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要是有所畏惧,那么他就不是神,也不是不可触碰的存在了。
公元前219年秦始皇二十八年
才刚刚十一岁的胡亥端坐在案几后,低头看着案上摆着的一个木勺子,在这个木勺之下,还有一块中间光滑的木板,周围还刻着许多方位。
胡亥尝试着拨动木勺,不管勺子转动了几圈,勺子柄总是固定停在一个方位。胡亥感兴趣地问道:“夫子,此为何物?”
在偏殿的角落里,站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对方的脸庞隐藏在阴影处,让人看不清他的长相和表情。只听那人徐徐道:“此物名司南,木勺为杓,杓内嵌有磁石。司南之杓,可永指南方。”此人的声音低沉之中有些尖细,再加之其刻意的拿捏,保持着不高不低的一个声调,让人听起来非常不舒服。
胡亥却已经习惯了对方的拿腔拿调,他只觉得透过窗棂射入偏殿中的阳光有些刺眼,微微眯起双目喃喃自语道:“司南司南,司乃掌管承担之意,南方不是一般的方位,司南……可这木勺,所指方向根本不是南面,而是东面……夫子,这司南杓定非凡物吧?”胡亥年纪虽小,但也知道自己这个不怎么搭理他的夫子,主动送到他面前的东西,肯定不是普通的物事。虽然这土黄色的木勺看上去平凡无奇,只是非常光亮润泽,包浆锃亮,一看就是年头久远。
“《周易·说卦》曰:‘圣人南面而听天下。’自古以坐北朝南为尊位,故天子诸侯见群臣,或卿大夫见僚属,皆面南而坐。”
赵高说到这里顿了顿,隐藏在黑暗中藏着近乎妖邪魅力的双目闪了闪,才平淡地续道:“帝位面朝南,故代称帝位。此司南杓是自赵国王宫收缴而来,旁人皆以为此物失灵,但臣则认为,此物所指的,是帝君的位置。”
“啊!无怪乎勺柄指向东方!”胡亥合掌大笑,因为他的父皇秦始皇正去泰山封禅东巡,正是东方。胡亥爱不释手地拨弄着面前的司南杓,天真无邪地仰头问道:“夫子,此物为何不进献给父皇?”
赵高的唇角在阴影中缓缓地勾起一抹冷笑,口中依旧是毫无起伏地淡淡道:“陛下求长生不老药,岂能容此物存在?若是某一天,此司南杓不再指向他,而是指向你的兄弟之一,那又将如何?”
胡亥拨动着司南杓的手一滞,木勺滴溜溜地在木板上转了几圈,依旧分毫不差地停在了正东方向。
“臣遍查典故,推测此司南杓怕是商纣王所有。也正因为此物当日所指西方,商纣王才囚禁西伯侯姬昌,杀其长子伯邑考。只是商纣王依旧未下狠心,伯邑考之弟姬发灭商,史称周武王。”赵高这番话说得极慢,但每个字都说得极清晰,确保一字不漏地传到胡亥耳中。
胡亥年幼的心里泛起一股足以噬骨的寒意,但却又像是着了魔一般,一遍又一遍地拨动着面前的木勺……
“而此物……不止可以……指向帝位……还可……”
胡亥从梦境中惊醒,呆呆地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许久都没有回过神。
到底夫子后面说的是什么呢?不管梦到这样的场景几次,后面的话一直模糊不清,断断续续的……好像是遗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一样……
看来,他确是闻久了可以影响人梦境的月麒香,越来越多地回忆起那些记忆中非常久远的岁月了。
因为他,真的不想清醒过来。
胡亥撑着身体坐起身,赤色的眼瞳在屋内环顾了一圈,果然如他入睡前一般,冷冷清清。
他又一次,被皇兄抛弃。
他又变成了一个人。
尽管已经过了半年,但他依旧不肯认清这个事实,每日都沉浸在月麒香中不可自拔。
鸣鸿就站在他床前的衣架上正闭着眼睛睡觉,怕也是因为这室中浓郁的月麒香,也不知这小东西能梦到什么。
胡亥侧着头发呆了许久,这才起身熄灭了点燃的香篆,打开空调换气。当室内浓郁的香气转淡时,小赤鸟便动了动脑袋清醒了过来,它先是用嘴喙梳理了一下翎羽,自觉得无可挑剔了,再扑棱着翅膀飞起,落到了自家少爷的左肩上站好,主动蹭脸求抚摸。
胡亥抬手给它顺了几下毛,顺滑柔软的羽毛在指尖划过,略略抚平了他浮躁的心。
“只有你还在我身边……”胡亥低语道,银白色的眼睫毛盖住了他赤色的眼瞳。
小赤鸟歪着头一副呆萌样,看到它的主人走向桌边,便抢先一步跳了上去,用尖尖的嘴喙拨动着桌上的那个奇怪的木勺子。木勺在光滑的木板上不断转动着,像是永远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胡亥怔怔地站在桌旁,他从第一次开始做之前那个梦境的时候,就把这个司南杓从一个古墓之中翻了出来。可是司南杓根本没有所指的方向。
有可能是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了真正的帝君,也有可能就是皇兄完全放弃了称帝的念头。
这也就是皇兄消失的原因吗?
胡亥捏紧了双拳,他已经等了半年了,甚至怕皇兄突然出现在家门口,这半年来极少离开过,生怕就这样错过。
但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小赤鸟正兴致勃勃地拨动着司南杓,却忽然发现自家少爷抓起一旁的黑伞,大步地朝门外走去。它连忙张开翅膀,趁着门关之前追了出去。
一人一鸟没有注意到,在桌子上滴溜溜转着的司南杓,忽然间速度变慢,缓缓地停了下来……
公元前218年秦始皇二十九年
初具少年模样的胡亥一手撑着下颌,一手随意地拨弄着面前的司南杓,百无聊赖地看着木勺每次都停在西边的方向。
父皇东巡回来了,此时定是在暖阁理政,而皇兄今日恐怕也不会在书房读书,也会跟着去旁听。就连夫子恐怕也会随侍在父皇身侧,就像上次东巡。
也许下次,他也可以求求父皇,也带他一起去东巡?
司南杓在光滑的木板上滴溜溜地转着,形成了一道圆形的残影,旁边伺候的孙朔看他心情不错,低声轻笑道:“公子是最喜欢这司南呢,每天都要玩上一阵。”
胡亥却刷地坐直了身体,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眯了眯,不辨喜怒地沉声问道:“有那么明显吗?”他虽然现在年纪还小,但却已经有了公子的派头,小脸蛋严肃起来,倒是有几分威严的架势。
孙朔自小就伺候胡亥,对自家小公子的脾气性情那是无比了解,虽不知这司南有何深一层次的用途,但依旧恭敬地垂头禀报道:“公子的偏殿甚少人能随意进出,除臣外,无人能知。”
胡亥静静地看着司南杓再次停在了西边的方向,却再没有伸出手去拨动它。
他是父皇最喜爱的小公子,不光是因为他出生的当月,父皇便吞并了韩国开始统一大业,也不仅仅是因为他长得俊秀可爱,而是他知道怎么讨好父皇,知道自己应该去扮演对方需要的角色。在他之后,也陆续有几位弟弟出世,但忙于战事和内政的父皇,连一眼都懒得去看,更别说给他们排序齿了。所以咸阳宫中名正言顺最受宠的小公子就只是特别指他。
他知道父皇只是想要一个父慈子孝的典范,若是他做不好,那么完全可以换另外一个,毕竟他还有二十多位兄弟当候选者。
所以他只能竭尽所能地努力着,父皇不让他看书习字,不让他习武骑射,他就只能在皇兄的书房外偷听,在皇兄的习武场外旁观。这些小动作都是父皇能够容忍的,他也一直试探着父皇的底线。
但他已经太过于依赖这个司南杓了,因为他可以通过这个司南杓,准确地知道父皇的位置!
胡亥呆在了当场。
他以前是太小,完全不知道这个司南构的深层用途,他只是单纯地对父皇有着孺慕之情,每天拨动司南杓几下,确定父皇的位置,就可以想象得出他在哪座宫室或者在宫外哪里出巡,在勤政为民还是朝天祭祀。而且若是离得近的话,他就会很恰巧地出现在父皇的必经之路上,完美地演上一出父慈子孝的戏。这也是二十多位兄弟之中,至今依旧是他最受父皇宠爱的原因。
而这次父皇东巡归来,他曾经听孙朔传回消息说,在博浪沙曾有韩国丞相后裔遣大力士投逾百斤的大铁锤刺杀父皇,幸好父皇早有防备,所有车驾都是一模一样。刺客无法分辨哪辆车是父皇所乘,最后幸中副车,虚惊一场。
但若是那个叫张良的韩国后裔,拥有这个司南杓又该如何?父皇的行踪岂不是暴露得彻彻底底?
父皇岂能容忍这世间居然能有此物的存在?
胡亥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虽是年幼,但却并不代表他如同表面上的天真幼稚。再往深处思索,他的夫子赵高,为何会把这样一件若是被父皇发现、就会带来灭顶之灾的东西送给他?
赵国皇宫收缴而来……赵高……
胡亥回忆着赵高把司南杓交给他时所说的话,那赵高并不是武将,却戴着赵武灵王青丝系绲双尾竖武冠。
一个近臣可以戴得起赵王的武冠,而这个人又姓赵,难道是巧合吗?
那就完全可以推测出,这司南杓本来就是属于赵高的,而赵高应该就是赵国的王室子弟,因为很早就通过司南杓认出了父皇就是天命所归的帝君,所以才一直甘心服从。
但为什么他现在又不再用了?而是送给了他?
一旁的孙朔忧虑地看着胡亥,不理解为什么自家小公子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阴晴不定。
“孙朔。”许久之后,胡亥才开口打破了偏殿内的寂静,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嘶哑,“把这个司南杓收起来吧,不要再让我看见。”
构
“……诺。”
胡亥睁开双眼,入目的再也不是熏香缭绕帷慢飘动的殿室,而是车水马龙嘈杂喧闹的现代。
炽热的太阳光被头顶上的大黑伞遮挡住了大部分,但依旧让他的身体有些难熬。
身后刺耳的喇叭声不断,胡亥才意识到他居然正在马路中央发呆,连忙快走了几步避到了人行道,站在了摩天大楼的阴影处。周围路过的行人注意到他肩上的小赤鸟,和他藏在风帽中露出的些许银色长发,频频回头,但也仅限于此。更多的人都目不斜视,匆匆忙忙地奔走在大街小巷间,他们都有着自己的生活,对待陌生人顶多就是多看两眼罢了。
但这样的社会令胡亥异常的不适应,分外让他体会到什么叫格格不入。
若不是皇兄醒来后非要坚持住在这座城市继续那个医生的职业,他一定会劝皇兄搬到与世隔绝的地方去。
胡亥闭了闭赤色的双瞳,想起刚刚回忆的片段,但事实上,他连孙朔的面目长得是什么样子都不大记得了。他父皇的、赵高的脸容,也都在漫长的岁月中变得模糊不清,就连皇兄原本的样子,他也记不太清了。
岁月真的是非常可怕的东西,会把世间所有的物事都变得面目全非。
他这样的坚持,究竞到底值不值得呢?
皇兄抛弃了他,就说明不再需要他……
那他苟活在这个世间,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呢?
胡亥举着黑伞,慢慢地沿着商业街往里面走去。
他决定最后再努力争取一次。
陆子冈愕然地眨了眨眼睛,怀疑面前这个大大方方推门而入的家伙,其实是一个幻影。
胡亥平静地收起黑伞,对柜台里那个惊讶得张大了嘴的哑舍代理掌柜,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想要借用洛书九星罗盘。”
“你怎么知道……啊!不对!我这里根本没你说的这个什么罗盘!”陆子冈摸了摸鼻子,拙劣地撒着谎。
胡亥瞥了眼墙壁上依旧挂着的黄金面,觉得老板把哑舍丢给陆子冈和医生这两个不靠谱的家伙实在是太暴殄天物了。他虽然这半年来足不出户,但依旧可以用黄金面偷窥得到这里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当然,他也没必要把这事交代出来。
陆子冈看着银发赤瞳的胡亥缓缓地在柜台前坐下,一举手一投足都诠释着什么叫完美的贵公子,没由来地感觉到一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气势。这种连呼吸都觉得局促的感觉,让陆子冈觉得非常不自在。偷瞄了一眼仿佛知道一切的胡亥,陆子冈只好老老实实地说道:“确实有这个罗盘,你借去做什么?是想找你的皇兄?”
说到这里,陆子冈停顿了一下,斟酌了一下词语,小心翼翼地说道:“医生已经回到他自己的身体里,也许你皇兄他……”陆子冈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发现胡亥的表情难看至极,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容白得像一张纸。
“我知道。”胡亥却出乎意料地冷静。他独自煎熬了半年,什么最坏的情况都想得无比透彻了。之前的日子他没有皇兄一样也可以过,所以他只是想要知道事实真相,断了自己的念想。
陆子冈摊了摊双手,无奈道:“虽然我们目标一致,都是找人。但洛书九星罗盘一个月只能启动一次,而且还是要碰运气,不一定就能穿越回半年前。这个月算好的日子正巧医生有紧急手术,错过了,要是下个月你还没有改变主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结伴。”
胡亥缓缓地点了点头。
“所以,留个联系方式?等我算好下个月可以启动的良辰吉日,才好联系你啊?”陆子冈已经没有最开始时的局促了,目光扫过胡亥全身上下,觉得这个胡少爷恐怕根本没有手机。
“不用,我会来找你的。”胡亥从口袋里掏出两块东西,放在柜台上,淡淡道,“这是谢礼。”
陆子冈的目光一下子就定住了,许久之后才伸出手去,把那两块物事拼在一起。
这是那块碎掉的白玉长命锁。
“师傅!你确定就是在这里吗?”
在哑舍店铺的对面,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蹲在墙根底下窃窃私语。小的那个浑身脏兮兮的,就像是个小乞丐一般,商业街的人流量很大,路过的行人时不时还会在他面前扔下几块硬币。但若是有人稍微把注意力转到这孩子旁边同样衣衫槛褛微低着头的长发青年人身上,反而会更加同情心大发,说不定会掏包再扔下几块钱。
唉,一个被拐卖儿童和一个瞎眼破相的青年,要不要发微博来个救助活动呢?喏,这个青年还在玩蛇?果然是街头艺人吗?那条小白蛇看起来好可爱啊!
“师父!师父!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汤远毫无师徒尊卑的概念,扯着自家师父的耳朵不满地唠叨着。
那青年从身前蛇篓里抽出手,随意地抬了下头,就这样一刹那,旁边就已经有路人看清楚了他的脸,瞬间倒抽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不同于身上衣衫脏污,这名年轻男子的脸容极为干净,丰神俊朗,长眉白肤,就如同是一幅清丽淡雅的水墨画般隽秀无双。只是他的眉心之处,有一道狰狞的暗红色疤痕,完全破坏了他的面相,令人唏嘘惋惜,而且他双目之上蒙着一块黑布条,显然是眼睛有碍,已然瞎了。
但这样的男子,即便是随意地箕坐在墙角,满身尘土,长发曳地,也绝对遮不住浑身卓尔不群的气质光彩。还有人注意到这青年身上破烂的衣衫,竟是一件奇怪的道服,看不清原本颜色的湖纱道袍,交领大袖,还绣有周易的八种卦象,用一种神秘的方法排列着。
“你二师兄不在。”这名年轻的道人微微地叹了口气,难掩面上的失望,“我就说我们下山的日子不是黄道吉日,要再算算卦象你又等不及了,唉。”
“什么?!居然不在?你确定?”汤远顿时暴跳如雷,他们师徒俩容易吗?从大山里足足走了半年多才到了这大城市,费尽千辛万苦,经历都可以媲美唐僧去西天取经了!结果居然告诉他想找的人不在?
汤远急吼吼地追问道:“你看清楚了吗?那店里不是有两个人吗?都不是我二师兄?”汤远知道这便宜师父虽然没有睁眼,但确确实实是能看得到的。喏,换句时髦的话,应该是用什么灵识感应到的。
“都不是啊。”抚摸着蛇篓中爬出来缠绕在他指尖的小白蛇,年轻的道人也很怅然。他感到封印赵高的封神阵被破了之后,第一反应不是前去了解情况,而是想要找其他人推卸责任。毕竟他生性懒惰,早已经不复年轻时的热血了。不用多想他就决定,能接手这烂摊子的自然是他的二弟子。
没错,他一直都知道他二弟子还活着,但却没让对方知晓过自己的存在。
汤远焦躁地扒拉了两下许久没剪的头发,脾气不好地嘟嚷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切,还以为见到二师兄。能蹭顿大餐吃呢!”
“只好回去吧,这半年都没出过什么乱子,应该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吧。天道自有其运转的规则。”年轻的道人轻咳了一声,很不负责任地表示他什么都不管了。
“你是说……我们……原路……返回?”
汤远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逼出来,整个人都不好了。本来他就不应该对这个便宜师父抱什么太大希望,来找这个素未谋面的二师兄,恐怕也是想把那个什么烫手山芋丢出去。现在丢不出去了,干脆就拍拍手当没这一回事?任凭这山芋啪叽一声掉在地上也无所谓?
而且这一路他们,基本上就是一段一段路坐大巴或者直接走过来的!更悲催的是这个吃货师父还走一路吃一路,而且居然还不带足够的钱,当真是两袖清风!他们连旅馆都没去住过!睡得最多的就是天桥底下!现在竟然还告诉他要这样原路返回?!
汤远觉得自己当真是误上贼船,他这个年纪应该是每天无忧无虑地背着书包上学校!而不是跟着这精神有毛病的师父四处流浪啊喂!
年轻的道人无辜地眨了两下眼睛,用一种很无奈的语气喟然道:“没办法啊小汤圆,谁让最近几十年,到哪里做什么事都需要一个什么叫身份证的东西,无证寸步难行啊!你以为我想在山中隐居吗?什么都吃不到……”最后抱怨的话语在小徒弟怒其不争地目光下慢慢变低,化为口水吞咽下肚。
“你不是早八百年就辟谷了吗!还惦记什么吃啊!”汤远愤怒地咆哮着。
小汤远的咆哮声让刚刚迈出哑舍店铺的胡亥下意识地朝这边看了一眼,但随后也没太在意地打起黑伞离开。
只是刚走了两步,他忽然想起来那个被小孩子拽着领子一脸无奈的年轻人,好像有些面熟。
胡亥回过头去,原本那个有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的墙角已经空无一人,连地上的硬币也被拿走了,消失得一干二净。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三十七年
已经及冠的胡亥独坐在车驾之中,他的面前有个没有打开的锦盒,在锦盒之内放着的,就是那个司南杓。
自从孙朔死后,胡亥换了好几任的内侍,每一任都被他唤作孙朔,可惜再没有一个人能像最开始的那个孙朔一样,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这个司南杓当初是让孙朔收了起来的,但在这回随父皇出巡前,他现在的内侍清理私库的时候发现了,他也就随手带了出来。
只是带了出来,他还一次都没有打开过。
因为他逐渐已经认识到,自己和皇兄的差距有多么大。即使父皇驾崩,也肯定是皇兄继承帝位,虽然后者现在被赶到边疆上郡去修长城了,但朝野上下的大臣们都不是瞎子,除了没有正式颁布诏书册立大皇兄为太子,扶苏一直都是作为继承人来培养的。
胡亥越来越了解自家父皇了,年幼时期的仰慕钦佩,逐渐也转化成了不屑、轻蔑。虽然表面上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但他知道父皇已经慢慢地老去。不立皇兄为太子,那是父皇他依旧觉得自己可以求得长生不老药,掌控着大秦江山千万年。发配皇兄去边疆修长城,说得好听是让皇兄去军中历练。事实上还不是怕他自己出巡的时候,皇兄在咸阳收拢人心提前登基?
父皇他在怕死,怕被儿子夺权。
一个人要是有所畏惧,那么他就不是神,也不是不可碰触的存在了。
胡亥的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他并不是不想坐上那个位置,也不是不想把那块象征着皇权的和氏璧握在手中,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皇兄比他更适合。
这些年来,他暗地里不断地刺探比试,本来就不太强烈的自信心更是被打击得体无完肤,想要登上那个宝座已经成为了他毕生的执念,但他也知道这单纯是想赢过皇兄罢了。
不一会儿,车队停了下来,他起身去父皇的车驾前请安,却被内侍恭敬地驳回了。带着疑惑,胡亥重新回到自己的车厢中,锁紧了两道俊眉。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已经是两天没有看到过父皇露面了,而且据说父皇就在他前面的那个辒凉车中,由亲信内侍做陪乘,每走到休憩的地方,就献上饭食,随行的百官像平常一样在车外向皇上奏事,辒凉车中照常降诏批签。
他曾经看过字迹,确实是父皇的亲笔,但这一连两日都没有见到过父皇,而且连声音都未听到过,这让胡亥有些忧心。毕竟在这之前,父皇一直都病着。
是啊,父皇再强大,也是一个普通的人,会生病,会衰老,会死去……
胡亥摩挲着锦盒的边缘,下意识地打开来,而其中司南杓的指向,却让他大吃一惊。
那是西北的方向。
他们这一列车队,都是由东向西的方向平直行进的,就算父皇又故布疑阵,那也应该不会脱离车队的范畴才对。
应该是这司南杓很久不用,坏了吧?胡亥不信邪地反复拨动了几次,每次司南杓停下来的时候,都指向西北。
上郡!皇兄被发配的上郡不就是西北方向?
胡亥的胸中一片冰凉,皇兄已经隐隐成为帝君,那么父皇呢?
一连两日都没有声息,难道……已经驾鹤归西?
这个想法刚刚浮现在脑海,胡亥就觉得脑袋嗡地一声,猛然间甚至连眼前的景象都看不见了。他虽然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到来,却完全没料到居然这么快。
他甚至连走下马车,去父皇御撵中求证的力气都没有,瘫坐在那里,大口大口起喘着气。
那是他的父皇,虽然他心中隐隐地有着怨气,但那是从小一直宠着他的父皇,一直庇护着他长大……
浑浑噩噩间,他身下的马车又开始颠簸地前进起来,也许过了很久,也许过了不长时间,胡亥一直抱着锦盒目光涣散地发着呆,直到一个毫无起伏的平板声音响起。
“看来,你这是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胡亥的双瞳慢慢对上了焦距,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赵高上了他的车驾。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车厢中也被点燃了灯火。赵高依旧穿着一袭五彩鱼鳞绢深衣,头上戴着青丝系绲双尾竖武冠,即便这些年已经成了父皇身边的大红人,也完全没有露出半点颐指气使嚣张跋启,反而越发地面无表情,令旁人一见就噤若寒蝉。
这时,胡亥才意识到赵高刚刚在跟他说什么,顿时冷汗就下来了。他张了张唇,却发觉喉咙干渴得发痒,居然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赵高也不以为意,继续操着他那标志性的平板声音,平铺直叙地淡淡说道:“皇上在十日前病重,曾经写过一封手书给大公子,但这封手书一直在吾手中,并未发出。”
胡亥打了个寒战,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却完全不怀疑他说的是假话。因为赵高现今是中东府令兼掌印玺事务,所有文书都要经过他的手盖印玺,做一些手脚是完全可以的。
赵高的面容在跳动的灯火映照下,显得晦暗不明,他看着胡亥片刻,徐徐道:“皇上属意大公子继位。”
胡亥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很早就看清楚了,不是吗?他心中虽然怅然若失,但却不可否认地松了口气。大乱之后,最适合休养生息,大秦在崇尚儒家学说的皇兄治理下,一定会更加国泰民安。
赵高低下头把玩着自己保养得完美的双手,不咸不淡地续道:“现无人得知此事,天下大权尽在吾手中,吾想让哪个公子当皇帝,哪个公子就可以当。制人与受制于人,怎可同日而语?”
胡亥吓了一大跳,连手中的锦盒都没能拿稳,跌到了他的膝盖上。司南杓从锦盒中弹了出来,在竹席上翻滚了几圈,正好滚到了赵高的身边。
脑海中刚刚形成的大秦未来立刻碎为齑粉,胡亥极为聪明,自然知道赵高的言下之意,随父皇巡游的公子,就只有他一个。
没有人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保持理智,胡亥也不例外。
他已经无法克制地开始想象若是他登墓……但他完全想象不出来,皇兄匍匐在他身前自称臣的画面,这完全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胡亥抿了抿唇,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喃喃道:“废兄长而自立,是不仁;不遵父皇诏命,是不孝;己身才识浅薄,勉强登基,是不能。天下人皆非昏庸之辈,岂能不知其中另有内情?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向列祖列宗交代?”
赵高妖冶的双目精光闪闪,神态从容自信道:“亥儿,汝会如吾所愿。”
“夫子就算逼孤也无用,勿需多言。”胡亥拒绝得无比艰难,他确实知道赵高所说的事情大半可以成功,但他必须要想到,若是这样做了,他以后又该如何去面对自家皇兄。或者再见面的时候,就是兵戎相见,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赵高这次没有说话,他直接捡起了掉在他身边那个司南杓,从锦盒里捞起了那块木板,重新摆在了案几上,然后伸手拨动了一下。
司南杓滴溜溜地转着,胡亥木然地看着那一道道残影,却在司南构停下来的那一刻猛然睁大双目,满脸的不可置信。
因为这枚司南杓的勺柄,指向的不再是西北方,而居然是他。
胡亥不信邢,不断地重新拨动木勺,而不管他怎样拨动,不管他怎么换位置,司南杓依旧是随着他的身形变换而转动。
“夫子……汝做了何事?”胡亥汗如浆涌。他已经猜测到了赵高做了什么,恐怕在父皇给扶苏写手书遗诏的时候,夫子就做了什么手脚。他的皇兄……不会真的就这么死了吧?胡亥依旧抱着一丝希望,希冀地抬起头看着他的夫子。
“吾做了何事?”赵高玩味地挑高了眉梢,他略略把身体前倾,靠近了他这个最疼爱的弟子,一字一字阴森森地缓缓说道:“吾来并非征求汝之意愿,而是告知矣。”
胡亥紧紧地盯着赵高,只觉得此时在这个阴暗的车厢中,夫子就如同地狱之中爬出来的恶鬼。
在巨大的恐慌和惧怕的情绪把他淹没之时,胡亥却忽然想到了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
这么多年以来,他的这个夫子,好像相貌完全没有变过……
太阳已经西移,繁华的商业街上有些店家都已经亮起了五光十色的霓虹灯。
胡亥已经收起了黑伞,缓步走在回家的路上。小赤鸟早就已经等不及先飞走回家吃食去了,反正家里的窗户开着一扇,它能找到回家的路。
不过,他怎么又想起来了那一幕呢?那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拒绝回想起来的噩梦。
以至于他现在对夫子的印象,就是那张在昏暗跳动的灯火下,宛若恶鬼的脸孔。
胡亥低头咬着左手的大拇指甲,焦躁的心情快要把他逼疯了。
不行,不能再用月麒香了,没有回忆起来多少与皇兄相处的点滴,反而每次都会回想到那个夫子的事情。
是的,已经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那个人,早已经化为尘埃。
胡亥继续埋着头往前走着,却发现在他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双锃亮的黑皮鞋,就直接堵在了他的面前。
胡亥皱了皱眉,他就讨厌这样混乱的世界,肯定又是哪个不长眼睛的小流氓拦街找茬了。他连头都没有抬,直接想要往旁边绕过去。
但那人也换了方向,依旧堵在他面前不肯让路。
胡亥冷冷地抬起头,却在那一刹那僵直在了当场。
他早就已经忘记了那个人的脸容,但乍然之间相见,存封的记忆就像是被骤然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一般,瞬间就席卷了他的脑海。
那个人依旧拥有着妖冶的双目,说话依旧也是那样的毫无起伏无比平板。
“呦,找到你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