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采薇以为自己这辈子,会平平凡凡地度过。
她会在宫中一直工作很多很多年,亲自目送自家上卿大人成亲,亲手为他绣最精美的吉服,看着他生活幸福、子孙满堂,此生足矣。她会慢慢成为一个老嬷嬷,最终孤独地离开人世。
结果连这么普通的愿望,都是奢求。
“秋云纱轻柔易断,千万小心轻放。”
“那些三色锦贵重,如此存放不妥,应放入樟木箱中……”
“咦?这是……始皇帝的冠服?这件是去年新制的,始皇帝从未穿过,并无破损,无须修补……”
“你们打算裁剪?是打算改小吗?可不应从此处入手,应从肩部开始……”
采薇如同往日般在织室中行走,直到她发现无论她跟织女们怎样吩咐,都无人理会。她站在织室中,茫然四顾。
是了,她已经死了。
被符玺令事赵高,用织女针刺死了。
不知为何,她依然在世间游荡,没人能看到她。但采薇隐约觉得留给她的时间应该不多了。
她不应还在此处逗留,不知她的上卿大人有没有收到她为他缝制的旌旗深衣,有没有穿上,穿上之后有没有缓解身上的瘀斑……
是了,她要去甘府再看看她的上卿大人。
采薇离开织室之前,忍不住回眸又看了一眼。
此时正值盛暑,织室四面的窗户大开,阳光穿窗而入,整个织室都明亮非常,映得架子上的绫罗绸缎都分外光鲜亮丽。
织女们聚集在本来属于采薇的首席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该如何修改始皇帝的冠服。但少了采薇的一锤定音,所有织女就跟无头苍蝇般,没有人肯拿主意、定方案。
毕竟,没有十足的把握,谁敢承担责任?采薇一言九鼎,做了织室首席许多年,久到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听从她的命令,完成她下发的任务,不去独立思考了。
采薇倒是不担心她们,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下,总有人会脱颖而出,代替她继续坐在织室上首第一张席子的位置。
她的目光落在那件始皇帝的冠服上。
赵高在杀死她之前,曾说始皇帝已经驾崩。按照常理,继承皇位之人应是大公子扶苏。
可是,扶苏与始皇帝的身高相仿,就算是大公子仓促继位,他也只需要在冠服之内多穿两件里衣即可,无须裁改。
始皇帝此次东巡,随侍在侧的只有最疼爱的小公子胡亥。而胡亥的身量略矮,身形瘦削……
采薇想到此处心慌意乱,顾不得关心织室的情况,转身离去。
不会的,怎么可能?大公子扶苏才是大秦帝国的继承人,这是朝廷上下许多年前就默认的事实。
采薇走在织室外的廊道上,步伐由慢及快。
不会的,她肯定是想多了,小公子胡亥再怎么大逆不道,也不可能起篡位之心。只是,赵高那张势在必得的面容闪过脑海,采薇提起裙摆,忍不住奔跑起来。不会的,上卿大人是未来的丞相,他会带领大秦走向光明……
采薇初时还会记得避让行人,沿着道路奔跑,但她却察觉到自己比往日跑得更快了,身体也比之前轻盈,丝毫感受不到疲惫。
在一次躲避不及而导致穿墙而过后,采薇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半透明的双手,再
次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这个人世了。是了,她已经死了。
心念电转间,她已然不在咸阳宫中,而是到了升平巷的甘府,上卿大人的书房之内。同几日前她来时一样,屋内的牖窗前挂着厚厚的窗帘,一丝光线都没有透进来,
只有屋子角落的青铜雁足灯在亮着幽幽的灯火。借着这点灯火,隐约可以看得到案几上堆着厚厚的帛书,后面还坐着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上卿……”采薇一见到那人,就忍不住从心底里生出温暖,脸上漾出微笑。她反射性地立刻低下头,隐藏住眼神之中的倾慕,恭敬地弯腰施礼。
只是,她这一次的呼唤,却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采薇失落不已,忍住眼中的酸涩,鼓起勇气抬起了头。灯火依然跳动着,屋内寂静无声。
采薇默默地看着那道人影,肆无忌惮地用目光描绘对方的轮廓。
突然间,自己已经死去,而且任何人都看不见她的这种处境,居然让采薇有种莫名的释然感。
她放任自己多向前迈了两步,离她的上卿大人近了一些。
自从知道了自己对上卿大人的仰慕,并且在岁月流逝中强迫自己剪断情思后,采薇总是会善解人意地停在一个合适的位置,离上卿大人不远不近。
既不会远到听不清上卿大人的吩咐,也不会近到让对方感到不舒服。但现在不一样,上卿大人看不见她,她可以让自己最后放肆一下。
采薇忍不住又向前迈了一步,当她终于借着那青铜雁足灯的昏暗灯火,看清楚上卿大人藏在黑暗中的表情时,不禁轻呼出声。
俊秀的青年枯坐在竹席之上,眼神空洞失焦。
采薇满心满眼地看着她的上卿大人从小长到大,自然对他再了解不过了。一定是得知了什么震惊的消息,才会让他如此失态。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无论采薇怎么呼唤、追问,她的上卿大人都不会再给她任何回应了。
在青年上卿面前的案几上,一尊狻猊石刻前燃着一段蜿蜒而上的香。在漫漫香烟中,采薇感觉自己的身形愈发浅淡,应是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上卿大人虽然一动未动,但采薇依然能看到他手腕处遮挡不住的紫色瘀斑。
采薇环顾一下书房,发现了在角落里,工整地堆放着她曾经给上卿大人送过来的一些衣物,包括最后她托织女送来的旌旗深衣。
果然,上卿大人并没有留意到这件衣服的神奇之处。
采薇又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引起青年上卿的注意,但却毫无用处。
她最终只能拖着快要消散的身形,蜷着身体趴在那件她缝制的旌旗深衣之上,希望能有奇迹发生。
她好累啊……虽然再也感受不到手指冻疮痛痒之苦,但就是从心底里泛起疲惫之意。她是要离开了吧……
离开了会去哪里呢?是不是就能见到爹娘了……可是麻烦了呢……爹娘离开得太久了,久到她可能见到了也认不出来啊……
迷迷糊糊间,采薇感觉到青年上卿开始烧案几上的帛书,那些都是对方倾尽心血所书。采薇有心想要劝阻,但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何时,好像屋子里又多了一个人,在劝上卿大人。听起来,怎么那么像大公子扶苏的声音呢?
不能吧……大公子扶苏不是在北疆吗?难道是得知了始皇帝驾崩的消息,连夜回了咸阳?
好累啊……大公子回来了就好,她是不是就可以放心上卿大人了?咦?这个声音,是婴公子吗?
为什么叫上卿大人逃走?怎么又有虎贲军的声音?
……咦?上卿大人要去给始皇帝发丧,要换丧服?
采薇聚集了最后一丝力量,睁开了双眼,看到了上卿大人正在脱下他身上的绿袍,打算穿上丧服。
果然不是她听错了,大公子扶苏也在!啊!大公子好像还能看到她!
采薇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也无暇思考为何大公子扶苏能看到她,她拼命地用手指了指身下的那件旌旗深衣。
也不知大公子扶苏用了什么方法,让上卿大人注意到了这件旌旗深衣,并且穿在了丧服里面。
真好,太好了。
这样,这件深衣可以代替她,继续保护上卿大人了呢……采薇微笑地看着自己的身形消散在空气中。
不知道下辈子……还有没有机会……给上卿大人缝制衣裳呢……
【贰】
采薇后来才知道,这并不是她生命的结束,而是漫长煎熬的开始。
她在上卿大人的书房里感受到的疲惫,其实并不是她的灵魂要消弭了,而是有人在召唤她。
那个人就是符玺令事赵高。
说起来这事也好笑,当初随手杀了她的是他,杀完之后召唤她的也是他。
据说是因为始皇帝的冠服,新皇帝在试过了之后觉得不合适,发了脾气。而织室那边又没有织女能够接手,赵高才召唤了她,把她寄身于涂刍灵,让她在地牢里继续当织女,裁改冠服。
采薇不是没想过抗争。
但赵高用上卿的安危来威胁她,给她透露了些许情报,让她了解了继承皇位的确实是小公子胡亥,大公子扶苏已经在北疆自尽身亡了。
采薇想起在上卿大人书房之中,看到的大公子扶苏的身影。怪不得对方能看得到她。
原来,他也已经死去了啊……
采薇根本不信大公子扶苏会自尽,她也猜得到自尽这两个字背后所蕴含的阴谋有多黑暗。
采薇根本不想为那个秦二世缝制什么皇帝冠服。但就算她不考虑上卿大人的安危,她相信她要是反抗,这符玺令事依旧有一百种方法可以令她就范,而且会更加让她难以承受。
在对方玩味的眼神之下,她别无选择。
涂刍灵的身体一开始并不好用,别说针线活这种细致的动作,就算是简单的坐下、站立,她也是适应了好久才习惯。
好在符玺令事应是政务繁忙,只有最开始还偶尔看她两次,后来干脆就像是忘记
她的存在般,一连好多天都没有出现过。
幸好涂刍灵的身体不用吃喝,否则当真要活活饿死她。
她面前的皇帝冠服仿佛也并不是紧要的事了。她百无聊赖,熟悉了新身体之后,便也把皇帝冠服裁改了尺寸,甚至因为太无聊,还给加绣了许多暗纹。
采薇不是没想过逃出去,但困住她的这间地下室应该是用了特殊材质,她没有办法像之前那样穿墙而出。
地下并无日月更替,不知时日。也许是过了很久,也许也就是月余,符玺令事赵高终于出现在她面前,丢给了她一件眼熟的深衣。
正是她缝制了三年多的旌旗深衣。
地牢的灯光昏暗,采薇悄悄用手摸了摸,感受着指腹之下的针线纹路,确认这并不是她给上卿大人的那一件拼凑起来的旌旗深衣,暗暗松了口气。
不过当采薇摸到一道被刀剑划破的缺口时,不由得愣住了。这深衣取自上古时期舜帝赏赐给大禹的墨旌旗,布料坚硬结实。当初裁剪之时,用的都是世间最锋利的越王剑。
也不知是谁,用什么利器,居然能刺穿旌旗深衣。而且这道缺口的位置……应是胸腹一带。
再一联想这件本来要呈献给始皇帝的旌旗深衣之前是被赵高所穿,采薇就忍不住把目光在赵高身上来回扫射。可惜地牢灯光太暗了,她什么都看不出来,只能确定对方行走、站立之间毫无异样。
赵高的要求也很简单,帮他缝好这件旌旗深衣,他又拿出了织女针,放在了案几之上。
采薇看着这枚闪耀着冰冷的银色光芒的织女针,许久都没有伸出手。
这枚织女针她实在是太熟悉了,过去的三年之中,她几乎夜夜从不离手。但也就是这枚织女针,夺走了她的生命。
额头上,伤口开始隐隐作痛。
她觉得,她真的没办法重新拿起这枚织女针了。
赵高也不催促,他只是扔下一句“七日后来取”,便转身离去了。采薇盯着织女针看了许久,终于伸出了手。
是了,器物本无罪。
有罪的,是用这枚织女针杀死她的赵高。
旌旗深衣的缺口被她很快缝补好了,赵高也在不久之后再次到来。
他不光是为了取走这件旌旗深衣,也带来了一片还未编织完的布料、几团蚕丝和一架踞织机。
这赵高,不是疯了吧?让她缝制衣裳也就算了,还打算让她织布?
织布就算了,好歹也给她弄来一架最先进的斜织机啊!这只由几根横木组成的踞织机,不是早就淘汰了吗?
赵高也没多说什么,扔下布料、蚕丝和踞织机就离开了。
采薇绝对不承认自己是太无聊了,才会开始拿起踞织机研究如何织布。
踞织机是最古老的织布机器,卷布轴的一端系于腰间,织布者席地而坐,伸直双足蹬住另一端的经轴拉紧织物,以人来代替机架,所以踞织机也被称为腰机。
腰机的原理并不难,心灵手巧的采薇鼓捣几下就明白了。但她必须要接着之前还未编织完的布料继续进行下去,所以花了很长时间研究。
她当然见过这类丝织布料,这是罗。
丝织品自从诞生以来,就产生了各式各样的布料。但这些布料之间最根本的区别,就在于织法的不同。
经丝和纬丝一上一下相间交织而成的,便是最初形成的最简单的平纹织物,例如绢、帛等等。而表面是经丝和纬丝交织呈现一定角度斜纹线的织物,就是相对复杂一些的斜纹织物,如绮、绫、绸等等。再之后出现了缎纹织物,经丝或者纬丝交织点较少,虽形成斜线,但不是连续的,而是间隔距离有规律而均匀地形成花纹图案,如锦、缎等等。
以上三种织法织成的丝织品,织法从简到难,经丝都是固定的,不会左右挪移,纬丝是在经丝之间穿梭,经丝是平行排列的。
而罗则完全不同。
罗的经丝不是平行而是缠绞在一起的,纬丝再从缠绞的经丝之中穿过,这种织法叫作纱罗。
因为经丝的缠绞,所以这种布料的经丝、纬丝都比较稀疏,有大片规律的孔眼,像是罗网,也由此得名为罗。罗也十分轻薄,所以适合用作夏服或帐幔。
别看绫罗绸缎是四个词放在一起,但真正说起来,按照纺织难易程度,其中最珍贵的非罗莫属。
传统罗的织法是二经相绞,由两条经线缠绞织成。采薇手中的这一片未完成的布料,则是四经绞罗。每四根经线为一组,与左右邻组再相绞,复杂多变,又遵循一定规律排列。更可怕的是,在这片四经绞罗的黑色布料之上,居然还点缀着红色丝线,竟是传说中最难织成的布料——提花罗!
身为织室的首席,采薇当然不只是会针线活。虽然她不用负责织布、染布等等环节,但也都上手自己做过。尤其宫内还新开了锦署,她更是见过最先进的斜织机和提花机,基本原理还是懂的。
地牢里实在无聊,采薇自己找来角落里废弃的木棍,拆成几条缝衣针,自己摸索着尝试继续编织这匹提花罗。
一开始时自然惨不忍睹,但好在这几团蚕丝韧性极强,也经得住采薇编完又拆,拆完继续编。这让采薇想起旌旗深衣的丝线品质,极为熟悉。
这提花罗,不会有什么附加的功效吧?
可惜她现在只是附身在涂刍灵之上的一介游魂,无法感知更多。
再次到来的赵高解开了采薇的疑惑。也许是不怕已经死去的采薇对他造成什么威胁,赵高难得说得很详细。
原来这几团蚕丝果然是上古时期制作墨旌旗的剩余原料,因为与旌旗深衣同源,赵高想要让她尝试织出提花罗,并且用提花罗再做一件上衫,用以加固旌旗深衣。
采薇推断,这符玺令事恐怕是上次被人刺伤,生怕旧事重演,在这儿防患未然呢。不过采薇也表示,让她织提花罗也可以,但也要有称手的织布机。况且这些蚕丝
的量根本不够织件上衫,恐怕也就勉勉强强够织一件裆。
所谓裆,其一当胸,其一当背,无袖无裳,也就是俗称的背心。倒是正好能护住胸腹和后背。
赵高听罢不置可否地转身离去,过了不久便派人送来最先进的斜织机和提花机,但并没有派人手给采薇。
采薇初时埋首研究如何织提花罗。从挑丝、泡丝、捻丝、打绘、穿综、绘版到上机织造,一连串将近三十道工序,每道工序都是精细操作。而且织罗的关键在穿综,必须将经线交叉后穿过综眼,交叉穿综必须非常细心而有耐心。
好在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她不知饥渴,不畏寒暑,更无须睡眠。估计那符玺令事不给她身边派人做事,应是怕她吓到其他人吧……
等提花罗的制作变成了机械动作之后,采薇就忍不住开始想其他事情。她看着手中慢慢织成图案的提花罗,眼神逐渐柔软。
罗,是上卿大人的名字呢。
许多人都以为此字乃包罗万象之意,连大公子为上卿大人赐字时,都以此意取字“毕之”。
但实际上,上卿大人的名字是由他母亲王氏所取。罗,乃是这世间最精美繁复的丝织品。
当时虽然甘府已经家道中落,王氏爱重自己的儿子,为他取名为罗,视其如珍如宝。采薇回想起当时上卿大人摸着新制的罗衣提起此事时,那眷恋的目光,令她终生
难忘。
真好,当初选择了当织女,否则上卿大人也不可能跟她说这些。
也不知道……上卿大人现在怎么样了,大公子扶苏被陷害致死,上卿大人一定悲痛欲绝,这之后的路将怎么走呢……
那符玺令事口风甚严,无论她如何套话,他也不说上卿大人的近况。不过没有消息,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好消息。
采薇思忖着,她要是以后能逃出去,找到上卿大人,就可以跟在他身边了……这个梦想,一直支持着她织完提花罗背心。
再后来……
再后来她就被赵高当成了替身,永远被镇压在了影繁塔之中。
【叁】
采薇疾步行走在影繁塔的甬道内,忍不住摸了摸额头上的青葱色布条。
她额头上的伤口,过了千百年,早已没有了痛感。但当年被刺死的那一瞬间所带来的痛苦与绝望,是缭绕她心头一直挥之不散的梦魇。
而今日,是头一次有人为她疗伤,纵使只是简单地为她系上一根布条,但也像是抚平了她的创伤,令她心生温暖。
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年轻人啊……
采薇柔美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愧疚,但旋即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虽然对不起那个单纯的年轻人,让他代替了她被困在塔中,但她确实有一件想要确定的事情,那困扰了她太久太久了,必须要确认一下。
也许这是连赵高都没有发觉的事情,就是身为赵高的替身,尽管她是一个小小的涂刍灵,但她依然与赵高有种神魂之间难以言说的牵绊。
她在影繁塔之中已有至少千年,虽然在塔中感应薄弱,但她依然能隐隐感觉到赵高的存在。
这么多年,那个人,居然依旧活着吗?
尤其最近一些时日,那种感觉愈发强烈,就像是……就像是那人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一样……
采薇想要报仇,做梦都想要报仇。
虽然并不知道她该如何行事,但她想要确认,那个魔鬼,是否还活在这个世间。
也许是她并不身负罪孽,在影繁塔的甬道中奔跑了一会儿,她就感受到了阳光的照耀。
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到过阳光了,那种灼热耀眼的光芒,一瞬间让采薇睁不开眼睛。
“哇!这个小姐姐的汉服好漂亮啊!是哪家店铺出的啊?”
“是啊是啊!这是秦汉时期的深衣吧?而且不是崭新的,这种做旧的反而有种古朴纯然的美!”
“这个小姐姐长得也好美啊!是约了在景区拍照吗?怎么没人给她拍啊?我们要不要上去勾搭一下?”
“咦?过来了一个穿古装的小哥,朝小姐姐走过去了,他们俩是认识的吗?”“应该是吧。那个小哥递给了小姐姐一个小木盒。天啊,连道具都这么美吗?这
真不是拍电视剧吗?”
……
采薇在强烈的阳光下适应过来之后,也看到了不远处穿着奇怪短裙的两个女生,不过她们俩的对话她不太听得懂,也没放在心上。
因为,她看到了久违的一个人。
这是……孙朔吧?这人不是小公子胡亥身边的侍从吗?不是很早就被小公子杀了吗?
他居然还活着?
孙朔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像是一个木头人。采薇看着他递过来一个木盒,咔嗒一声朝她打开。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块黑色的矩形玉块。
【肆】
云象冢的山顶处,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石质墓碑,直耸入云。婴艰难地仰着头,看着这座望不到顶的墓碑,心生敬畏。
这座墓碑上刻着密密麻麻如同针尖大小的文字,深浅不一。待到婴仔细辨认之后,发现那都是一个个古董的名字。
这些名字代表的,应该都是埋葬在云象冢之中的古董,数以万计。
婴的目光划过这些凹凸不平的名字,本不想看得太仔细,却猛然间睁大了双眼。这座墓碑之上,有一些古董的名字看起来明显要比大部分的名字浅淡许多,而婴
盯着看的那一个,偏偏叫黑唐钧。婴觉得这并不是巧合。
明明是三个人一起往山顶而行,现在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婴隐隐有种预感,这座墓碑上这些越来越浅淡的名字的主人,应该不是离开这里了就是永远留在这里了。
他看到在笔画最深的那些名字里,有商爵的名字。但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并没有看到他或者玉禁步。
也不知道那个鼻梁上带着奇怪饰品的年轻人叫什么名字,他好像说自己是个医生。那个医生,认识阿罗呢……
好想知道现在的阿罗,是不是变得轻松快乐了。
没有了辅佐扶苏治理秦朝的重担,阿罗是不是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真好。
即使没有看过什么历史书,婴也不相信秦朝当真会如始皇所愿,万世万代地传承下去。
不过,阿罗拿走了他的琉璃珠,又一直对他避而不见,应该就是想让他一直待在天光墟之中。
也就是说,他如果走出天光墟,回到秦朝,就会遇到危险。阿罗让他留在天光墟,肯定就是想让他一直活下去。
婴默默地仰头看着面前巨大的墓碑。
不光朝代,连事物都有消亡的一天,人的生命更是短暂。他终究是要死的。
在天光墟之中这样虚妄地活着,若是阿罗的愿望,他当然听从。但现在阿罗有危险,他不可能袖手旁观,即使付出再多也甘愿。
因为当年的阿罗,把他从泥沼中拽了出来,只有阿罗为他点一盏回家的灯。阿罗的愿望,就是他的愿望。
婴想着想着,俊秀的面容上浮现了温柔的笑意。
再次确定好决心后,婴正想着研究如何离开云象冢时,就听到身后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他转头看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墓碑走来。正是他刚才想起的那个医生。
真好,他没有迷失在云象冢之中。
当医生走近后,婴笑着朝对方打了个招呼,但得到的回应却是略略的一点头。婴看着这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也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感觉,明明面容相貌都没有
变,但他好像跟刚才不一样了。“我遇到了守冢人。”
医生的一句话,让婴抛开其他思绪,连忙追问:“当真有守冢人?”“是的。”医生的表情还很飘忽,明显在想其他事情。
“你遇到了守冢人,还能活着到山顶?”因为之前唐钧经常神经兮兮地渲染,婴一直以为守冢人就是个杀人魔王。哦,准确说来,应该是杀物魔王。
“守冢人是个年轻男子,他不仅给我指明了来往山顶的道路,还给了我一件东西,让我一起带走。”医生摊开手里握着的一枚黑色矩形玉块。
“这不是……”婴震惊地把那枚玉块翻了过来,果然背后用朱砂写着两个字——胡亥。这不是他丢到阴阳青铜瓮里的六博棋棋子吗?“这守冢人……感觉也并不像是唐钧所言那样,是个坏人啊……”
医生定了定神,回忆起方才守冢人跟他说的话,叹了口气道:“他也是个可怜人,有人跟他说过,只要云象冢山顶上的墓碑名字都消失,他就会见到他想要见的那个人。”
听起来像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但如今他站在这座墓碑脚下,觉得这是精卫填海一般,虚幻得令人绝望的大工程。
这座墓碑,就跟现实中的摩天大楼一般,足足有一百多层楼高,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多如蝼蚁。
医生所说的,果然跟自己之前的猜想一样,婴踮着脚,指着高处一个即将消失的名字,“喏,这是唐钧。”
两人都不再说话,目送着黑唐钧这三个字慢慢消失在墓碑之上,在最后一刻送别这位萍水相逢的伙伴。
本来想回忆下唐钧的容貌,但医生的脑海中堆积了无数件事,之前突如其来的一堆记忆通过长命锁的幻象涌现而来。
实在是太乱了,他该相信什么?是相信他的记忆,还是幻象?“咦?”婴忽然惊呼一声。
医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唐钧名字消失的地方,正缓缓出现另一个名字。六博棋。
是指他手中的那枚棋子吗?医生低头看去,忽然发现在他们脚下,墓碑的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另外一枚白色的矩形玉块。
一样的形状,一样的大小。
【伍】
决定了先要救师父出来,老板在哑舍内间准备了半晌后,先跟汤远去了当时被赵高打破结界的庭院。
赵高肯定会把师父囚禁在其他地方,但师父很有可能会留下什么线索,应该去找寻一下。
汤远懊悔不已,直说自己应该早点回来看看的。
老板心里却藏着不赞同,若不是需要汤远带路,他压根都不想带汤远回来。他这个小师弟还是个孩子,本不应该卷入这么危险的棋局之中。老板已经决定,等带着汤远去庭院搜查完,让后者检查下有哪些地方与往日不同,就把他送回哑舍。
黄金巾熟悉的眩晕感过后,老板睁开双眼,环顾了一下四周荒凉的景色,之后谨慎地审视着面前的小屋。
这间小屋很不起眼,就像是普通的农民在大山里修建的白墙红顶的砖瓦房一样,只是因为上年头了,房顶瓦片上的漆剥落了一些,白墙也灰扑扑的,看起来就像是很久都没有人居住一般。
汤远这时已经熟练地翻过屋外的栅栏,一路小跑,像小炮弹一样冲进了屋中。本来还想再探查一番的老板,无奈地抿了抿唇,推开破旧的栅栏门,快步跟了进去。屋外是冰天雪地的数九寒冬,屋内是落满尘灰的普通农家摆设,而屋后的小院,
却是绿草如茵、百花齐放的暖春。就像是半空中有个看不见的玻璃屏障,院子里假山奇石,小桥流水,凉亭楼阁,虽然格局并不大,但应有尽有,可见主人的巧妙心思。甚至在凉亭的下面,还有一处温泉的泉眼,正散发着腾腾雾气,宛如仙境一般。
汤远袖筒里蹿出一条白影,跳入了温泉之中。
老板自然也是看见了,眉梢动了动,转过了头,装作没看见。
汤远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从跑到走,再到挪步,最后一屁股气喘吁吁地坐在凉亭里。凉亭里还摆放着当时他还没看完的一摞星象书,一张大大的星图之上,散落着师父占卜后四分五裂的龟甲。
熟悉的景象,却唯独缺少了最熟悉的那个人。
汤远扁了扁嘴,忍住了心头翻涌而上的酸涩,低着头泄气道:“师兄,我都找遍了,这里跟我走的时候没什么两样,看来师父是没来得及给我们留下什么线索。”
老板弯下腰,用手撩了一下温泉水,对莲叶下一晃而过的白色虚影视而不见,淡淡道:“我看未必。”
“啊?师兄,你看出来什么了?”汤远满怀期望地抬起头。
老板直起身,掏出手帕擦干手指:“虽然我从未来过此处,但依着师父那人的性子,这个结界断不可能只是摆设。”
“摆设?”汤远一时没懂师兄说的是什么意思,迷茫地看着四周。这小院并没有
什么变化,亭子最南侧的柱子上还留着他量身高时师父给划的几道刻痕,桌上反扣过来的《步天歌》一书也是停留在他上次看到的那一页……
“这小院之中,温度应与外界无异。”老板虽然已经失去了对温度的敏锐感知,但他早就从乾坤袋里掏出了一个冰瓶。
冰瓶是古代的温度计,瓶中注入水,若水结冰,则天寒,若冰融化则回暖。《吕氏春秋》中记载:“见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鱼鳖之藏也。”《淮南子》也有:“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
老板张开手掌,掌心处躺着一个小小的冰瓶。这冰瓶是用青铜所制,瓶中水早已冻成了冰,就算进到小院范围内,抑或被他放进温泉里,瓶中冰都不曾融化。
汤远看到老板手中的冰瓶,瞪大了双眼,才发现自己忽略的一点。
小院的一草一木都是跟他临走前一模一样,但他至今仍然穿着羽绒服站在这里。尽管觉得热,那也是因为跑前跑后出了一身汗,并不像以前那样一回来就脱成短袖短裤。
汤远冲下假山,蹲在温泉旁,伸手摸向水面。冰冷刺骨。
一个白影游了过来,在他手腕上盘成一个圈。
汤远被冻得激灵了一下,这小白蛇倒是不怕冷,但他怕啊……
但这冰冷的温度,倒是让他清醒了许多,等他再站起来,重新看一遍小院的景象,就看出了许多破绽。
撇开温度的 bug不说,温泉水面上的雾气也是假的,弥散开来的曲线很是生硬。院中的植物虽然郁郁葱葱,但却像是风景画片一样缺少生机感。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以常理推断,那赵高若是囚禁了师父,没道理在这里再花费心思维持小院的景色,除非是想让他们自投罗网。
汤远咬了咬牙根,暗恨自己看到熟悉的小屋就冲动了,没探查一下就跑了进来。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汤远仰起头,看向身边这个看起来很可靠的师兄,
忍住懊悔,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这是一座幻阵,找到阵眼即可。”老板倒是很镇定,赵高会的东西,他也一样会。毕竟他们是同一个师父。
老板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个小罗盘,辨认了方向,又确认了八卦方位,从小院的入口开始,朝东方走了八步,又向南方走了五步……
“看来师父还有很多没教过我啊……”汤远看到自家师兄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不禁感叹道。
老板最后停在一堆太湖石造景前面,端详了片刻,弯腰伸手拿起一块不起眼的青色石头。
像是开启了什么开关,四周春色满园的景色瞬间消失,只剩下一片萧瑟。
哪有什么花红柳绿,有的只是枯枝败叶。哪有什么温泉小溪,有的只是一条快要干涸的臭水沟。哪有什么假山,有的只是一座废土堆成的小山包。
汤远却无暇顾及他头顶上的精美凉亭变成了一座快要坍塌的破瓦棚,他只能震惊地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那个人,忽然失去了语言能力。
老板却捏紧了掌心的那块青石,紧紧地盯着那个身穿道袍的身影。
他本来做好了心理准备,要经历很复杂、很艰难的过程,才能再次见到师父。没想到只是解开了一座幻阵……
老板缓缓举步,朝那座破瓦棚走去。
这位正背对着他坐着的年轻男子,穿着古时鸦青色湖纱道袍,交领大袖,四周镶着群青色的绲边,细看身上的道袍还绣有周易的八种卦象,用一种神秘的方法排列着。
那是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穿着。
此人有着一头深黑的长发,离得近了还能察觉到这黑发还泛着些许深青色。大部分长发只是松散地打了个结,用三根象牙发簪随意地插着,散落而下,像一匹上好的绸缎般丝滑润泽。
那是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背影。
随着老板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人也回过了头来。这名年轻男子长相极为俊秀,长眉白肤,就如同是一幅清丽淡雅的水墨画般隽秀无双。只是他的眉心之处,居然有一道狰狞的暗红色疤痕,完全破坏了他的面相,令人唏嘘惋惜,而且他一直都是闭着双目,显然是眼睛有碍,已然瞎了。
那是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面容。
老板停下了脚步,一时间封存已久的回忆如潮水般奔涌而来。
“夕阳美乎?”那人在夕阳下微笑发问,双眼明亮透彻,他的背后就是巍峨壮丽的咸阳宫,“可是想进宫?”
……
“近日可万事顺遂?”那人把黑色的棋子拍到了棋盘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
……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那人拈起一块鱼糕,和颜悦色地说道,“且淡然处之。”
……
不,老板强迫自己从回忆中剥离。这也许又是一座幻阵。
“咦?小汤圆来了啊?”道人虽然被困多日,但整个人依然俊秀无双,身处破旧的瓦棚也如身处殿堂一般从容不迫。
“师父!”汤远忍不住红了眼眶。
“啧,之前还嘴硬不肯叫我师父,真好听,再多叫几声!”道人勾唇微笑道。“师父。”这回开口的,却不是汤远,而是老板。
道人紧闭的双眼虽然看不见,但依然循声转过了脸庞:“啊……你也来了啊……”他的语气之中,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老板朝破瓦棚走了过去,心中仍然有着戒备,但在看到本来盘在汤远手腕处的小白蛇冲向道人,亲昵地攀上对方肩头,在他脸颊处摩挲时,老板便放下怀疑。
人有可能会出错,但这条师父亲手养了许多年的药蛇,却绝对不会认错人。
“师父啊!你知道山下有多少好吃的吗?等我带你去吃!什么小笼包、兰州拉面、
香辣蟹、麻辣小龙虾……”汤远仍然沉浸在终于找到师父的喜悦中,叽叽喳喳地报着菜名,一边报一边流口水。
老板这时已经走进瓦棚,看到了在久违的师父面前,竟放了一张六博棋的棋盘。在那棋盘之上,有着几枚棋子,看起来应该是残局。
汤远也发现了这盘六博棋,因着最近“六博棋”这三个字就非常敏感,汤远嘟囔着:“这六博棋怎么看上去跟我丢的那套这么像呢!”
他跟自家师父也不客气,话音未落就伸出了手,拿起了一枚白色棋子。
“手感和重量也很像啊……”汤远掂量着棋子,在手中翻转了一下,小脸变了变。
老板见他如此,也伸手拿起一枚白色的棋子,嘴上却说道:“师父,既然找到了你,那我们就赶紧离开吧。”
道人虽然一直闭着双眼,但就像是能看得见一般,面容朝向老板,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不懂。”
“我不懂?”老板疑惑地问道。
“其实,是我要下这局棋啊……”道人慨然长叹道。老板似有所悟,他低头看着掌心的棋子,翻转过来。棋子的背面,用朱砂写着他的名字。
甘罗。
此时,那道人一字一顿,薄唇微张:“棋局,已开。”
三人所处的破旧瓦棚倏而不见,脚下的泥土变为华美的青砖,头顶的茅草变成雕梁画栋,周围景色变幻,成为一间极其瑰丽的宫殿。
老板抿紧了双唇,他倒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居然还会看到这座宫殿。这……正是两千多年前的,咸阳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