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医生在半梦半醒间,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在争吵。
“……此人甚是可疑!从未见过如此衣着、如此短发,成何体统!”这是一个少年的声音,听起来灵动过人,但却说着老古板一样的话。
“这种衣着,好似从前见过……”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本应是悦耳的说话声,但却奇怪地总有几个音节错位,听起来十分怪异。
“莫非……”那少年沉吟了片刻,声音变得危险起来,“此人是守冢人?”
医生不知道对方口中的“守冢人”是什么意思,但他敏感地听出那少年言语间的敌意。医生竭尽全力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就是头顶那一片阴沉沉的迷雾。
咦?他这是在哪儿?
“哦,醒了。”那少年的话语中蕴含着浓浓的遗憾之意,毫无遮掩,生怕医生听不出来。
他要是没醒,难道要对他做什么吗?医生循声看去,被那少年利刃般的眼神盯得一阵心寒。
这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长相帅气,浓眉剑目,但却衣衫褴褛。他的肤色白皙如玉,可是裸露在外的手腕和脚腕处,却都有着像蜈蚣一样的陈年伤痕,蜿蜒隐没在黑色衣袍之中。医生看到那陈年伤痕,出于职业习惯,就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种疤痕的纤维组织走向十分奇怪,他从未见过。不像是被利器划伤,也不像是被鞭子抽伤,如果要形容,更像是深可及骨的裂痕……可是人的皮肤怎么会出现这样的裂痕?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医生这么一思考,就忍不住将目光停留在对方的身上,尤其是停留在伤痕上的时间过长。那少年显然比旁人敏感许多,见医生如此,当即就要爆发。
还好医生及时反应过来,他当然知道病人往往对身体上的伤痕十分在意,他看这么久已经是失礼了。他连忙移开视线,看向少年身边的青年。
这是一位长发青年,看起来也就二十岁左右,他身着一袭古代的紫色长袍,没有束发,刘海长长地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略显苍白的嘴唇和线条优美的下颌。
这两人都是古装打扮,也怪不得看他的现代装扮不顺眼。医生撑着地站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这才有时间观察起周围的情况。
医生扶了扶鼻梁上有些歪的眼镜,一脸疑惑地看着四周宛如荒野般的景象。目之所及全是杳无人烟的荒地,天上的迷雾阴沉沉地压在头顶,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感。
这里没有任何灯光,没有风,也没有任何声音,安静诡异得令人觉得呼吸都沉重了起来。
这是哪儿?他怎么会在这里?刚才发生了什么?
医生皱着眉回忆着。是了,他之前在天光墟见了施夫人,查到了老板的朋友婴被大反派赵高弄到了云象冢,而他和老板打算去云象冢解救婴……
“这里……是云象冢?”这里现成的就有两个人,医生不问白不问。
那两人古怪地对视一眼,那对医生仍心怀敌意的少年诡异一笑道:“是啊,这里就是云象冢。”
医生狐疑地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发现老板的身影,他这是和老板走散了?“你是在找人?不用找了,我们只看到你一个。”那名说话音节错位的青年像是
能看透医生的一切,淡淡地说道。这下可不好办了……
医生挠了挠头,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点亮屏幕,果不其然没信号。尽管医生对面前这两人心怀戒备,但他毫无选择,只能向他们询问究竟何为云象冢。
那声音怪异的青年淡淡道:“‘山顶曰冢,故云象冢而为之也。’冢呢,就是堆成
山丘状的坟墓。这里实际上就是个巨大的坟墓。”“坟墓?”医生喃喃自语,环顾着四周寂静无声的荒土,打心底里不相信。与其
说这里是坟墓,倒不如说是座荒山。“就像大象在知道自己即将要死去后,都会去象冢静静等待死去一样。”青年放
缓了语速,虽然音节依旧错位,但莫名地有种肃穆感,“所有在云象冢的古董,都是等待死去的,或者即将死去的。当然,他们最终都会死去。”
这句话乍听上去有些绕,但医生却依然听出其中蕴含的某种宿命感,许久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看向空无一物的荒土,期期艾艾地问道:“这里……这里哪儿有古董啊?”
这回换那名少年耸了耸肩,一摊手道:“已死之物,当然都在泥土之下喽!”说罢还目光灼灼地看着医生,双手不自觉地动了动。
医生嘴角抽搐,这家伙真是想什么都写在脸上啊!“等等,我不是古董,我是人!我是来这里找人的!”
“嗯嗯,没错,吾也是人。”那少年敷衍地点了点头,显然是不相信医生的说辞。这简直没法沟通嘛!医生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那说话音节怪异的青年。
这名看不清面容的青年唇角一弯,微微一笑道:“先生既是找人,那必是想要出这云象冢的。”
医生疯狂点头,老板在这里找不到他,肯定也会在出口等着他。
那青年抬起了手,朝着远方遥遥一指道:“出云象冢的方法也简单,据说只消登上云象冢的山顶,便可出此地。”
医生顺着他的手指,往远方看去。那里,只有一片终年不散的迷雾。
【贰】
医生一脚深一脚浅地跟随在两个人身后,他从他们的对话中知道,那名少年叫唐钧,说话音节怪异的青年叫晋布。
不过……令医生在意的是,他虽然在水镜中并没有看到老板的那位朋友婴的面容,但却知道婴穿着一身紫色长袍,隐约倒是与晋布的很像。
可是古代的长袍在医生看来都长得差不多,水镜里和现实中的颜色也有色差,医生也不能确定。还好他们两人的目标跟他一样,都是往云象冢的山顶前行,倒是有的是时间观察。
只是这一行走,医生才发现这晋布的腰间挂着一组玉佩,每当他走得快一些时,玉佩相碰叮当作响。那声音听上去应该是清脆悦耳的,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紧迫感。
医生忍不住放缓了脚步,在前面的晋布似有所觉,也慢下了脚步,那组玉佩碰撞的节奏变缓,变得偶尔只响一下。
医生盯着对方的背影,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道:“你们也是刚到云象冢吗?真巧啊!”
前面的两人闻言停下脚步,表情复杂地回头看了医生一眼。唐钧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云象冢内无日月,吾自从来此地,便一直往山顶而行。至今……山顶依然远在天边。”
医生听了这话,居然没有太过意外,这是大反派处心积虑要把人骗进来的地方,如果真的是走着走着就能到山顶了,可能他还会怀疑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猫腻。他把目光落在了晋布身上,想问晋布是否也是在云象冢许久了,但又怕太过于刻意。
晋布此时却开口道:“你确定要去山顶吗?据说那是一条不归路,在云象冢之中,选择去往山顶的人,都再也没回来过。”
医生琢磨着这人既然如此言说,应该是在云象冢待了很长时间了。他一边思考着一边回答道:“没回来过是好事啊!说明他们都走出云象冢了啊!”
“然也,然也!”唐钧倒是很赞同医生的这个观点,欣赏地朝医生拱了拱手。医生手忙脚乱地也拱手回礼。“你这人很是有趣,方才误会你是守冢人了,失礼,失礼!”唐钧是个藏不住心
思的人,方才还各种看医生不顺眼,这时又立刻换了一种态度。“守冢人?是做什么的啊?”医生已经是听唐钧第二次提起“守冢人”这个词了,
而且感受到唐钧对守冢人的敌意,实在是不解。光从“守冢人”这三个字来看,这个人应该是守护云象冢的存在啊!怎么唐钧会对其敌意如此之重?
唐钧这回是跟医生并排前行,一边走一边跟他讲守冢人的事情。
据唐钧所言,这云象冢之中,谁也没见过守冢人的真面目。有说他是老人的,也有说他是小孩的,有说见过是位少年,还有说实际上是位美貌少女,总之这位守冢人
是个很神秘的存在。而守冢人的任务,并不是守护云象冢内的古董,而是守护云象冢永久的寂静。
“永久的寂静?”医生疑惑地重复了一遍。他一开始以为是唐钧用错了词,把“平静”说成了“寂静”,但很快他就不这么认为了。
“没错,守冢人,是凶手。”唐钧绷紧了俊脸,一双剑眉狠狠地皱了起来,“吾有一友,就是被其所杀!”
医生闻言吓了一跳,这守冢人这么嚣张?那会不会发现他是擅自闯入云象冢的人,也把他就地正法了?
“其实也不能说守冢人是凶手。”在后面慢慢踱步的晋布淡淡插嘴道,“这里是古董的坟冢,守冢人也只是想让不能安息的古董解开心结,永远沉睡罢了。”
唐钧不认同地冷哼一声,勾着医生的脖颈,快走了两步,压低了声音道:“这晋布,虽与吾同路,但大有可能是守冢人。”
医生的嘴角抽搐了几下,觉得唐钧怀疑所有人都是守冢人的心态,真的有些不正常。他抹了把冷汗,岔开话题道:“看你们也是要走出云象冢,那你们都是怎么来这里的呢?”
唐钧闻言收回手臂站直,俊颜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冷峻,生硬地回答道:“不知,吾在某日睁开双眼,就来到此处。”
“我也是如此。”跟在后面的晋布也是这般回答。
医生琢磨着两人的话,觉得这个云象冢应该更像是人世间传说中的地府。古董如果有精魄,在身体破碎后,精魄来到云象冢,但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身死。而守冢人就类似于牛头马面,当然在精魄看来是站在对立面的……
不对,他本来是个相信科学的无神论者,怎么这么自然地在这里分析起来了?医生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头。
“某日醒来,吾就在此处。时间久到已不知几何。”唐钧反复强调着,反而像是在掩盖什么。
“所有古董最后……都会来到这里吗?”医生琢磨着措辞,想办法在不刺激唐钧的情况下了解更多的事情。
“多数如此。”
医生想起方才唐钧所言,已死的古董都被掩埋在泥土之下。他低头看着脚下坚实
的沙土,又看了看四周远到看不见山峰的景象,估算着云象冢究竟会有多大。“云象冢,呵,帝之葬地为陵,有立碑的叫坟或墓,一抔黄土随便掩埋的,才只
能叫冢了。”这次回答的是晋布,他依旧不徐不疾地走着,身上的玉佩也有节奏地叮当作响,“也不是多数古董都会埋葬在这里,还有许多有自己的陵墓,有人陪葬。最厉害的要数那什么《兰亭集序》,是幅字帖,据说还有帝王陪葬。”
医生最开始都没听懂,把晋布这话琢磨了两遍才明白过来。原来从古董的角度,人反而是陪葬品啊……
“说起来,那《兰亭集序》还不一定是唐太宗陪葬的呢!相传唐太宗要陪葬《兰亭集序》,他儿子唐高宗阳奉阴违,自己抢着陪葬了。后来武后学得有模有样,也是如此这般……那兰亭受三代帝王宠爱,定是倾国倾城之色。”晋布说起八卦来倒是极有兴趣,语速快得连他那古怪的音节都听不太出来了。
“肤浅。”唐钧轻蔑地评价道。
“肤浅又如何?兰亭受欢迎是事实啊!”晋布愤愤不平道。医生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为偶像抱不平的粉丝。
【叁】
两人这般吵吵闹闹,倒也解了长途跋涉的孤寂。云象冢内无日月,医生也感觉不到身体的饥渴和疲惫,但面对着几乎毫无变化的荒野景色,精神上很快就濒临忍耐的极限。
不晓得是不是他的错觉,不知从何时起,这天色倒像是暗了些许。医生仔细观察,才发现是压在他头顶上的迷雾,落到了他的身周,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密集。
“我们是在爬山。”晋布见医生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四周,便出声提醒道。医生想了想,恍然大悟。肉眼看不出来是一座山,只能说明这座山极其庞大。这
些迷雾之前在他们头顶,但随着他们往上爬,他们终于也走到了迷雾之中。“走吧,不要离太远。”晋布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影影绰绰地只能看到一个身影。医生连忙快步跟上,又走了半晌,迷雾越来越浓,根本看不到三步之外的情况。人对黑夜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正是因为看不清楚。同样一个环境下,白天和夜
晚的感受就完全不一样,所以说钻木取火的发明才尤为重要……医生的脑海里忽然闪
过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此时开始庆幸晋布身上挂着串玉佩。虽然看不见人影,但他只需要追随着前方叮当作响的玉佩声即可。
也不知过了多久,医生忽然听到后面多了一个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唐钧和晋布都走在他前面,那他后面的是谁?“谁?”唐钧的声音从前方不远处传来,与此同时晋布身上的玉佩声戛然而止,
显然是这两人也听见了身后的动静,都停了下来。
迷雾之中,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哎哟哟,有谁……看见我的腿了啊……”医生立刻又不害怕了,这位老爷爷的腿怎么了?他连忙转身,循声走了两步。迷
雾缭绕中,出现一个白胡子的老头,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看上去应该有七八十岁了。医生随意看了眼他布满皱褶的面容,视线便往下移。
这位老爷爷穿的是一袭古金色的长袍,加之浓雾笼罩,医生根本看不到他双腿的情况。
医生告了声“得罪了”,蹲下身去摸老爷爷的腿。左边的股骨、膝部关节、胫骨、腓骨、踝关节都在,右边的……右边的也在啊!
医生同时也注意到这位老爷爷并没有拄拐,也就是说对方行走根本没有问题。所以……看这一大把的年纪,这是得了阿尔茨海默病?
“商爷爷,您还没找到您的腿啊?”晋布认出了是谁,松了口气。“抱歉,我太冒犯了。”医生站起身告了个罪。“呵哈哈,无妨……”商爷爷眯起一双小眼睛,没觉得这面生的小伙子一上来就
对他摸来摸去有什么冒犯的,倒是已经许久不接触旁人了,反而有些怀念。
医生因为站得离商爷爷很近,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更觉得这老爷爷是得了老年痴呆症。
“你们……”商爷爷出了会儿神,想起来自己叫住他们的缘由,絮絮叨叨地问道,“有谁看到我的腿了吗?”
“没有啊,商爷爷,我们没看见。”晋布耐心地回答着,随后又对一脸蒙的医生解释道,“商爷爷在这里很久了,一直都在找他丢失的腿。”
“勿信,商爵此人寻腿多时,也不知是真是假。”唐钧果然对所有人都心怀戒备,甚至说话都没有压低声音,更像是故意说给对方听的,“也许,他就是守冢人,借找腿之缘由,四处游走。”
医生推了推眼镜,由衷地替唐钧感到心累。
不过,商爵?唐钧?晋布?这几个人的姓名,是不是哪里有些问题?“唉,我的腿啊,你们要是看到了,记得帮我捡起来啊……”商爵老爷爷颤颤巍
巍地叮嘱道,在唐钧不信任的目光中,慢悠悠地转着身。
“行,商爷爷您慢走。”晋布十分熟练地跟商爵道着别,一看就知道经常与商爷爷见面。
商爵老爷爷应了一声,却并没有继续转身,反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好奇地问道:“哎呀呀,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们打算去山顶。”医生客客气气地回答着。“山顶?哎呀呀,山顶可不行啊!不要再往前走了!迷雾会越来越浓的!”商爵
挥舞着干枯的双手,夸张地说着,但他见三人不为所动,只能叹了口气道,“哎呀呀,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走了走了,你们自求多福吧……”
“我的腿哦……腿你在哪儿哦……快回来哦……”
三人目送商爵老爷爷步履蹒跚地离开,迷雾阻拦了众人的视线,商爵很快就消失在迷雾之中。
“这商老爷子……是不是已经老糊涂了?”医生挠了挠头,找了个合适的措辞来形容商爵的老年痴呆症。
“爵,酒器也。前有流,后有尾,中为杯,一侧有鋬,下有三足。”唐钧抑扬顿挫地说了一大串,在最后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三足?爵?商爵?商朝的爵?”医生呆呆地重复着,一句比一句不敢置信。真的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商爷爷一直挂念着他丢失的那条腿,他说他只要找到腿,就可以永远沉睡了。”
晋布遥望着商爵离开的方向,深深地叹了口气。
医生看了眼晋布,后者披散的头发太长,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也不知他的这声叹息之中包含着的,是遗憾还是羡慕。
“商爵那腿,也不知是真丢还是假丢。”唐钧不冷不热地扔下这句,转身继续前行。听见晋布身上叮当作响的玉佩声也随之响起,医生也赶紧收回目光,连忙跟上他们。商爵……商朝的青铜爵?这云象冢里都是古董的精魄……看他们的姓氏,都是以
朝代来命名的吗?那唐钧和这晋布,又是唐朝和晋朝的什么古董呢?钧……千钧一发
的钧?布……就是晋布身上穿的那种紫布袍吗?
医生心底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地冒泡,想开口问,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迷雾在不知不觉间越发浓密了起来,能见度也越来越低,甚至把手举在眼前,才能勉强看清五根手指。
医生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听不见晋布身上传来的玉佩声了。迷雾遮住了所有的视线,医生一步也不敢动,因为他无法分辨应该朝哪个方向而行。忽然间,一道火光破开他眼前的迷雾,那刺眼的光芒,让他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肆】
唐钧被深红色的火光包围着,火苗贪婪地舔舐着他的全身,炽热的高温笼罩,却并没有让他有丝毫惊慌失措,反而有种深切的怀念。
是的,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浴火而生。
在许多许多年前,他和其他兄弟姐妹一样,都是在泥土之中诞生,在匠人的双手中塑形,在烈火中烧制。
只是他的存在,是个意外。“瓷器并非玩具,岂可任你随意涂抹釉料?”“父亲,为何不可?孩儿只是又添了一色釉料……”
“两种釉料因色不同,成分不同,被火烧灼膨胀与冷却之速亦不同!被你涂抹的瓷器,必将破裂!”
“……孩儿不信!”“哼,你且等着。”
熟悉的对话在耳畔响起,一如当年。那时初生灵智的他根本听不懂,并不知道自己是不被期待而生的。
那负责的工匠把头也并非浪费柴火教训他的儿子,在这一窑瓷器之中,大部分都是正常烧制的,被那少年涂抹了两层釉料的瓷器,也不过数个。
那时候的他刚有初生的意志,忍受着身体四处传来的撕裂感,听着周围传来噼啪的碎裂声,并不知道这些声音是他的兄弟姐妹们濒死的哀鸣。
那日,窑中的炉火烧了一昼夜,火焰从深红色到亮红色,一路升温到了橘红色、
橙黄色……再到熄灭,窑内的温度自然下降。简单而虔诚的开窑仪式后,窑门被敲开,窑砖被一块块卸下,随后,他听到了一声惊呼。
他是一只花口杯,黑色的底釉之上,有一圈月白色的斑块,在斑块之上又影影绰绰地闪耀着天蓝色斑纹,斑块和斑纹的形状并不规则也不对称,就像是顽童随意一抹,却有种天然去雕饰的飘逸之感。
他,成了一件稀世珍品。
有人称,混合釉料入窑焙烧后,产生了出乎意料的颜色,这种没有办法进行人为控制的现象,被称为窑变。
工匠把头和他儿子无论再烧多少件混合釉料的瓷器,也都无法重复上一次的成功。他在工匠把头的手中度过了很长时间,后来,在一个富商的重金之下,他被装进了锦盒,离开了窑厂。
又经过了若干年,朝代更迭,他的存在也不再是唯一的孤品。
心灵手巧的匠人们,一次次改良了技术,做出了一件又一件跟他类似的瓷器,颜色更加瑰丽动人,有黑釉金斑、白釉蓝斑、青釉紫斑或红斑等等,色彩变幻莫测,没有一件器具相同。
这种瓷器,被命名为“钧”。
而他,因为诞生在唐朝,是宋朝钧瓷的鼻祖,便被称为唐钧,而又因为杯身黝黑,也叫黑唐钧。
“纵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件”“钧瓷无对,窑变无双”“黄金有价钧无价”“雅堂无钧,不可夸富”“入窑一色,出窑万彩”……钧瓷被世人所追捧,而他唐钧则深藏在富商的仓库之中,许多许多年后才被其后人发现,辗转多人之手,最后被送给了一名战功赫赫的将军。
那名将军视他如珍宝,爱不释手,每天都要拿出来把玩,甚至还会大摆筵席,跟朋友们炫耀他的存在。
幻象中宾客满堂,嬉笑热闹。唐钧站在火焰之中,冷冷地盯着这个画面,表情冷漠。这时,他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赞叹。
“这名将军,看来是真的很喜欢这只杯子啊!”
唐钧转过头去,看到之前碰到的那名青年也站在他身边,心中微微称奇。但他也并不表露出来,只是嘲讽地勾了勾唇角,淡淡道:“你且往下看。”
医生眨了眨眼,偷偷用手摸了摸身周感受不到任何温度的火焰。他一醒过来就发现眼前在放纪录片,好像是讲一只黑色瓷杯的诞生,正看得津津有味,就发现唐钧也在这里。
幻象又换了个画面,那名将军正在把玩着那只黑色的瓷杯,着迷地在阳光下看着那月白色斑块上的天蓝色斑纹渐变光泽,啧啧称奇。
忽然一不小心,那只黑色瓷杯从将军的指间滑落。还好这将军身手矫捷,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弯腰,在杯子落地之前伸手一把捞住,避免了惨剧的发生。
“呼,好险!”医生仿佛身在现场,也跟着揪心了一下。唐钧发出一声冷哼。
医生还没来得及问他到底怎么了,顺着他的视线,看到那名将军怒目圆睁,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盯着手中的黑色瓷杯目不转睛。
也是,连他刚才都被吓了一跳呢,更别提这主人了。
医生刚感慨地抚了抚受到惊吓的小胸口,就震惊地看到那名将军举起手中的黑色瓷杯,毫不留情地把它摔向地面。
“啪!”瓷杯在瞬间便成了碎片,散落一地。
阳光照在碎片之上,连那天蓝色的渐变斑纹,仿佛都闪烁着不敢置信的光芒。“这……这将军疯了吗?”医生跳脚惋惜,刚才是快要掉地上了,但不是接住了
吗?怎么还上杆子把杯子摔碎啊?
“呵呵,他就是这样阴晴不定之人,可惜可怜吾被窑火千锤百炼之身,竟断送此人之手……”唐钧骤然之间见到这么多年来在心头一直挥之不去的景象,一时控制不住心神。周围的火焰宛如感应到了他的心情,一下子从深红色升到亮红色,再到橘红色。
纵使感受不到火焰的温度在升高,医生一样也能从火焰的颜色变化之中发现唐钧精神的不正常。
原来如此,这里是云象冢,是古董的坟墓。而面前这位少年唐钧,本体应该就是那名将军手中的黑色花口杯!就是黑唐钧!
怪不得这少年身上都是裂纹伤痕,原来竟是瓷器破损的痕迹!
医生不知道自己为何被卷入了唐钧的回忆幻象,但也知之前商爵老爷爷警告他们不要再深入迷雾,恐怕也是怕他们陷入心魔而再也走不出去了。
那些去往山顶的古董精魄们,到底是真的走出了云象冢,还是永远留在了这片迷
雾之中?
医生来不及细思,眼见着身周的火焰颜色已经从亮橘色变成了亮黄色,连唐钧的双眼都被火焰映照成了金色,医生赶紧指着幻象,提高了声音道:“你看!将军他好像在说什么!”
唐钧仿佛快要失去了理智,但被医生如此提醒,却也还下意识地转动了目光,看向幻象。
此时,幻象中的将军背负着双手,低声喃喃自语道:“想我戎马一生,出生入死,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而过,从未怕过。
“如今,为何会因为这样一只小小的杯子就骇成这样?“呵呵,吾一世英名,岂能因此而废!“本以为是吾把玩着此杯,却不承想,反是此杯把玩着吾也!”
医生翻了个白眼,这将军的逻辑真心感人,这原因让唐钧听了,还不如不听呢!果然,身周的火焰骤然大涨,逐渐朝幻象蔓延而去。火焰的颜色也从金色、浅黄
色一路升温到了白色,眼看着这白色火焰即将吞噬一切,淹没整个幻象。
这不用猜,也知道情况不妙啊!医生飞快地转动头脑,嘴上不停歇地追问道:“唐钧,唐钧你是不是不甘心?你是不是怨恨着他?你是不是想要问他为什么?”
“为何……为何吾会遇到如此之事……”在一片几乎看不到任何事物的亮白色火焰之中,唐钧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医生偷偷松了口气,能沟通就还有救。
他定了定神,亮白色的火焰几近银白色,晃得他眼睛都有些疼,受不了地眯了起来。不过,这亮白色的环境,倒是跟他工作的环境很相似,医生莫名地找到了一种熟悉感。
是了,某种程度上来说,唐钧其实跟他之前遇到过的病人,没有什么区别。
医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镇定冷静,他缓缓劝道:“唐钧,这其实都是天灾人祸。你们没法选择自己的主人,就如同病人也没法选择自己不得绝症一样……这都是无法解释的……”
医生越说越觉得言语苍白,他在医院见惯了生老病死,但在每次面对时,依然都会觉得无能为力。说什么临终关怀,但实际上,除了病人自己,没有人能感同身受。
医生叹了口气,看着幻象之中那纵然是嘴硬说了一番说辞,但却依然面色凝重的将军,脑海中闪过一个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医生一字一句地重复着,脑袋像是针扎般的痛。
是谁?是谁曾经对他说过这句话?一个身影,呼之欲出。“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唐钧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炫白色的火焰之中传来,这句佛偈被他翻来覆去地念了许多许多遍,越念越释然。
医生忽然理解了将军的心情。
将军是太喜爱唐钧了,喜爱到心神都为之动摇。但将军却没有认识到这种喜爱是美好的感情,反而因为太喜爱唐钧而为对方的安危所束缚,觉得这是被困住的感情。
可是,“无忧亦无怖”之后呢?将军会觉得自己自由了吗?还是会为自己的决定而后悔呢?
“竟然如此,原来如此,吾竟释然矣。”唐钧的声音变得舒缓起来。
医生却觉得心情沉重,唐钧未免也太过可怜了,一直以来执着的也只不过是一个缘由。
“话说起来,好像一直都未曾问起你的姓名,你是何物?”唐钧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忽近忽远。
“啊?我不是古董,都说了我是人。”医生无奈地撇了撇嘴。“你不是古董?那你是如何来到此地的?”“具体什么原因我也说不清。”“呵,你果然是那守冢人……”
医生想起唐钧对守冢人刻骨的仇恨,连忙疯狂摆手。但唐钧却是一副笃定的语气,但言语间却再无对守冢人的敌意。
炫白色的火焰吞噬了幻象之中还在低头盯着地上碎片的将军,只留下散落一地的黑唐钧碎片。
“谢谢你,守冢人。”
还未等医生再次辩解,那一地的黑唐钧碎片之中,有一缕微微的光晕一闪而过,最终归于死寂。那些碎片再也没有光莹之感,连其中最绚烂的天蓝色微光,也都黯淡
了下来。
黑唐钧碎片下方的沙土无风自动,缓缓地出现了一个浅坑,把这些碎片埋在了沙土之下。
一阵风吹过,吹散了包围着医生的炫白色火焰。
医生眨了眨眼睛,适应了一下忽然暗下来的环境,这才往身周看去。
迷雾比起方才淡了许多,还能看得出四周还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但在远处云雾缭绕之间,依稀可见一处高耸入云的石碑。
那一定就是云象冢的山顶。
医生看着四周,迷雾之中,一个人影都不见,也听不到晋布那清脆的玉佩声。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
但他却在心底里知道,唐钧已经不在了。
医生低头看着地下已经看不出任何掩埋痕迹的土地,默默地为唐钧哀悼了一会儿,重新朝云象冢山顶的方向前进。
今天的云象冢,依然如往常般死寂无声。
【伍】
陆子冈在哑舍中看店,把旧茶倒掉打算沏壶新茶。
汤远带着老板和医生去了天光墟,一会儿应该也就回来了。陆子冈坐在柜台前,一边等着水烧开,一边掏出手机翻看今天的考古新闻。
“近日,在建中的南京地铁六号线二期,发现了一处明朝古墓。为保护遗址与文物,地铁六号线二期或将改线……”
陆子冈手指往下一滑,发现新闻中所说的古墓应是一名将军的墓,陪葬在棺椁之中的除了将军的佩刀,还有一只花口杯。
陆子冈忍不住好奇地点开了图片,发现怪不得那将军会如此喜爱。这是一只黑唐钧花口杯!虽然看图片是摔碎过的,但被人修复得特别完好,一块碎片都没有少,有极高的学术价值。
奇怪,这将军如此喜爱这只黑唐钧,竟也会让它碎掉。瓷器,真的是很脆弱的一种事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