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05年
深冬的洛阳一片萧瑟之色,但上阳宫内依然松柏常青,郁郁葱葱。
仙居殿内,门窗紧闭,火盆烧得极旺,整个大殿内都温暖如春。但却因为通风不畅,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竟有种腐朽衰败的味道。
徐盈儿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味道,敛气凝神,一动不动地站在大殿的角落里。
还政退位的一代女皇,此时就躺在大殿中央的床榻上,已是风烛残年。伺候的宫人们说话声都不敢太大,徐盈儿连呼气声都控制得极低,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尽管是被夺取了权柄,但一代女皇的余威仍在。再加上现在的皇帝李显对女皇也依然敬畏,吃穿用度一应如前,丝毫没有半分怠慢。
可女皇已经垂垂老矣,太医们直接都住在了上阳宫,天天开会讨论病情。但谁都看得出来,女皇留在世上的时日,不久矣。
隔壁的侧殿里隐约传来时大时小的争论声,徐盈儿垂了垂眼帘,掩住了眼眸中的不屑。女皇还没死,那些言官们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在讨论女皇的谥号了,为刻在牌位上的“则天大圣皇帝”还是“则天大圣皇后”,争论不休。
这种事情在何处讨论都可以,为何非要在仙居殿的侧殿?怕是打着想要恶心恶心女皇的主意吧……
徐盈儿一边在心中唾弃着,一边也没忘记留神女皇的动静。只见她的肩头微动,便立刻快步走上前去,和宫人们一起把女皇搀扶起身,熟练地拍打她的后背,把堵住嗓子眼里的痰咳了出来。
女皇的双眼微睁,瞥了徐盈儿一眼,后者意会地用温毛巾擦了擦她的嘴,递上了一直在火盆上温热的漱口水。
徐盈儿按部就班地服侍着女皇,她自从十二岁进宫之后,就跟在女皇身边伺候,如今也有六年了。暮年的女皇喜怒不定,同期与徐盈儿入宫的宫女们,大多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或被调走、或被贬职、又或直接被杖毙。
徐盈儿早就学会了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什么都不能说。也早就对女皇的一颦一笑所代表着什么,了如指掌。
所以,在她发现女皇用凌冽的眼神朝她看来时,下意识地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
女皇的这个表情,她实在是太了解了。
每当她见过一次,都会有谁死去,甚至不止一人。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而这次,徐盈儿清晰地感觉到,女皇的杀气,是朝着她来的。
来不及反省自己是哪里没有做对,徐盈儿浑身颤抖,一声都不敢吭。因为她知道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是错,女皇从来不因为下人们的哭泣求饶而有半分动容。
其他的宫人们也都惊慌失措,大殿之上一时间呼啦啦地跪倒了一片,静谧无声。
徐盈儿攥紧双拳,额头上的汗水都滴在了眼睛里,刺痛得她眼瞳微酸,也不敢抬手去擦。
也许是过了许久,也许也就是过了一瞬间,头顶上传来了女皇的喟叹声。
“下去吧,晚上朕要吃枣羹。”
“婢子这就去安排。”
徐盈儿尽了此生最大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如往日一般平静正常。她强撑着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扶着女皇重新躺下,这才缓缓告退。
出了殿门,徐盈儿才发觉背后的衣衫已经全都被冷汗所浸湿。她想不透方才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但却也没时间细细思考了。
女皇想吃的枣羹,听上去虽然简单,但也至少也要吩咐厨娘精心炖上两个时辰。
徐盈儿匆匆忙忙地往膳房赶去,在路上远远地看到了观风殿有人欢声笑语般袅袅走来。只消瞥上一眼,那鲜艳美丽的五色襦裙,便知应是喜欢华丽衣衫的安乐公主来了。
并不想跟这位公主有什么交集,徐盈儿动作敏捷地转向了小路,一门心思地去为女皇操持枣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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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躺在床榻上,睁着浑浊的双眼。
她很早就已经看不清大殿房梁上的彩绘,更看不清周围所有人看向她的表情。
但她依然是那个曾经坐在龙椅上的一代女皇。
被迫退位,又有什么呢?
她迟早会离开这个世界,一如以前的所有皇帝一样,带着不能长生不老的遗憾,孤独地闭上眼睛。
皇位,早已不是她所在意的事情了。
她所放不下的,其中一个就是那个“人”。
每次在她所亲手杀死的人身上,濒死时“他”都会出现。
究竟“他”是谁?
越临近死亡,她就越想多了解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尤其是她亲身经历过的。
在徐盈儿靠近的那一刹那,她甚至想要亲手杀了她,就为了再次见到那个“人”。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羸弱,连抬手都很费劲,更何况杀人了。
哪怕徐盈儿不躲不避,她也没法杀了她,最有可能的后果是其他宫人会代替她动手,这也没有任何意义。
罢了,她已经八十二岁,在这世上已经活得够长久了。
历史上也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像她一般,活得如此精彩了。
此时,侧殿传来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张扬地娇斥道:“你们这些废物,皇祖母的谥号当然是‘则天大圣皇帝’,这还有什么需要讨论的吗?”
武则天讽刺地勾起了嘴角,她再了解不过自己的这个孙女儿了。看起来像是嗜好名贵衣衫不学无术的公主,但实际上心狠手辣,野心十足。并且恨她这个皇祖母恨到了骨子里,因为这安乐公主的兄姐都是她下令绞杀的。
而此时安乐公主这样为她正名,实际上也是以她这个皇祖母为目标,想要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皇祖母,裹儿来看您了。”李裹儿扑在了女皇的床边,一脸邀功的表情。她方才特意高声说话,自然会保证所说的话语全都被女皇一字不漏地听在耳内。
武则天淡淡道:“不用那些废物们费心,朕已经安排好了身后事。立无字碑,没人能有资格给朕设谥号,也没有人能审判得了朕。”
李裹儿的脸色一白,既怨恨又钦佩地点头应是。
武则天挥了挥手,让还想说点什么的李裹儿立刻把话咽了回去,起身告退。
对,赶紧走吧,待在她面前,真是引诱她大开杀戒。
女皇听着走到的殿外李裹儿毫不掩饰地打骂下人们出气,并且拔刀把言官们准备好的田黄石牌位一刀劈断,声称是不能留这种东西让皇祖母生气。
武则天长长地叹了口气,就这样的性格,这样的为人处世,估计就算她不动手,也没几年好活了。
“陛下,这个可怎么办?”殿内,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即使女皇已经退位,但武则天身边的人都没改口,依然称她为陛下。
女皇睁开双眼,发现是徐盈儿转了回来。她的手中捧着一个断成两半的牌位,应该正是李裹儿砍断的那个。
“等朕殡天了,在墓里就摆上这个吧,无妨。”女皇不甚在意地说道,像是完全不知道用这块断掉的无字碑,会让皇帝李显脸上多难看,给李裹儿带来多大的祸患。
徐盈儿颤抖了一下,低头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