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信步走在未央宫之中,轻松写意。
虽然来来往往的内侍们都在心底里纳闷为何皇帝身边没人跟随伺候,但依旧退避在两旁,低头弯腰行礼。
他隐晦地勾了勾唇角,控制自己把脚步走得更稳重一些。
原来,行走在阳光下,是这样的感觉。
他轻车熟路地继续向前走去,假装没有看到内侍们压抑的轻呼声和惊讶的眼神。
因为再往前走,就是椒房殿。
那间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所居住的大殿,皇帝已经足足有五六年没有踏足过了。
这天又要变了?也保不准皇帝因为什么想起了当年的金屋誓约,心血来潮想要来见见皇后。
有心思灵活的,在皇帝离开的瞬间,便特意绕小路抄近道奔去椒房殿报信。
他的脚步越发沉重了起来,并没有因为椒房殿的近在眼前,而感到雀跃。
反而越发忐忑不安起来。
他隐晦地瞥了眼脚下,再次确认他的身后,有影子。
他的迟疑,落在内侍们的眼中再正常不过了。哪怕皇帝现在转头就走,也是情理之中的。
他的步伐虽然慢,但依旧一步步地走近了椒房殿。
椒房殿的宫女们连忙迎出殿外,匍匐在地迎接圣驾。
他目不斜视地走进殿内,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椒房殿中央,一身红衣的她。
殿内没有点灯,光线太暗,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停下了脚步,不敢再上前。
“皇后。”他模仿着某人的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学得惟妙惟肖。
她盈盈起身,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
从殿内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绣着牡丹的裙摆、叮咚作响的环佩、艳色的腰带、垂在胸前的秀发、线条优美的下颌……依次展现在阳光之下,灿烂瑰丽得让人眩晕。
他的呼吸加重了几分。
她发现了吗?
她会发现吗?
她能发现吗?
一只秀美白皙的手朝他伸了过来,拉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朝殿内缓缓拉去。
她的力道并不大,但他却没有也不想挣脱,顺从地被拉入了黑暗之中。
跪在外面的宫女们小心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喜不自胜地纷纷起身,轻手轻脚地把殿门合拢。
殿门在身后关上,整个殿内隔绝了阳光,又恢复了往日的阴暗。
只有从窗棱处透过来的一道道光下,看得见灰尘在跳舞。
他接下来该怎么做?是要甩开她的手腕?还是反客为主强势地握着?
她却先一步松开了他的手,走到案几前揭开灯罩。
一缕柔和的光晕照亮了大殿。
他听见她冷冷地问道。
“你把他怎么了?”
他如坠冰窖。
因为燃起的灯,他才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冷若冰霜,全然没有一丝喜意。
“皇后,你在说什么?他是谁?”他不甘心地做着垂死挣扎。
他明明就是他!
用了他的身体!
也有影子了!
所有人都能看到他!
如果他愿意,这世上再也没有刘彻!他会代替他活下去!
“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附身到了他的身体之上。”
“但你要知道,你的本体在我手上,我很轻易就能摧毁你。”
“所以,放了他,我可以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她的声音锐利如刀,一字一字都像在他的心上凌迟。
如果他有心的话。
原来,他无论做什么,都比不上他。
“为什么?”他忍不住上前了几步,来到了她的面前。“这样不好吗?皇帝来到了椒房殿。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期盼吗?”
“如果他不是他,这一点就没有任何意义。”她冷酷地回答道,凤眸里没有一丝温度。
“你会治理国家保证百姓们安居乐业吗?”
“你会批阅条陈分辨臣子的忠奸好坏吗?”
“你会根据军报判断千里之外的敌情吗?”
她每一句问题,都让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当他的背后接触到一面坚硬的东西时,才反应过来他居然已经退到了殿门前。
“不,你不会。”
她掷地有声地说道。
他自惭形秽地闭了闭眼,坚决地转身拉开殿门大步离去。
阳光虽然耀眼而又炽烈,可是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殿外传来宫女们的疾呼声,在挽回离去的皇帝,哪怕回头再看一眼。
她默立在油灯前,摩挲着指尖。
原来,已经有那么久,没有再碰触过他了啊……
许久之后,她微微一笑,重新把灯罩盖上。
大殿内,又恢复了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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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从沉睡中惊醒过来,看着眼前摊开的竹简,半晌没有回过神。
在批阅条陈的时候昏睡过去,这对于他来说真是少有的事情。
喏,这篇条陈他真的有看过吗?为何一点印象都没有?
刘彻正打算从头翻起,就听到内侍来报,说卫夫人来了。
“子夫,你且等一下,朕看完这篇条陈就歇息。”也许是方才睡得踏实,刘彻的心情很是不错,还能自嘲地笑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条陈能让朕看睡着了,一睡就是一晌午。”
卫子夫本是听闻皇帝今日去了趟椒房殿,匆匆忙忙赶来的。此时见刘彻闭口不提此事,便也乐得陪他糊涂,从殿内退出来便下令后宫诸人不许多言。
皇帝去了椒房殿,逗留了只有几句话的功夫,就夺门而出。
想必是椒房殿的那位,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皇帝难堪了。
卫子夫温柔地笑着,目光却透过了重重殿阁,遥望着那椒房殿。
那座宫殿,也许,是时候该换个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