个不受关注的公子。
及冠之后,婴有意无意地更减少了自己的存在感,大型的祭典和夜宴都是能不去就不去。爱好美食的他自己打造了一个专注吃喝玩乐的人设,到处搜集天下美食。而他又在阿罗的建议下,用别人的身份在咸阳开了家天下食肆,里面全都是他觉得好吃的菜肴。如今秦朝统一六国,咸阳百姓逐渐富裕,天下食肆也人气火爆,都扩建了四次了。
婴面前的铜炉盘上,盛着的是楚国厨子进献的新菜,也是婴这次打算在天下食肆推出的新菜。维持一家有名气的餐馆,不光是要有品质不错的菜肴,还要有不断推陈出新的美味。
下面的铜炉盘上摆放着几块烧得火红的木炭,而上面的铜炉盘上正放着一条烤得焦香的河鱼。河鱼是事先用酱和酒腌过的,去掉了腥味,只剩下河鲜特有的香嫩。河鱼旁边还配有藕、笋、芥、芹、芋、菘、葵、藿、葱等蔬菜,食客可根据喜好自行搭配。这些蔬菜蘸取了河鱼的酱料和鲜味,甚至比鱼肉还要更好吃。
咸阳地处内陆,不盛行吃鱼,但这道铜炉烤鱼一经推出,再配上楚国皇宫美食的噱头,肯定会十分火爆。
楚国厨子站在婴旁边,殷勤地讲解着。他知道自己的手艺是安身立命之本,但毕竟身份敏感,遇到个好主家,总比去做大锅饭当苦力强。
婴此时却心不在焉地听着,尝了一口烤河鱼,又尝了一口配菜中的藕,点了点头就放下了竹箸。
楚国厨子心情忐忑地等着结果,就听到婴随口吩咐了一旁的管事,让他按照这个铜炉盘的形制,去定制一百套,就知道主家是打算择日在天下食肆中上新菜,立刻喜形于色。
婴耐着性子鼓励了楚国厨子几句,又让管事给他拿了两匹布做奖赏。上等的布是可以拿去换钱的,而且价格还不菲,楚国厨子谢了赏,喜气洋洋地跟着管事回厨房了。面前的铜炉盘上炭火旺盛,烤鱼在炉盘上发出滋滋的响声,美味弥散在屋中,可往日爱好美食的婴却一点食欲都没有。
始皇帝第五次东巡,世人皆以为他会像前四次一样顺利回转咸阳,结果没想到回来的却是一尊棺椁。随即丞相李斯公布始皇帝的遗诏,小公子胡亥继承帝位。而后便传来边疆告急,大公子扶苏与将军蒙恬叛秦的消息,在咸阳的蒙氏一族被下了大狱,其他相关人士也一应被抓。
和所有人一样,婴完全不相信遗诏上写的真是胡亥。始皇帝就算病得再糊涂,也不能选这小子啊!但每个人的立场不同,一个好控制的皇帝登上帝位,会给一些人带来天大的好处,抱着这样念头的人便聚集在一起,维护起胡亥帝位的稳固。
婴本不想关心什么帝位更迭,除非始皇帝那二十多个儿子全死光,否则这帝位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但他的阿罗跟在扶苏身边啊!扶苏现在登不上帝位,被打成叛党,那阿罗的下场也……
谁知道扶苏板上钉钉的帝位都会被胡亥抢走,他早就知道这家伙远离咸阳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婴心急如焚,终于忍不住起身,打算在屋内踱步。腰间响起了清脆悦耳的响声。
婴一怔,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入手一片冰凉润滑。
再低头,是他久违的玉禁步。
婴感受着玉禁步熟悉的触感,有些奇怪。这串玉禁步,不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碎掉了一块,被他收起来了吗?
玉禁步上那块碎掉的玉片,被不知何人用银片镶补了起来,做成了缠枝造型,十分可爱。
婴的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快得他都来不及捕捉。
就在他想仔细思考清楚时,忽然门声一响,有人不请自入,大大咧咧地一掀袍子坐在案几对面,拿起竹箸开始狂吃。
“……王离?!”婴瞪大了双眼,看着面前大快朵颐的男人。
婴之所以迟疑了一下才认出这人,实在是因为这跟他印象中的那个王离差得有点大。也许是塞外的风霜让这人变得成熟了许多,看上去像是年纪大了好几岁。他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小麦色,下颌还带有寸长的胡茬,而且他左眼角上方居然还有一道刀疤,再往下一点就伤到眼睛了,可想而知当时是多险恶的情况。
王离把这口烤鱼咽了下去,看着婴脸上的表情,意味深长地问了句:“你见到我……好像并不意外?”
婴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道:“为何会意外?你又不像我一样是孤家寡人,你又不可能拿你爷爷和父亲乃至王氏一族的命运开玩笑。”
王离在蒙恬旗下当裨将,大公子扶苏和蒙恬被定为叛党,王离为了不拖累家族,果断返回咸阳,也没人会说他的选择有问题。
婴客气了几句,便着急地询问阿罗的情况。
王离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便恢复了正常,淡淡道:“他跟在大公子身边,还能有什么危险。”
“甚好甚好!”婴放心地舒了一口气,笑着说道,“说起来奇怪,我昨天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我去买了枚琉璃珠,结果到了一个怎么也出不去的叫天光墟的地方,后来又去了什么云象冢,中间好像还看到了阿罗……哎呀,反正是个乱七八糟的梦,我就怕是不好的征兆,阿罗有什么意外。现在可算放心了。”
王离攥紧了手中的竹箸,随后又放松了些许,夹了一块烤鱼继续吃了起来。“话说,我可不想让胡亥那小子当成秦二世。”婴摸了摸腰间的玉禁步,胸中有
种莫名的勇气,觉得自己被禁锢了一辈子,不想再继续故步自封了。婴沉默了半晌,抬起了头,认真地对着王离说道:“你会帮我吧?”
王离把口中的烤鱼缓缓咀嚼下咽,唇边勾起一抹笑,缓缓道:“你在说什么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