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氏抚着微凸的肚子,坐在那里侧耳倾听着外间的谈话声。
她的丈夫狄青是闻名遐迩的武将,屡建战功。但宋朝重文轻武,武将尤其是战功赫赫的武将,活得更是小心翼翼,郁郁不得志。生怕说错了一句话,或者做错了一件事,就被那些谏官们写奏折弹劾。
有时候想想还真是可笑,刀山血海用命拼杀出来的累累战功,竟然都比不过那些文官们轻飘飘的几句话。
当狄青送完客人回到内间的时候,就看到自己妻子正抚着肚子,一脸的忧虑不安。
“怎么?是身体不舒服吗?”狄青连忙上前几步扶住魏氏。
“无事,庸人自扰矣。”魏氏展颜一笑。
心中有愧的狄青看着妻子的笑容,总觉得她意有所指,立刻主动认错道:“夫人,那无背钱可挡灾的言论,不可信啊……”
魏氏一怔,随即不满道:“最后一枚也送出去了?你也真是大方……”
狄青陪笑着倒水切点心。
皇祐年间,狄青领军平两广叛乱,因形势不好,他便在一座庙前与佛主起誓,以一百枚钱币掷地,若全为面朝上,背朝下,则必能保佑全军大胜。他走出庙门后,当众一挥手,百钱应声而落,居然真的是所有钱币全部正面朝上,众皆哗然。狄青命左右取来一百枚铁钉,将百枚铜钱随地钉牢,宣布待凯旋,自当取钱谢神,重修庙宇,再塑金身。于是全军士气高昂,大败叛军。凯旋之后,众人再看这百枚铜钱,原来都是有面无背的双面钱。
而这些无背钱,被一些士兵们当时就作为纪念品拿走收藏了。后来不知为何,故事传得越来越玄乎,说什么无背钱可以护身驱邪挡煞,甚至还可以救人一命。
狄青解释了几次无果后,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他也知道士兵们上战场承受的压力巨大,有个精神寄托也是好的。他手里还留有的无背钱也被同僚们用各种理由索要了去,今天这最后一枚,也终于没有保留得住。
“都送出去的好,轻松了,让我再拿也拿不出来了。”狄青被无背钱困扰多时,此刻真所谓无钱一身轻,脸上的表情都惬意起来。
魏氏板着脸,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的夫君被人称之为面涅将军,即使面有戴罪的刺青,但依旧丰神俊朗,俊秀无匹。对着这样一张脸容,她就算想发脾气也都舍不得。
不过,魏氏还是忍不住唠叨了两句道:“你自己不留一枚也就罢了,难道还不给孩子留着吗?”
狄青闻言笑道:“且不说这无背钱是否真能买命避灾,我们的谘儿不是遵夫人的旨意,学四书五经,一心向文了吗?那无背钱还有何用?”
在大宋朝,文官是相当于有免死金牌的,顶多犯了错也就是发配边疆,所以狄青才如此说。
魏氏捏紧了帕子,下意识地反驳道:“我这肚子里不是还有一个吗?”
“哈哈!夫人可是松了口?下一个儿子让他习武?继承我的衣钵?”狄青抚掌大笑。
魏氏无言以对,只能狠狠地瞪了自家夫君一眼。
狄青蹲下身,温柔地摸了摸魏氏微凸的小腹,“我狄家儿郎,要自强自立,用不上无背钱这种取巧的器物。”
魏氏又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真是多此一举。夫君已经把最后一枚无背钱送了人,她就算再不开心,还能追着那人要回来不成?
“人喜则斯陶,陶斯咏。”魏氏轻声呢喃着,“我只是希望我儿天天能够平安喜乐。”
“如果这一胎还是个男孩儿,那就叫狄咏吧。”
司南杓
孙朔在收拾仓库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很是眼熟的物事。
也许真的是时间太久远了,他盯着那块方正的木板,在回忆中搜寻着。
这个……好像是叫司南杓……
当年,小公子有段时间还特别喜欢把玩来着。
这司南杓的功用……应该是能指向帝君的方位。
这也是当年小公子喜欢的缘由,用这司南杓,便能得知始皇帝的位置,实在是再方便不过了。
孙朔迟疑了片刻,走上前,发现司南杓上面的木勺并没有在刻满方位的木板之上。
而这块木板上也只是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与其他叠满蜘蛛网的物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是……赵高主人最近才拿回来的东西?
虽然必须认赵高为主人,但孙朔的内心依旧是向着小公子的。
只是今日看到了这久违的司南杓,孙朔忍不住唏嘘。
其实当年,小公子应该早就想要杀掉他了。
就是因为他知道这个司南杓能指向始皇帝的方位。
人心难测,小公子把危险掐灭在怀疑的阶段,这也是赵高教给小公子的一堂课。
孙朔盯着司南杓看了半晌,之后又在墙角处发现了那本应该跟木板放在一起的木勺。
这司南杓的功用……是能指向帝君的方位。
他把那木勺捡了起来,擦干净,又迟疑了许久。
最终,还是把木勺放回了墙角处。
作为一个合格的下人,在适当的时候,要把自己当成瞎子、聋子、哑巴,是不能拥有任何好奇心的。
犀角印
燕丹捂着左肩,咬着牙撕下中衣的布条,艰难地把伤口绑上。
是他太大意了,上将军府邸看起来守卫松散,但实际外松内紧,他真是运气好才能逃得出来,否则今晚就要交代在那里了。
他死了不要紧,但若是因为自己的身份,连累到姬青就糟糕了。
燕丹也不确定身后有没有人跟踪。毕竟从上将军府逃出来的过程,实在是顺利得让他不得不怀疑。
所以燕丹并没有第一时间回质子府,而是绕了个弯,在咸阳城的街巷中穿梭。他小心地避开巡夜的士兵们,又花费了许久,才翻墙跳入一间不起眼的小院。
狡兔尚且三窟,他身上又有父王暗中交给他的资金,所以类似这样的密所,他还有好几处。
深夜也不敢点灯,燕丹借着月光把伤口处理好,至少他换了身衣服,束好发,完全看不出来刚经过一场恶斗。
洗去脸上用作伪装的墨汁,燕丹扫了眼铜镜中那个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的自己,来不及细看,便调好草药汁涂在脸上,让皮肤变得枯黄干燥。
他早已习惯如此,慢慢地改变着自己的容貌,务必让自己和姬青变得毫不相同。
等他放下陶碗的时候,铜镜里出现的,是一个不起眼的黄瘦脸容。
任谁看了,都不能相信这就是燕国的太子丹。
燕丹静静地看了铜镜半晌,从墙角的砖缝之中,掏出一枚古红色的犀角印。
为了不暴露身份,他在出行的时候,都不能随身携带这枚犀角印。
他用手摩挲着那上面弯弯曲曲的印鉴纹路,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
他是燕太子丹,他必须要为自己的国家和百姓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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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咸阳朝气蓬勃,天刚蒙蒙亮,街市上的吃食摊子就都一个个地起来忙碌了。
燕丹踏着第一缕的阳光走进林记粥铺,迎着小老板娘的笑容,在角落里的老地方坐下。
这家林记粥铺的小老板娘的父亲是秦国的士兵,而母亲是燕国女子。她的母亲早亡而父亲依旧在服兵役,所以便依仗着学自母亲的手艺,开了家粥铺。因为只有贵族才能有姓有氏,所以像她这样没有夫家的平民女子只能承袭父亲的姓,旁人都称她为林女。
林女相貌姣好,性格温婉,再加上做的甘豆羹纯甘香甜,在这条街市上颇受欢迎。时间这么早,铺子里的位置就已经坐得七七八八了。
燕丹每次来点的都一样,所以尽管他没有出声点单,在他没坐下来多久,一碗热气腾腾的甘豆羹就放在了他的面前。
“多谢。”迎着林女明媚的笑容,燕丹想起自己如今平凡的面容,不禁有些自惭形秽地低下了头。
带有燕地味道的甘豆羹,燕丹是怎么都吃不腻的。再加上他从昨晚就没怎么好好吃饭,又度过了惊魂一夜,这碗甘豆羹吃得格外香甜。
“还要带走一碗吗?”见燕丹吃得差不多了,林女过来给他倒了杯水,浅笑着问道。
因为这家甘豆羹做得十分地道,燕丹在第一次吃到的时候,就想着给姬青带了一碗。只是姬青看起来完全不想搭理他,所有甘豆羹都一口未动。
也许是他太过于天真,妄想着如此状况,还能和姬青修复兄弟感情。
燕丹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一份甘豆羹的铜板。
“今天……就暂时不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