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被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一起离开西雍的请求,医生便死缠烂打地央求青年将军带他去见留存在西雍里的人。这青年将军虽然满脸的不情愿,但也同意了,看来真是个面冷心热之人。
医生愉悦地给这位青年将军下了定义,也在交谈中聊起了之前一逃一追的一少一老。“什么?那孩子居然是南宋最后一个皇帝?是哦,我有点儿印象,宋幼主最后是
被臣子背着跳海殉国的。”医生回忆起当年在历史课上学到的知识,唏嘘不已。那孩子才多大点儿?放到现代还是个只会到处惹祸的小学生,说不定还会因为捞鱼掉到西湖里,而这宋幼主就要背负起国仇家恨,最后投水殉国了。
青年将军斜眼瞥了他一下,不由得劝告道:“他们不可能出去的,不用费心思去拜访他们了。赵昺受了惊吓,根本抗拒走出西雍。而陆秀夫死守着他的陛下,又怎肯独自离开?”
医生顿时打消了“拐带儿童”的想法。“更何况,如若跟你一起离开,这一千年后的世界,赵昺又怎么可能适应得了?
而陆秀夫,他所拼命守护的宋朝早已灰飞烟灭,只有面前的赵昺才是最后的寄托。”青年将军平静地说着,就像是真的在述说别人的事情。
但医生听着,却觉得他实际上是在影射他自己。
是啊,这外面的世界已经不能简单地用日新月异这四个字来形容了,简直就是天翻地覆!他也不相信一个古人能接受得了这样的变化,更何况大秦帝国早已成为过去,青年将军所认识的人也早已化为尘土。而且尽管这青年将军并没有说,医生也能猜到他应该是战败而亡。况且在秦二世三年,秦朝覆灭的趋势已不可逆,世上应该早已没了青年将军所留恋的人或者事了……
若西雍里的人都如这般不愿离开怎么办?医生焦急地搓了搓手。他不想在西雍里待着,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下一个来西雍的新人,万一他在这里再等上两千多年,岂不是出去了都变成星际时代了?咦?倒是还挺吸引人的……
不不不!他怎么还动摇了?别说两千年了,两年他都忍受不了!不对,两年都不现实!两天都够呛!他明天还要上班呢!那可是好不容易才有的实习机会啊!
医生捶了捶自己的额头,想把不切实际的念头都捶出去。
他跟着青年将军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处走去,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抬头,看着一群群的鱼儿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他也无从分辨这些鱼儿是淡水鱼还是海水鱼,间或有几片巨大的阴影从头顶掠过,更增添了几分惊悚的意味——医生刚开始担心这鱼是不是会游过来吃掉他,又环顾了一圈周围的环境,觉得他应该担心这鱼掉下来会砸死他。
远处有灯光闪烁的地方看上去像是城镇,但又由于这里的光线不太好,只能看到些许轮廓。但这些轮廓却又不像是他认知中的高楼一样是层层叠叠的形状,而是高耸尖锐的,就像是在一座座低矮的楼房上插着一根根电线杆,颇为诡异。
不过再诡异他也没得选择,医生无声地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着。没走几步,他就发现脚下的触感越来越奇怪,踩上去也不是平整的感觉。医生忍不住低头定睛一看,顿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脚下踩着的并不是他以为的石子,而是一枚枚铜钱!
五铢、开元通宝、乾元通宝、天禧通宝、隆兴元宝、淳祐元宝、皇宋元宝……医生一路走一路忍不住捡起来辨识。这些铜钱有些崭新,有些带有锈渍,有些串成一串,有些散落一地……
“这些铜钱都是哪里来的啊……”
“水底有的可不只是鱼。”青年将军早已见怪不怪,也没多解释什么。
医生虽然不懂历史,但也能稍微认出来这些铜钱各个朝代的都有,仔细看两眼,还能冷不丁地发现几枚背面是菊花的一块钱硬币。
还真是紧跟时代发展啊……
越往前走,铜钱就越多,而且夹杂在铜钱堆之中,还出现了许多瓷器和金银器皿,但医生再也无暇顾及。
因为他走近了才发现,那些闪烁着灯光的不是一栋栋房屋,而是一艘艘船!
这些船不是漂浮在水面上的,也不是倾倒在地,而是直立在铜钱堆之中。那些他方才原以为是电线杆的东西,实际上就是船的桅杆。
“这里……就是西雍?”医生震撼了,开口问道。
“对,这里就是西雍。”青年将军的声音放松了许多,显然对久居的西雍感情颇深。医生跟随着青年将军在一艘艘舟船之间穿梭,不由得叹为观止。
这些舟船并不是排列整齐地坐落着,而是随意堆放。也不是每艘都亮着灯,有些船体破裂,有些却完好无损,风帆还半挂在桅杆之上。这些船的造型各有不同,但一看就知道都是中国古代的造船风格,有些是平底窄身、船体修长,有些是底尖上阔、首尖尾宽两头翘,有些是头尖体长、上宽下窄、线型痩尖底,有的船首形似鸟嘴,有的船首还挂有虎头,有的船两侧还有数十副船桨伸出来,就像是有无数条腿的蜈蚣,有的船上还有三重楼,首尾高昂……
各式各样的舟船让医生看得眼花缭乱,他也发现但凡有挂着火炮的,船体的损耗都很大,应该都是战舰。这些战舰被炮火轰得面目全非,有的甚至已经断裂成了两半。
“哟!这是有新人了?”正在医生目不暇接之时,一道热情洋溢的声音从他们头顶上传来。
医生抬起头,就看到一道青灰色的身影拽着缆绳从旁边的船舷上一跃而下,衣袂翻飞,身姿潇洒好看。
这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人,皮肤白皙,容貌俊美,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眸让人过目难忘,尤其他脸上的笑容更是灿烂,让人忍不住想要跟着微笑。
“这是王子安。”青年将军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便想带着医生继续往前走。医生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还没细想呢,就被拦住了。
“哎呀,新人,你会背诗吗?”这位名叫王子安的年轻人横着手臂,挡住了医生前进的道路。他用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眸注视着医生,就像是条可爱的狗狗,实在让人招架不住。
“背诗?”医生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在问什么,不由得一怔,“会……应
该会点儿吧……”“那背背看啊!什么都可以!”王子安兴冲冲地击掌道。
青年将军见医生躲不过,便也不愿留在这里听什么没啥用的诗词,扬了扬下颌道:“子安,你反正也无事可做,就领着新人转一下西雍吧。”说罢也不管医生欲言又止的眼神,径自往西雍的深处走去。
医生欲哭无泪,他刚感觉和这个青年将军混熟了一点点,怎么又换人了?“哎呀呀,带新人我最喜欢了。”王子安兴奋地搓了搓手,伸出右手食指竖在眼前,
“一首我没听过的诗词,换一个问题的答案。”
医生心想,他怎么知道这人听没听过啊?不过下一秒他就知道了,因为他刚说了“床前明月光”,王子安立刻就接上了“疑是地上霜”,刚说了“千山鸟飞绝”,就被接上了“万径人踪灭”……
一口气把能想起来的词句都说了一遍,医生脑内留存可怜的诗词被榨得一干二净。他抱着头蹲在地上,心想自己高考后就没怎么翻过诗词歌赋,能背出这么多句就已经是极限了。有些诗他都背不全,只能想起其中一两句脍炙人口的,结果王子安也能迅速地接下去。
“啊!又想起来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医生也就记着这一句,这句的前后都写着什么完全想不起来了。
王子安听了却眉飞色舞,击掌叫好道:“哎呀呀,我写的文你还记得!这也不能让你白背啊!好了,你可以提一个问题!”
医生震惊地抬起了头。他背的这句,应该是《滕王阁序》里最出名的一句……王子安,王勃字子安?
眼前这人,竟然是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呃,原来王勃也是淹死的啊……
“哦?原来我还真是个名人啊?陆秀夫那老夫子见到我就双眼发亮,还给我默写了许多后世的诗词。”王子安喜不自胜地原地来回踱步,话痨似的,不等医生发问,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自我介绍。
原来他真的就是那个王勃王子安,从小就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聪慧和诗才,也因此一路平步青云。不过他也因为年轻气盛、恃才傲物、行事轻狂,得罪了许多人。他的成名作《滕王阁序》写于庆祝滕王阁建成的宴会上,其实宴会的主人阎都督早就请人写好了贺词,打算捧红自己女婿,特意设此宴,结果横空出来一个王子安,现场挥毫泼墨,“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两句一出,连带着滕王阁都出了名,不只名动天下,更是流传千古。
之后王子安去了虢州当了参军,也不知因何得罪了人,被诬陷杀人而被捕。若不是正巧遇到了天下大赦,说不定他早就掉脑袋了。不过因为此事,本来是高官的父亲被贬到了交趾当县令。王子安远渡大海去见了父亲,归途中遇到了风暴,溺水而死。那一年他才二十六岁。
再醒过来时,他就已经在西雍了。
当时王子安也不是没想过离开西雍,也曾经努力过很多次,几乎西雍里所有的人他都死皮赖脸地缠问过,均无果。
西雍之地,无时间流逝。这么一蹉跎,等下一位新人来西雍之时,外间世界已然过去百年。王子安的亲人早已故去,他心中恻然,就算出了西雍也毫无意义。再加上他天生性格直率,心直口快,之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得罪了不少人,但在西雍却没有这个隐忧,这里人际关系简单,大部分人都无欲无求,王子安过得毫无负担。长此以往,王子安便淡了回家的心,在西雍安心住了下来。
回家?他还哪里有家?
正如陆秀夫曾经给他默写过的一首诗里说的:“此心安处是吾乡。”“好了,你可以提问了。”王子安双手交叉揣在袖筒里,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医生环顾了一下四周,想了想举手提问道:“我……想知道西雍里都有谁。”“……你小子看起来挺老实的,结果居然这么奸诈!”王子安大呼被骗了,这个
问题问得简直太有水平了!
不过大话他都扔出去了,新人的这个问题也没有违规,人家确确实实就是问了一个问题嘛!
王子安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带着这位新人在西雍里转悠起来。“这西雍里啊,阴盛阳衰,投水自尽的姑娘太多了。”王子安唏嘘不已。“啊?那怎么我来了之后见到的都是汉子?”医生其实并不想插嘴,实在是王子
安说得太慢,中间停顿的空当让他忍不住就要说点儿什么。“问什么问?我只回答你一个问题!”王子安嚷嚷了两句,但还是大发善心地回
答了医生的问题,“姑娘家嘛,当然是深居简出,我都很少能见她们一面。”
他一边说着,一边指着远处的一艘艘沉船,如数家珍般地介绍道:“那艘艨艟上住着的夫人姓孙,据说夫家姓刘,两人的婚姻本是国与国之间的联姻,不久便因两国之间交恶而别离,传出了什么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论调。最后她听闻夫君在军中病死,便投了江。”
不是……这情节,怎么听起来这么像是孙尚香和刘备啊?医生想要开口询问,但又想到他暂时没有问问题的权力,只能又把到了嘴边的疑问咽了回去。
“远一点儿的那艘带火炮的船叫‘横洋’,住在上面的美人儿还是个妃子呢!据说她当年集万般宠爱于一身,却在京城失守时,被太后使人推下了井。”王子安唏嘘不已,感慨世事无常。
这情节,怎么听起来像是珍妃和光绪啊……医生又咽了咽口水。“更远一点儿的有一艘小船,叫‘十橹苍山船’,住在上面的大姐是个泼辣性子,
听说当年也是名震一方的花魁,后来所托非人,差点儿被渣男卖给其他人,最后怒抱百宝箱跳入了江中。”
咦?杜十娘确有其人?不是杜撰出来的?
王子安在介绍每艘船的主人时,故意没有指名道姓地说究竟是谁,就是为了等医生忍不住再问问题,好跟他换诗词。
医生一边听一边猜着,有些能猜得出来,有些猜不出来的也没强求。他发现,王子安所指的那几艘船不一定是最大的船,但一定是最干净整洁的船,有些船上还挂着丝帛装饰,一看就是精心布置过的。果然妹子住的地方就不一样。
他还注意到,不远处有一艘五层楼的巨舫,虽然没有亮灯,但船的围栏上点缀着丝帛做成的花朵,隐约还能看到船舱内一串串贝壳做成的帘子,一定是个很有身份的女子所居。但也不知道王子安是不是故意的,对其他船如数家珍,就对这艘五层楼的巨舫视而不见。
这是专门等着他发第二问吗?医生一边听一边郁闷着。中国古代诗词的鼎盛时期就是唐宋两朝。陆秀夫肯定把能记住的都默写给王子安了,他又不是学文科的,怎么可能还记得住那么多唐诗宋词?
唐宋元明清……医生忽然灵光一现,轻咳一声颂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一首《沁园春?雪》背完,最后一句“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引得
王子安击掌叫好。
王子安把最后一句默念了几遍,又怕忘记,从怀里翻出毛笔、墨汁和本子,龙飞凤舞地把诗句记了下来。
医生注意到,王子安手中的毛笔是玉质笔杆的,笔头是黑紫色的,一看就非凡品。王子安写完对着本子欣赏了半晌,这才抬起头对医生扬起笑容道:“你是想问那
艘五牙舰是谁住的吗?”
医生点了点头。若是十分钟之前的他,可能还要犹豫问不问这么无关痛痒的问题,但现在的他已经不怕了,他脑海里有那么多首毛主席的诗词呢!
“唉,我也没见过那艘五牙舰的前主人。我来到西雍的时候,她就已经离开了,据说是个冠绝天下的大美人!”王子安露出憧憬的神色,“相传她忍辱负重,被人献给敌国君王,致使敌国君王沉溺女色、荒废朝政,不久便亡国。而她却在回归故里之时,被认为是祸国之女,最终被人沉入湖中。”
这……不是四大美人之首的西施吗?
医生并没有继续问话,因为他发现王子安可能是寂寞太久了,倾诉欲有点儿旺盛。他就算不问,王子安也会主动说出来的。
果然,王子安只是停顿了片刻,就继续唠叨了下去:“你猜出来是谁了吧?施夫人其实也没在西雍待很久,那五牙舰上的装饰都是后来仰慕她的姐妹们置办的,平时她们也会把那里当成聚会的场所。”
哦,原来是个会所,怪不得。“新人,你是不是想问施夫人是怎么离开西雍的?”王子安笑眯眯地看向医生。医生忍了又忍,发现王子安真的不再继续说了,只能在对方灼灼的目光下背了一
首《沁园春?长沙》。在背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时,王子安激动得连连击掌,又迅速拿紫毫笔把这首词记录下来。
“此等诗句!此等气度!不是一般人能写得出的!难道是……”王子安话说到一半,故意停顿了片刻,期待地看着医生,希望他能接着往下说。
“你问问题也可以,我们可以一问换一问。”医生悄悄地抹了把汗,他刚才想了想,忽然意识到毛主席的诗词他也不是每一首都能背下来的,记得这两首还要感谢语文老师……
“你这小子,狡猾得很嘛!”王子安用笔尖虚点了点医生,笑骂道。
不过他抱怨归抱怨,依然兴致勃勃地八卦道:“能特意接施夫人出西雍的那还有谁啊?当然是陶朱公啊!据说当时陶朱公不光接走了施夫人,顺便还拿走了许多宝贝……”
陶朱公?范蠡吗?范蠡发家致富之路难道是从西雍开启的吗?医生听得睁大了双眼。
也许是他的态度取悦了对方,终于有了听众的王子安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朝的图腾就是鸟,且商朝尚白,所以通体羽色纯白
的鹭鸟就被商族人视为高洁神圣之物。据传说,这振鹭亭本来是属于商族人的宝物。商朝被周朝推翻之后,本来贵为王族的商族人被剥夺了领地。没有固定的土地播
种,就没有了生活来源,他们只能靠长途贩卖货物来维持生活,久而久之形成了固定的职业,这些商朝遗民便被人称之为“商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商人也被认为不事生产,只赚差价,是最低贱的职业。
振鹭亭是商族人随身携带的存放货物的异空间,里面最初放置的都是不能轻易拿出来的宝物。
而西雍村里的规则,振鹭亭比翼双飞,必须两个人同时离开。实际上这也是商族人的监管制度,拿宝物必须两个人同时进、同时出。据说后来商族人的遗族仅剩下一个人时,振鹭亭就再也开启不了了。
后来也不知为何,其中一座振鹭亭掉进了水底,有些溺了水的有缘人便进入了这个奇妙的世界,慢慢便有了西雍村。
医生一边听一边思考着,这西雍村里的人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是不是可以说是掉入了时间夹缝之中,只要出去就能破解这一切?
“很久之前,西雍村村头的那座振鹭亭消失了,所以我们这儿也很久都没有来过新人了。”王子安目光灼灼地看着医生,对这个和振鹭亭一起出现的新人十分好奇。
“呵呵,我还是先来给你讲讲那位‘指点江山’的故事吧……”医生赶紧岔开话题。他能说那振鹭亭是他从一家古董店里随便拿出来的一个凉亭模型吗?说出来也没人信的吧!
两人边走边说,聊得投机,王子安见医生确实肚子里存货有限,便也不再纠结一个问题换一句诗了,在听完“指点江山”的故事后,大大方方地带着他逛西雍。这回他也不指着各艘船故弄玄虚地让医生猜来猜去了,直接带着他前去挨家拜访。
医生一开始还觉得新奇,但很多西雍的居民一听说他是来寻人一起离开的,纷纷婉言谢绝。闭门羹吃得多了,医生渐渐地就感到了绝望。
西雍里确实有很多人,但正如青年将军和王子安所说,大家要是想出去的话,早就出去了,又怎么可能一直蹉跎岁月至此?
王子安早就料到了会有如此结果,全程笑眯眯地陪同,见医生越来越灰败的脸色,也毫无嘲讽讥笑之意。不过安慰的话他也没多说,因为说再多都是苍白无力的。他就像透过现在的医生看到了当年刚到西雍村的自己,以为那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却很久都没有做到,时间久到他自己都放弃了。
医生没有发现身后王子安复杂的目光,他正走到一艘亮着灯的战船旁,抬头往上看。之所以认得出这是一艘战船,是因为船身上留有战斗过的痕迹,甚至还有深红色的血渍。船舷上有用牛皮制成的女墙,墙上还有弩窗箭孔,隐隐透出些许光芒来。
“这是海鹘战船,头低尾高,前大后小,如鹘之状。舷下左右置浮板,形如鹘翅。其船虽风浪涨天,无有倾侧……”见医生端详着面前的战船,王子安习惯性地开始介绍,只是声音比之前压低了许多。
而这时,海鹘战船上传来了一声苍老的喟叹:“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医生一怔,把这句话重复默念了两遍,震惊地看向王子安。这诗词,结合着西雍村
特殊的进入方式……这海鹘战船上的人,不会是在汨罗江畔抱石投江的屈原老爷子吧?王子安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带了几分小心。毕竟他对跟他父亲差不多年纪的老
先生就是毫无办法。
医生无法想象屈原老爷子会同意跟他一起离开西雍,所以干脆也不去拜会了,只是带着对粽子的崇高敬意,垂手在海鹘战船下默立了半晌,这才在屈原老爷子“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的吟诵声中,缓步离去。
走了没多远,医生看到一艘乌艚船,那挂起的风帆上写得满满当当的全是文字。走得近了,他才看清那是一句句诗词。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医生一句句念着,王子安每听一句都会露出沉醉的神色。医生不用问,也知道这
艘船上住的是谁了。只是听着乌艚船上震天响的鼾声,诗仙李白怕是在酣然大睡。对诗词狂热的王子安对李白倾慕不已,拉着医生便开始滔滔不绝地八卦起来。其实按时间算起来,李白属于王子安的后辈。当年李白在江上醉酒,为了捉月而
坠入水中,这才来到了西雍。但又因为喝了许多酒,他常年都是半梦半醒的宿醉状态,在振鹭亭躺了许久,最后还是那青年将军好心,扛着他安置在这艘乌艚船里。
王子安最开始也只以为这是一个醉汉,并没有多加关注。直到陆秀夫来了,给王子安默写出那一首首诗词,王子安才发现那位在乌艚船上醉生梦死的大叔是何等神人。风帆上的那些诗词,也都是王子安后来写上去的。他倒是想要诗仙醒过来,再作一些千古绝唱,只是李白清醒的时候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梦周公。
医生在乌艚船外站了半天,看着头顶上那写满字的风帆,脑海中闪过一句句在初高中时倍受背诵默写折磨的诗句,决定还是在内心默默表达敬仰之情……
医生又跟着王子安拜访了好多个西雍住户,除了无法沟通的,所有人在听说医生的来意后都拒绝离开西雍。医生越来越沮丧,这里虽然没有时间的流逝,但现实世界里有啊!他明天还是早班,晚一分钟都会被主任骂的啊!
“怎么,还继续逛吗?”王子安发现医生停下了脚步,笑容可掬地问道,“累了吧?还是我帮你找艘船安置下来?最开始先找艘小船吧,好收拾,前面有艘走舸保持得还不错,先对付一段时间,等有空了再找艘你喜欢的,慢慢收拾。”
医生环顾着雾气沉沉的西雍村,头顶上的鱼群悠闲地翩然游过,或高或矮的船只鳞次栉比,星星点点的灯火闪烁其中,本是幅绝美的画面,却给人一种萧索荒凉的感觉。
耳朵里除了他自己呼吸、心跳的声音,四周一片死寂。
这里并不像是一个住着活人的村落,更像是一个埋葬了许多人的坟墓。
医生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我还是先回振鹭亭再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麻烦王大哥给我指条回去的路。”
“这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这就带你去!正好我也有很久没见过振鹭亭了,去看看有什么不同!”王子安热情洋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两人调转方向,朝西雍村外走去。
在经过一艘艅艎时,医生看到船舱里出现一个影影绰绰的穿着盔甲的身影,不禁好奇地问道:“那是那位将军吧?”
“没错。”王子安瞥了一眼,已经习惯给医生介绍的他顺口就把对方的简历也说
了出来,“那位将军叫王离,是秦朝名将王翦的嫡亲孙子,受封武城侯,官拜上将军,巨鹿之战时被项羽所破,兵败被俘。历史上没有他后续的记载,实际上他当年是投水自尽,沉于漳水之中。”
医生听得一怔,看那青年将军浑身上下的血迹,真的是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役啊……
“其实项羽那破釜沉舟、一战成名的巨鹿之战难免有些水分。本身秦朝就已经处在分崩离析的边缘,军心浮动。而王离曾亲眼见到扶苏自杀、蒙恬被赐死,还能尽心尽力为秦二世卖命?”王子安已经很久没跟人八卦过了,生怕王离耳朵尖,特意压低了声音。
没办法,西雍村实在是太安静了。
王子安虽然只是寥寥几句,但已经勾勒出战场和朝堂上的血雨腥风,医生默默地看了眼那个身穿盔甲的身影,隐隐能感受得到他身上背负的重担。
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即使已然身在西雍,也没有卸下。“咳,其实,这振鹭亭还有其他说道哦!”王子安见艅艎船舱里的身影一动,立
刻心虚地强行转移话题,拽着医生的胳膊往振鹭亭的方向走去。“啊?什么说道?”医生的脑袋里还全是秦朝历史,都没反应过来王子安说的是
什么。
“刚才带你去见的那位小明王韩林儿,他父亲韩山童是白莲教教主。他溺死在瓜步江中前,和母亲逃到杭州居住过一段时间,据说当时西湖上就有另外一座振鹭亭。”“后来也还有,只不过很久之前就坍塌了,现在是重建的湖心亭。”医生回想了
一下,想起老板之前说过。
“韩林儿那时的振鹭亭叫放生亭,很多人不仅放生鱼啊、蛇啊、乌龟啊,还会放生古董器物。有时候,连人都会被放生下来。那时候确实有几个幸运儿到了西雍,但也都陆续结伴离开了。”王子安笑眯眯地说道,“其实西雍村里的村民,不止人类哦!有些器物是从商族人还未消失的年代就一直待在西雍。据说它们是有能力突破西雍村的桎梏,从水面上的振鹭亭出去的,但也只能在西湖边上活动。”
医生顿时觉得有些无语,西湖边上的酒店总有闹鬼的传言,不会都是这些古董的恶作剧吧?
“嘿嘿,是不是还挺有趣的?还有其他说道哦!亭,停也。道路所舍,人停集也。
亭子呢,本就是供人相聚、等候相见之地。据说,振鹭亭也是商族人用来召唤同族人的道具。相传,在振鹭亭下可以遇到想见之人,许多久别的人都会约在那里见面。甚至,可以跨越阴阳……”
这就有点儿扯了吧!医生见王子安越说越离谱,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放生亭的说法,他听着就半信半疑的,现在这个就更夸张了。这个小王哥看起来挺靠谱一人,怎么开始说瞎话了?
“真的!你还别不信!据说当初施夫人就是在振鹭亭下等到了来接她走的陶朱公……”王子安讲起八卦来那是滔滔不绝。
医生也就当背景音随意听着,踩着脚下的铜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振鹭亭的方向走去。
振鹭亭下真的能遇到想要见的人?那他现在想要见的是谁呢……
“喏,拐过这艘桥舡后,就能直接看到振鹭亭了……”王子安带头先绕过了桥舡,却在下一刻疑惑道,“咦?振鹭亭下居然有人?那是谁?”
医生停下脚步,抬起头。
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昏暗的光线中,那醒目而又熟悉的赤色龙纹……
【贰】
艅艎的船舱之中,王离默立在桌前,双眼盯着桌上放着的那个锦囊。
这是当年他出征讨伐魏国时,青年上卿送他的锦囊。里面写着水淹大梁城之计的帛书他给了父亲,却把这个锦囊留了下来。后来他有次和青年上卿随意闲聊,才知这个锦囊也并非俗物。
这个绫锦囊是由纯桑蚕丝所做的丝织物,表面呈现叠山形斜路,以“望之如冰凌之理”而为名“绫”。绫有花素之分,“织素为文者曰绮,光如镜面有花卉状者曰绫”。他手中的这个绫锦囊,是由多种颜色的绫锦采用变化斜纹编织而成。据说这种按照特殊排列规则织就的绫锦囊,不仅可以防止囊内的物品丢失,还可以当成护身符,保护佩戴者的安全。
也许当年他在乱军之中也未阵亡而被俘,坠入漳水中也未溺毙而来到西雍,都是
绫锦囊随身保护的结果。
王离在西雍很久了,久到知道了许多王子安并不知道的事情。
西雍也并不是谁都能来的,自古淹死在江河湖海之中的人无数,而西雍村并没有人满为患,便足以证明这点。
他观察了许久,发现每个能来到西雍之人都身怀宝物。例如他带着的绫锦囊、王子安从不离身的三寸紫毫笔、李白手中装酒的玉执壶、杜十娘抱着的百宝箱……
也许振鹭亭是商族人的藏宝之地,本身也有自主收集宝物的功用。而他们这些人,只不过是那些宝物的附带品。
但此时王离目光所及的,并非绫锦囊本身,而是绫锦囊上面所系的一个绳结。这是一个九全结。
世人都流行打十全结。十全结是由双钱结演变出来的,而双钱结又称金钱结,打出来的形状像两个铜钱相连,有“好事成双”的寓意。因钱如泉水一样有流通的意思,钱被称之为泉,音通“全”,也有人称“双钱结”为“双全结”。十全结就是五个双全结打在一起的吉祥绳结。
而那位青年上卿,最喜欢打的结却是九全结。他曾说过,万事万物很少能够十全十美,九才是最大的数字,又有“长长久久”的寓意。
因为九全结比十全结少了一结,打结的手法也随之变了,形成了特殊的图案,至今王离只看过那位青年上卿用过。而那名刚来到西雍的新人,颈间的长命锁之上就系着这样特殊的九全结。
跟他眼前的绫锦囊上系着的九全结一模一样,甚至连最左边的铜钱图案要更大一些的细节都别无二致。
西雍村光线昏暗,他特意回到船舱点了灯,拿出绫锦囊在灯下细看,果然验证了他的猜想。
王离捏紧了手中的绫锦囊。
那名新人身上的九全结,看起来虽然不是新系的结,但也绝不会超过三十年。难道……阿罗还活着吗?
船舱外传来王子安细细碎碎的说话声,应该是和那名新人在一起。王离反射性地转过身,想走出船舱,询问那枚长命锁的详情。只是他刚迈出一步,身形就定住了。
就算问出来,知道阿罗现在还活着,他又有何脸面与其相见?
当年在上郡离别时,阿罗郑重其事地把大公子的安危交付于他,而他却没有做到……
眼前浮现出最后紧闭双眼倒在血泊之中的扶苏的样子,王离几乎咬碎牙根。
不,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阿罗不是已经被陪葬在秦始皇陵了吗?难道真的还活着?
此时,船舱外的交谈声逐渐变小,听方向应该是朝振鹭亭那边去了。王离回过神来,把绫锦囊揣进怀中,缓步出了船舱,追了上去。
从西雍村到振鹭亭的路途其实并不远,但王离心情纠结忐忑,步履踟蹰,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反正在他看来,那名新人既然来了西雍,也就出不去了,他多的是时间去问长命锁的事情。
秦时的记忆早就已经被他尘封在心底,却随着见到的那枚九全结而瞬间开启。在半步堂大动干戈的绿袍少年、在高泉宫中侃侃而谈的青年上卿、在上郡军营中
茕茕孑立的戎装骑士……各种形象的阿罗在王离面前闪现而过,清晰得几乎像是发生在昨天。
王离跌跌撞撞地拐过桥舡,一抬头便看见不远处的振鹭亭白光一闪,一个他记忆深刻的人影在光芒中逐渐消失。
那是……阿罗?怎么可能!
王离想要呼唤,但声音却像是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咦?王将军,你怎么也来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子安往回走时,才发现王
离呆呆地站在桥舡旁边,“你是想来找那位新人的?他已经被人特意来接走啦!真的,没想到居然有人跟施夫人一样,会有人特意来西雍接呢!”
王子安赞叹着,心中难免浮现一丝羡慕。不过转念一想,到底是别人的命运,与他何干?还是回转西雍,把今天得来的那两首词誊写出来赏玩比较重要。
而这时,一直沉默的王离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严肃地问道:“西雍村里还有没有人想要离开?我也想走。”
“啊?什么?”王子安瞠目结舌,这是受什么刺激了?“你呢?你想不想离开西雍?我们现在就走吧。”“等等……王将军!你不要冲动啊!喂!松手!”
【叁】
医生眨了眨眼睛,看着哑舍熟悉的内景,好半晌都没回过神。他刚才……是想起了什么?振鹭亭?西雍村?
陆子冈正捏着书卷,犹豫着如何跟医生解释整件事情,就见后者闭目了半晌,忽然睁开双眼,起身大步朝哑舍门外走去,根本就没有跟他打招呼。等陆子冈反应过来时,医生早就已经离开了哑舍。
这是……想起来了什么吗?
陆子冈怔怔地呆看了片刻,苦笑了一声。
想起来也好,虽然有时候忘掉会更轻松一些,但记忆才是一个人最珍贵的宝藏。他真的是,做错了。
医生无法确定,发生在西雍村的那些见闻,还有之前走马灯的事件,究竟是他的回忆,还是他的臆想。但家里的墙壁是改建过的!哑舍是真实存在的!老板也是他昨晚见过的!
他不相信会有这么多巧合发生。
在黑玉球的幻象之中,老板当时在西雍拉着他,走到振鹭亭之中的一块地砖之上站定。他特意观察了一下,不同于其他地砖上只有一只白鹭,他们脚下的那块地砖上却是刻有两只白鹭正振翼而飞。
一片白光之后,他们便出现在西湖的湖心亭旁边,而脚下正是踏着那块地砖,只是非常破败,甚至都碎裂成了几块。老板跟他解释,现在的湖心亭就是在当初坍塌的振鹭亭之上所建的,准确地说,是在旁边横移的两米处。原本的振鹭亭还有留存的地基没有移动。
也许这一切都是他幻想出来的,那么那块地砖也是。
如果他能在湖心亭旁找到那块地砖,那么这一切就都……先找到那块地砖再说!
这时太阳终于升了起来,可冬日的阳光总有些软绵无力。此时西湖湖畔,因为天气寒冷,并没有太多的游人。医生在白堤西侧的码头买了船票,便登上了去湖心岛的摇橹船。听工作人员说,因为限制游客流量,所以画舫现在不到湖心亭了,只能自己
划船过去。
西湖的水面烟波浩渺,雾气缭绕。远处的雷峰塔和夕照山淡色素雅,就像是水墨画一般。医生无暇欣赏美景,等船一靠岸就跳上去,直奔湖心亭。
只是,他并没有在记忆中的地方看到熟悉的地砖。
这里变成了一片绿植草坪,全岛都像是翻新整修过了一般。所以说,这一切都是他幻想出来的吗?
医生呆看了半晌,掏出手机搜了下新闻,发现湖心岛曾经在几年前封闭过几个月的时间,根据清朝的《西湖行宫图》进行了整治。例如把“太虚一点”的阁楼顶做了九十度的转向,重新回到了东西向,与乾隆的“虫二”古碑朝向一致。而一些古迹,例如破碎的地砖、栏杆,都回收进了博物馆收藏室,以待整理后进行展出。
这么说……还是不能确定吗?那一切真的都只是他的臆想吗?
医生跌坐在湖心亭的台阶前,懊恼地抱住了脑袋。
接下来他该做什么?继续回哑舍去逼问那位看店的年轻人吗?可是他说两句话肯定就会露馅的啊!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啊!到时候对方肯定会敷衍他,说出来的话他更是连真假都无法判断……
现在……他还是先冷静冷静吧……
医生把头埋在膝盖里,默默地发起了呆。
本来上午游览西湖的游人就很少,在限制客流并且必须乘小船才能来的湖心亭,人就更少了。
本就一夜未眠的医生听着西湖水拍打岸边的声音,像是着了魔一般有些昏昏欲睡。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有规律的水声之中,夹杂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明明是很普通的脚步声,却莫名地熟悉,令他的心跳都忍不住加速了起来。“相传,在振鹭亭下,可以遇到想见之人,许多久别的人都会约在那里见面……”王子安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耳边,医生下意识地浑身战栗。
振鹭亭下,真的能遇到想要见的人?医生深吸了一口气,猛然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