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陆子冈沏好了一壶铁观音,刚倒了一杯,还未入口,就听见哑舍内间传来了脚步声。他连忙又把旁边茶盘上洗好的三只茶杯用沸水浇过一遍,烫杯,再用熟练的动作把茶水注入杯中。
啧,正好他们四个人,他选了一套粉彩四季花杯。这杯子上的春桃、夏荷、秋菊、冬梅都栩栩如生,他先挑的这个夏荷杯极好看……咦?怎么少一个人?
陆子冈的内心 OS戛然而止,看着老板面色沉静地从云母屏风后走出,后面跟着他的小汤远把皮鞋踩得声音响响的,小脸上一副生气又不敢说的模样。
再后面……再后面就没人了啊!医生人呢?
老板坐在柜台前,拿起粉彩冬梅杯,轻啜上一口,瞥见汤远气鼓鼓地爬上黄花梨官帽椅,淡淡道:“放心,他不会有危险的。让他在云象冢内,才是保护他。”
汤远简直要气死了,憋了一肚子的话,一股脑儿地都倒了出来:“大叔怎么可能没有危险?如果云象冢没危险,那个坏蛋大叔又怎么会骗师兄你的朋友去啊?这一个不够,还要搭进去一个?师兄,你要是不敢跟着大叔去云象冢,我去!”
老板本不想说得太详细,但看汤远着急得火烧眉毛,只能如实告知:“你那个大叔,是开启所有宝库的钥匙。云象冢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属于宝库。他进出自如,自然毫无危险。”
“啊?”本来都跳下椅子要走的汤远动作一滞,目瞪口呆。没人告诉他医生大叔实际上这么厉害啊!这是那个信科学、讲道理的医生大叔?
老板继续捧着手中的冬梅杯喝了口茶,缓缓道:“而且,那个人既然送婴进了云象冢,那么他就绝对不会去。所以相对的,现在的云象冢,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汤远挠了挠小脑袋,居然不得不承认他这位师兄说的好像有那么点道理。他重新爬上黄花梨官帽椅,随手拿了只离他最近的粉彩春桃杯,一口闷掉已经不那么烫的茶水。
陆子冈见气氛有所缓和,赶紧拿起紫砂壶给他续上一杯茶。发生了什么他也插不上话,只能做好后勤工作了。
老板用指尖摩挲着茶杯上的梅花,轻声道:“所以,要在他绝对安全的这段时间里,把这件事解决。”
“解决?怎么解决?”汤远努了努嘴,觉得他师兄说得倒是轻松。
“那人想要下棋,我就必须陪他下吗?”老板淡淡道,“是为了救出师父,才要下这盘棋。”
“那么,把师父救出来不就得了?师兄英明!”汤远接着老板的话往下说,心情豁然开朗,他又把手里的茶一饮而尽,“再来一杯!”
老板慢慢把手中的残茶喝完,心中一点点盘算着。只要在医生和婴从云象冢出来之前,救走师父即可。
云象冢那么大,他们应该不会遇见,也不会那么快走出来吧……老板看着最后放在茶盘上那只孤零零的秋菊杯,默默地想着。
【贰】
婴站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之处,捏着衣角,怯懦地盯着半步堂外的广场上,陆续离开的各家公子们。
半步堂是咸阳秦王宫中的练武堂,供秦王的公子们和将军大臣家的公子们习武所用。这个地方,如此地耀眼,以至于婴都担心自己不知道何时会被人驱逐出去,只能不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婴知道自己是当今秦王的侄子,他的父亲成蟜是当今秦王唯一在世的弟弟,当年也曾经有希望继承王位。可婴也知道,在他刚刚出生的那一年,他父亲成蟜叛秦降赵,
并没有带走还在襁褓中的他。没有人愿意照顾他,他的母亲也怕受到牵连,扔下他就逃走了。“人始生曰婴”,随侍的嬷嬷便随意地给他用“婴”命名。
这么轻贱的名字,正暗喻了他在秦国的身份尴尬。虽然拥有高贵的血统,但却在宫中宛如隐形人一般存在。
也许是秦王网开一面,也许是秦王压根就没想起来他,才让他至今苟活在这世间。婴尽量把自己的身形藏在柱子后面,动作稍稍有些大,腰间的环佩声清脆地响起,
让他连忙停下脚步,缓下动作。
说来也是可笑,他在宫中吃不饱穿不暖,但该有的穿戴还是有的。只是衣服因为他身量渐长而日趋不合身,还会因为经常磨损而偶尔添加补丁,腰间的环佩倒是耐用,他从小一直带到大。
“天子佩白玉而玄组绶,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组绶,大夫佩水苍玉而纯组绶……”他虽然没有公侯的名号,但依然在十岁那年分到了一组山玄玉玉佩。朱砂红色的丝线穿过黑色的玉佩,甚是好看。
君子必佩玉,君子无故,玉不离身。有身份的人都流行把玉佩戴在腰间,在行走之时,发出叮当清脆之声,节奏悦耳,轻重得当。越是高贵者,越是步伐舒缓稳重而见其尊,尽显其仪态风度。如果行走快速,声音杂乱无章,则会被认为失仪。
而婴却被照顾他的嬷嬷告知,这玉佩还有个俗称,叫玉禁步。
何为禁步,就是不应出现的地方,不要迈步,不要让它响起。所以婴也一直用玉禁步的声音来提醒自己,凡事要噤声。
清朗的交谈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婴对这个不卑不亢的声音有印象,忍不住从柱子后面探出头向外看去。
声音的主人,是一位身穿绿色长袍的少年。
说他是少年,其实身量顶多算是比垂髫黄口的孩童高上一些,看起来就像是八九岁一般。还未到束发之年的少年却穿着一身华贵的上卿官服,就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偏偏那充满着稚气的面容上,是满满的自信与骄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婴羡慕地咬了咬下唇,这位绿袍少年确实是可以骄傲的,只有十二岁的年纪,却独自出使赵国,让秦国不费一兵一卒而得河间之地。他现在是秦国的上卿大人,也是大公子扶苏的侍读。
这样的少年,注定是要站在万众瞩目的地方,不像他,只能站在阴暗的角落里发霉。
忽然,那位绿袍少年似有所感,朝某个方向转头看去。“上卿?”走在他旁边的大公子扶苏停下脚步,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那边
的回廊里空无一人。
“无事,许是吾多心了。”绿袍少年沉吟了片刻,决定不说出自己方才听到的那一两下环佩声,转头继续前行。
在那根柱子后面,婴屏住呼吸,死死地捏住衣角,许久之后发现外面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半步堂上课的各家公子们都一一散去,太阳也渐渐西斜,婴才从藏身的柱子后面转了出来,轻车熟路地沿着宫墙根,穿小路朝住的鹿鸣居走去。
也不能怪他如此谨慎,实在是那帮公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很容易拿他寻开心。在宫里无依无靠、求救无门的他,从小到大已经遇到无数回了,只能默默忍受。
冬日的太阳有气无力地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婴裹紧身上单薄的绛紫色长袍,微微加快脚步,争取在天黑之前回到鹿鸣居。
他把脚步控制在一定的节奏,腰间的玉禁步发出的声音也传不出多远,清脆地回响在耳边。婴有时候也想,出门不戴这玉禁步岂不是更方便?但那随侍他的嬷嬷在病死前,再三嘱咐他不要摘下这玉禁步,这才能保护他在宫中活得时间更长久。
尽管道理他也不太懂,但依然按照嬷嬷的话,每天把玉禁步挂在腰间,从不摘下。终于在最后一缕阳光隐没在天边之前,婴回到了鹿鸣居。在他推开自己那扇小屋
的门前,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看向了隔壁关紧的房门。那位少年上卿还没回来。没错,那位少年上卿居然住在他隔壁,这真是让婴做梦都会笑出来的事实。
虽然那位上卿也许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婴也没有勇气主动跟对方打一次招呼。但只要一想到那么厉害的少年上卿居然跟他只有一墙之隔,婴就会忍不住倒在榻上打滚开心。
每日清晨的卯时一刻还有夜间的戌时三刻,隔壁都会准时地响起读书声。尽管婴听得一知半解,甚至有时根本不懂他在背什么,但伴着这读书声晨起和入睡,都会让婴无比地幸福。
要是有一天,能跟这位少年上卿说上一句话就好了。婴在心底里笑自己痴心妄想。
他推开门,黑洞洞的房间里冷如冰窖,他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案几上有下人送
来的晚膳。屋里的灯油只剩下很少的一层,婴珍惜地没有点灯,只是简单地擦了擦手,坐在案几前,在黑暗中摸索着细嚼慢咽起来。
隔壁并没有亮起灯火,说明那位上卿还没有回来,估计是在大公子扶苏身边伴驾。婴吃饭的速度很快,今天的膳食要比往常的好上一些,多了道口味重的渍羊肉。
虽然已经凉透,量也少得可怜,但还是让婴心满意足地摊在了案几上。什么时候,才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啊……
这时,隔壁传来了门响,应是那位少年上卿回来了。
婴静卧在黑暗之中,等待着隔壁应该依次响起的火石声、衣袍声和竹简声,那少年上卿喜欢一边用膳一边看书……
“咚!”重物坠地的声音传来。
婴刚刚升起是不是少年上卿站不稳摔倒了的念头,就听到隔壁陆续传来摔砸东西的声音。
这隔壁之人绝对不是少年上卿了。
婴想起今日下午,少年上卿曾经与王家公子有过口角,看来应是对方前来报复了。他们两人住的房间是鹿鸣居里最偏僻的两间,就算弄出再大的声响,也没有人会听见,所以对方才会有恃无恐。这怎么可以!
婴气急败坏地愤而起身,但却立刻僵在了原地。
身上的环佩声虽然并不大,但却如惊雷般在婴耳畔响起。
何为禁步,就是不应出现的地方,不要迈步,不要让它响起。
【叁】
“原来,禁步是这两个字,我还以为是晋朝的布之晋布呢!”医生摸着下巴,意外地惊讶道。他在迷雾之中,走了又不知道多久,发现周围又开始放电影了。而且他在幻象的边缘,看到了穿着紫色长袍的晋布。
虽然晋布的长发遮住了他的面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依着之前唐钧幻象的经验,这幻象应该播放的就是他之前的经历。
哦,不,不应该称他为晋布了,应该是禁步。
长发青年并没有在意医生的话语,而是依然盯着幻象出神。
医生耸了耸肩,继续看向幻象。他以为这位禁步的主人不会管隔壁的闲事,但他想错了。这紫袍少年呆站在原地,挣扎了片刻,便冲出门去隔壁理论。正好作恶的那人从屋内大步而出,撞了个面对面。
这紫袍少年义愤填膺地拽住对方手臂,但可惜自己骨瘦如柴,被人随意一推就摔在了地上,连对方的脸都没看清楚,就被他逃掉了。
医生皱着脸,这一跤摔得十分结实,他光在旁边看着都觉得疼。那紫袍少年在地上趴了好久才缓过神,慢慢撑着手臂站了起来,而地上已经多了一块碎玉。
原来,这玉禁步是这样碎的。
所以禁步的说话声本应是悦耳的,但却奇怪地总有几个音节错位,听起来十分怪异,是因为其中碎了一块玉?
医生结合了一下唐钧的故事,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他看着那紫袍少年捡起碎玉,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在黑暗中把腰间的玉禁步解了下来,郑重地放进一个小锦盒内。
“呃……我觉得他也不是故意把你弄坏的,你别太介意……”医生笨拙地劝慰道。这和刚才摔杯子的将军性质完全不一样啊!况且这位紫袍少年也是路见不平见义勇为,只是没考虑到自己的小身板,没有量力而行。
更聪明的做法,应该是跑出去找其他人帮忙才对。“别想了,不会有人来帮忙的。”禁步淡淡道。
医生捂了捂嘴,他好像没把心里所想说出来吧?这禁步是怎么知道的?医生也不好追问,只能陪着禁步继续慢慢看下去。
幻象里,紫袍少年并没有打算去跟那少年上卿邀功,而是回到屋中默默地揉腿。过了不久,少年上卿回来,发现了一片狼藉的房间,转身敲响了紫袍少年的门。
之前在半步堂外时,因为距离太远,幻象只能呈现出半模糊的影像,所以医生这时才看清少年上卿的相貌。
这少年的长相……怎么这么眼熟?
医生看着少年上卿跟紫袍少年借住了一晚,这一晚之后又变成了两晚,少年上卿教紫袍少年习字读书,两人成了朋友。
因为两人的对话,医生这才知道紫袍少年的名字。
这……这紫袍少年,叫婴?不就是老板要找的那位朋友吗?这少年上卿……这容貌长大一些,不就是老板吗?
这幻象里的婴最开始说话的语气、音调,不是跟禁步一样奇怪吗?“吾随侍的嬷嬷早死,自小无人交谈,说话音调异于常人。都是跟阿罗相识之后,
才慢慢改过来的。”这时响起的说话声,音调已与常人无异。
医生震惊地看着身边的紫袍青年,后者扬起了脸颊,长发向后散落而去,露出了跟幻象里紫袍少年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容。
这……这人居然是婴!
不……这不是重点,更可怕的是这人居然连他想什么都知道……这不科学啊!婴微微一笑,他最擅长的,就是揣测人心。这也是在宫中长年累月练出来的技能,
否则他也没办法活到这么久。更何况这鼻梁上戴着奇怪事物之人,脸上的表情根本藏不住,只一眼就能看透他在想什么。
“你是人还是古董啊?”医生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乱,需要缓缓。“当然是人啊……”婴深深地叹了口气,按了按微痛的太阳穴,整理了一下思绪。赵高果然是不怀好意,他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云象冢定不是好相与之地,但没
想到在进入云象冢的那一刻,他便陷入了混乱。
也许是云象冢排斥人类的禁制让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医生听了婴的推断,不由得诧异道:“咦?这云象冢不按套路出牌啊!之前说好了都是器物的幻象呢,这连人的幻象也能播放出来?”
“不,这幻象,应是我身上这串玉禁步的执念。”婴低头,用手抚摸着腰间的玉禁步。他身上这串玉禁步,原以为是在禁锢着他,但却恰恰是保护着他。否则,他也没
办法想起自己的身份。
原来,他的这串玉禁步,在不知何时,已经在云象冢了。是一直、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到来吗?
婴珍惜地摩挲着玉禁步的玉片,没关系,他一定会带它出去的。
玉禁步上碎掉的玉片,被不知何人用银片镶补了起来,做成了缠枝造型,十分可爱。年少时的这次冲动,让他摔碎了玉禁步。尽管之后他不再佩戴这串玉禁步,但心
中永远悬着一串,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长大后尽管陪在阿罗身边,日常接触到的都是政务军事,但一直恪守身份,谨
记自己只是个闲散公子,每日只研究吃喝玩乐,装疯卖傻,不越雷池一步。可是……之前那赵高微妙的语气和脸色变化,是不是有何深意?
“哦……看来也不是所有器物都能幻化成人形……”医生开始补全在脑内推断的设定。等等,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啊!医生赶紧说正事道:“你叫婴?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你!”
婴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他倒是不知,面前这位年轻人竟是为了他而来。“你认识阿罗?”
“喏,阿罗?老板叫阿罗?”医生奇怪地反问道。
“……”婴感觉自己在鸡同鸭讲。他端详着面前这位衣着古怪的年轻人,“你也是奇怪,为何在这云象冢之内,还能保持清醒?”
“喏,可能因为我没有什么在意的物事吧?这里毕竟是古董的坟墓,我身上又没有古董,又怎么可能会迷失?我最离不开的可能就是手机了吧……”医生轻松地笑了笑,下意识地想掏出手机看看,手指却触到了衣兜里的一块锦布。
咦?这是什么?医生掏出了锦布,歪着头回忆着,这好像是那个陆子冈给他的东西,还说这本来就是他的。
这个用锦布包好的物件只有幼儿巴掌大小,他用手颠了颠,还挺沉的。医生好奇地用手掀开锦布,一枚金镶白玉长命锁静静地出现在他眼前。
婴眼睁睁地看着周围的迷雾瞬间蜂拥而至,包裹住医生全身,整个人在眨眼之间就消失在他面前。
婴无奈地挑了挑眉。
做人啊……真不能太铁齿……
【肆】
送走了用张角黄金巾离开的老板和汤远,陆子冈看外面天色渐晚,庆幸自己刚才给汤远塞了几块小蛋糕,否则饿坏孩子就不好了。
也不知道他们这么着急神神秘秘地跑了一整天都在忙什么,陆子冈对听到的信息都是一知半解,只能猜测跟某个神秘人有关。
陆子冈透过半开的窗户往外看去,商业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开始增多,都到了下
班的时间。
今天真是漫长的一天啊……早上刚开店就被医生闯进来,然后他就差点被老板辞退,再之后医生拖着行李箱带着汤远要来店里住宿,本来以为今晚还能大家一起吃个饭,现在看来肯定泡汤了。
陆子冈随手打开手机,订了份照烧鸡腿饭外卖,看了眼时间,打开了直播 App。其实他也不是喜欢看直播的人,但今天直播的主播是新晋网红,一个历史 UP主。最早的起源,是同学在朋友圈转发的一个帖子,《真实的初唐年间》。帖子的作者
并不像公众号编辑者们那样,能熟练地运用各种图片和表情包,真的就只有干巴巴的文字。
但它依然吸引了陆子冈的眼球。
这篇帖子讲述了在初唐年间长安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一天的生活小故事,看似是流水账,可是里面出现的吃穿用度、语言称呼、风俗习惯……甚至作为背景出现的略有关联的政治大事都和真正的历史能够对应上。短短的三四千字,把初唐百废待兴、盛世初现的景况写得活灵活现,宛若亲身经历。
平心而论,这篇帖子的阅读门槛很高,普通人可能也就看个热闹,只有研究历史的同行才会知道这些细枝末节有多重要。
作者的语言古朴,白话文与文言文毫无突兀地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文风,令人读起来觉得古怪之余,还有些让人回味无穷的韵味。
陆子冈瞄了眼这帖子的作者,叫王子安。喏,王子安?这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
后来又过了不久,陆子冈有次刷视频网站,主页推荐的视频里有个 UP主就叫王子安,陆子冈忍不住点了进去。
这个视频是吐槽一部正在热映的古装剧,陆子冈并没有看过这部古装剧,但看这个吐槽视频依然津津有味。
UP主并没有吐槽古装剧的剧情,而是把剧集里大到服装、建筑、陈列摆设,小到称呼、礼仪、风俗等等挑了个遍的刺。因为言语犀利,引来了影视剧主演们的各路粉丝,在弹幕里吵翻了天,有些人说他是无理取闹,但逐渐也有人指出 UP主挑的部分问题是对的。
这王子安的声音也许是经过了变声处理,抑扬顿挫的音调和语气都有些奇怪,初
时听还有点不适应,但听久了反而觉得有种奇妙的魅力。
这部热映的古装剧是讲唐初时期的,陆子冈对这个时代并没有太深的研究。他好奇地把这个吐槽视频转发给了他一个专门研究唐朝历史的同学,请他鉴赏,回头也就把这事儿给忘记了。
没想到过了几天,那位老同学专门给他发了一条长语音消息,情绪激动,说他把视频给他导师看了。导师当时就惊为天人,让他联系上那个王子安,请对方来学校参加座谈会等等一系列操作。据说后续还解决了几处历史问题,也有学者表示异议,但有争议毕竟也是好事,如今正在比对海量历史和考古资料中。
陆子冈听闻此事颇为惊奇,网络上真是卧虎藏龙,网友的力量不容小觑啊!至此他就关注了这个王子安,时不时看一下对方做的视频,投个币、点个赞、转个发什么的。
最近这个王子安应大家的要求,也开始直播了,每天晚上播两个小时。陆子冈看了几次,觉得十分下饭,所以有空就会点开他的频道看会儿直播。
手机页面上出现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人,没有美颜的滤镜,他的皮肤也依然白皙,容貌俊美,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眸让人过目难忘,尤其他脸上的笑容更是灿烂,让人忍不住就想要跟着微笑。
对,忘记说了,这王子安最近爆火,一部分也是因为相貌英俊。弹幕疯狂地刷着,打赏的烟花在屏幕上一顿闪烁。
肤浅的女人们……陆子冈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他看这小子直播,可不是为了看他颜的。
看这小子直播之后,陆子冈才发现,这王子安对盛唐之前的风物极为熟悉,也擅长讨论这个时期的各种历史。当然他有时说的那些小故事,类似什么李世民真实的兄弟情啊、玄武门之变的真相啊、唐太宗最爱的女人云云的,陆子冈更倾向于这些都是他编的历史同人八卦。
听听反正也挺有趣的嘛!
不过陆子冈也发现,这王子安对唐高宗之后的事情就不那么清楚了,甚至有次都拒绝承认武则天当过女皇。尤其开了直播之后,更能暴露这点,这根本不是不熟悉,而是连常识都很少的地步了。
所以这也成为黑粉攻击他的理由,黑粉的逻辑是:他一定都是瞎说的!他连武则天都不知道!他肯定是男权主义者!
王子安的粉丝却觉得这也很正常,一定是大大装出来跟他们开玩笑的。今天讲历史八卦的阶段已经过去了,看样子该到保留节目了。
不过这主播已经被观众牵着鼻子走了,每天说的干货越来越少,取悦观众的节目时长越来越长。陆子冈撇了撇嘴,心知这也是市场决定的,毕竟保留节目观众打赏得比较多,讲干货历史,就算是八卦,很多人都不感兴趣甚至听不懂啊……
“亲们,出的诗句不要是自己编的啊!就算编得挺好我也背不出下句啊!”没错,这位王子安每天直播的保留节目,就是背诗。
由观众弹幕出上句,他背下句。
据说这个保留节目是偶然间产生的,这王子安背诗神速,观众打出来上句他就能背出下句,无论多生僻的诗词他都能背得出来。曾经黑粉质疑他是用背诗软件来快速搜索作弊,结果他直播时用黑布蒙眼,让朋友负责念观众出的上句,他飞快背出下句,如此这般挑战了半个小时,众人皆服。
但之后不断有人在弹幕里提出异议,所以背诗就变成了每天直播的保留节目。今天的王子安依然十分神勇。
“天长落日远,水净寒波流。”“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
不知道何时,本来想要为难王子安的生僻诗句变成了一连串的情诗。
王子安那双迷人的眼眸定定地看着摄像头,口中还徐徐吟着情诗,实在让人招架不住。弹幕一片片尖叫,打赏的烟花一个接一个地盛开。
陆子冈的嘴角抽搐了几下,把手机靠在书堆旁,把直播当成背景音,自己则转过身去洗茶杯。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
过了一会儿,情诗又变成了讲兄弟情谊的诗句,陆子冈把茶杯一个个洗好,放在茶盘之中。他不用回头看弹幕,都知道现在弹幕肯定都在刷屏。
“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海内存知己……”
王子安念到这一句,忽然间顿住了声音。
“天涯若比邻”啊!陆子冈疑惑地回过头,这不是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吗?这么简单的诗都不会背了?是网络卡了吗?
不过,陆子冈忽然想起来为什么他觉得王子安这个名字耳熟了,这王勃就字子安啊!哈哈,只是巧合吧……
连弹幕都停止了几秒钟,观众们纷纷打字,以为是直播平台的服务器不好,大家都卡了。
这时屏幕中传来了开门关门声,经常看王子安直播的观众们都知道是他一起住的朋友下班回来了。
这朋友王子安之前也介绍过,叫王离,但从未出过镜,只是偶尔露个修长的手或者结实的身材,之前王子安蒙眼背诗时也是他在旁边帮忙读出屏幕上的诗词的。据说这王离是在一所武馆当老师,用王子安的话说,一开始都是王离赚钱养他的,现在他做了主播赚了钱,终于可以改善俩人的伙食了。
观众中也有人猜测过他俩的关系,但陆子冈觉得这俩人都姓王,铁定是堂兄弟之类的亲戚啦!
王子安回过头去看王离,也像是掩盖着脸上复杂的神情:“回来了。有快递了?是不是我买的盲盒到了?”
“不是,是邮给我的。”王离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疑惑。“咦?奇怪,你这个老古板还会网购?这什么东西啊?这么小的盒子……”王子
安起了好奇心,顺便扫了眼直播时间,差不多了,赶紧跟观众们道了个别,就关掉了直播画面。
陆子冈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直播随时断掉也是正常的,他打算换个频道去看其他历史 UP主的视频。
而这时,哑舍门外也响起了敲门声。
估计是外卖来了,陆子冈摸了摸已经咕咕叫的肚子,等不及对方进来,直接走过去开门了。
结果门外站着的是快递小哥,递给了他一个很小的快递盒子。
咦?这是什么?他买的东西今天刚查过,最快的也要明天才能到啊。
手上的重量很轻,陆子冈掂量了两下,走回店里,随手拿了百宝阁上的羊首曲柄短剑划开快递盒,里面是一个锦盒。
陆子冈心中涌起了不安,他沉默了半晌,才伸出手把锦盒打开。在锦盒之中,静静地躺着一枚白色的矩形小玉块,十分眼熟。陆子冈忽然想起不久前汤远给他发的那张照片。
他拿起这枚棋子,把它翻了过来。
背面果然被人用朱砂写了三个大字,字迹也十分熟悉。陆子冈。
【伍】
王子安关掉直播页面,抹了把脸整理了一下情绪。
他擅长写赋、写骈文,流传于世的律诗、绝句也不少,这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更是妇孺皆知,因此之前直播背诗时,并没有人出过这首诗。所以他乍一看到自己的诗作出现在屏幕上,难免有些猝不及防。
还好王离正好回来,解救了他,否则还不知道怎么圆场呢!
想当初,本来在振鹭亭里待得好好的王离,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疯狂劝说别人跟他一起出西雍村。村里除了长期酣睡的诗仙李白大人,几乎所有人都被他骚扰过了,当然没有一个人同意。
开玩笑,要是想出去,早就出去了,也不必等到今日。
最开始王子安也没答应王离,直到后者再次站到他面前,问他是否想要知道更多优美的诗句。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啊!上次进来村里的那个小子压根不会背太多新诗,但恰恰勾起了他的诗瘾。
头脑一热,等他再反应过来时,人就站在了一片湖水之上,来到了一个新奇的世界。
这现代社会真好,除了一开始没有什么身份证、没有什么手机,比较难生存,但一旦落下脚来,慢慢接触这个未来世界,真是好奇妙啊!
王子安忙到没有时间写诗,写诗?写什么诗啊!还不如刷会儿抖音更开心!
以前写诗,是因为纸贵,大家都背不下来,脑容量小,必须用最少的文字组成最精彩的诗句,才能被众人传唱,在历史上留下姓名。
现在?不用啊!信息大爆炸好吗!做个愉快的 UP主不好吗?
王子安在做 UP主之路上快乐地狂奔而去,闲暇时间读读诗集,反正以他过目不忘的本领,每天直播的保留节目都应付得如鱼得水。
啧,反正弹幕那么多,不会背的诗就划过去,就当没看见嘛!
他知道王离在找一个人,但对方没说,他也就知趣地没有细问。这都多少年过去了,还在找人,这王离是认真的吗?
王子安同情地看了眼拿着快递端详的王离,好奇地走过去问道:“这快递是谁寄的啊?”
“没写寄件人的名字。”王离看了眼快递单,寄件人那一栏是空的。
“咦?拆开看看喽!”王子安更好奇了,是不是暗恋王离的小姑娘偷偷寄的巧克力?啧,他也懂情人节送巧克力的梗。不过倒是还没到情人节……王离用指甲一划,快递胶带便被破开,快递盒子里是一个锦盒。锦盒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黑色矩形玉块。
“这是……”不怪王子安不认识,实在是六博棋流行的年代是秦汉时期,到了唐朝早就没人玩了。
“这是六博棋。”王离淡淡道。
他伸手把黑玉棋子翻了过来,背面被人用朱砂写了两个大字。王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