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54年,赵王宫握瑜殿
狭窄的庭院中,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蹲在树下,正定定地看着树根处爬来爬去的蚂蚁,聚精会神。
此时正是初春时分,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小男孩没多久就被蹦来蹦去的蚂蚱吸引了注意力,小脑袋一时往左看看,一时往右看看。
当值的婢女站在回廊下躲懒,见小男孩如往日一般在庭院里玩耍,便转进屋里做针线活儿去了。
小男孩没有发现,或者说发现了也习以为常。
自从他出生,就住在这座冷清的宫殿里。除了兄长偶尔会来看他外,没人来,很是无聊寂寞。
还好,庭院里还有这么多小伙伴陪他。
小男孩寻了根小木棍,玩得不亦乐乎。只是没多久,在他偶然间抬起头时,一下子就怔住了。
有只极其漂亮的蝴蝶在花丛中翩跹飞舞着,那对色彩斑斓的蝶翼在阳光的照耀下十分梦幻。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瑰丽生物。
小男孩一见之下就睁大了双眼,不管不顾地扔下手中沾满泥土的小木棍,蹦跳着进了花丛直奔蝴蝶而去。蝴蝶一个翩然转身就让小男孩扑了个空。
越是抓不到就越想得到,小男孩追着蝴蝶上蹿下跳,最后发了狠地一扑,不但没有抓到蝴蝶,落地的时候都没有站稳,摔了个结结实实的跟头。
膝盖立刻如针扎似的疼痛,小男孩扁着嘴,要哭不哭地爬起身。膝盖上的伤口立刻就见了红,洇湿了姜黄色的裤腿透了出来。
小男孩左右看了看,发现自己追着蝴蝶,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跑出了一直居住的院落。小男孩的眼神慌乱了一瞬间,但立刻就恢复了神采。因为他听见了不远处有人说话的声音,而且越来越近,正朝他的这个方向走来。
小男孩的记忆力很好,认出了其中一个声音是他的父亲。很快,父亲的身影便出现在他的面前。可他父亲身边站着的,却并不是他母亲。
他父亲公子偃大概有三十余岁,本来就窄袖的胡服穿在那削瘦的身材上,显得十分单薄。苍白的面容算得上是英俊之相,但眼底的青黑和浑浊的眼瞳能看得出来这是具被酒色透支的身体。倒是他身边婷婷袅袅轻移莲步的美貌女子,螓首蛾眉,肤如凝脂,体态丰盈,像是一株散发着浓香正热烈绽放着的牡丹花。
小男孩知道父亲身边的这位女子,应该就是那位十分受宠的嫦姬。
嫦姬的名字听起来很美,自比月上嫦娥。但小男孩却曾经听婢女们聊天说起过,这位嫦姬本来是个倡姬,以唱歌为生。而后嫁了人,不久之后就不幸寡居。不知怎么就让公子偃为之疯狂迷恋,纳了她为妾室。嫦姬也不过是倡姬自欺欺人的叫法,实际上在其他人心里,她就是身份低微的倡姬。
小男孩其实并不是很懂什么叫倡姬,但他还是能分辨得出来那些婢女们提到嫦姬时语气里的不屑与嘲讽。
不过这些和他都没什么关系,他想要哭诉委屈疼痛的对象,是他的父亲。
小男孩刚想忍着痛抬脚往那边挪动两下,就听见了他们的交谈声。
“公子,那是谁家的小孩子啊?”嫦姬意外极了,她给公子偃生的男孩与这个小男孩差不多大,可她在赵王宫中根本没见过有同龄的小男孩。
“晦气!是那个扫把星!”公子偃看清了角落里站着的是谁,厌恶地啐道。
“扫把星?啊……是那个孩子?”嫦姬回想了一下,掩唇惊呼。
“没错,就是那个孩子。当年这扫把星出生的消息和长平之战战败的噩耗一起传到父王耳中,被父王认定此子为凶兆之子,厌恶至极。后来父王因不想和这孩子同处一宫之内,差点让本公子搬出王宫!真是岂有此理!”公子偃对这孩子一点都没有父子之情。更因为大儿子赵嘉回护这扫把星,近几年来连赵嘉他都有些疏远了。
“啊?居然还有这一出?公子怎么都没跟妾身说过?”依偎在公子偃身边的嫦姬忧虑不已。因为赵国的王室家族人丁并不兴旺,所以直系的一大家子人都住在赵王宫里,没有单独建府。按照惯例,只有当公子偃继承王位后,他弟弟公子铭才会搬出赵王宫。而赵王丹如果让公子偃先搬出去的话,被朝臣们过度解读这个行为,说不定会让公子偃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位置为之动摇。
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唉,这不是害怕你跟着瞎担心吗?”公子偃被嫦姬颦眉担忧的情态所取悦,眼中的爱恋更深了几分。只是在眼角余光扫到墙角站着的那个小男孩时,脸上又爬满了厌恶和嫌弃。“嘉儿不是说他负责看管这扫把星吗?怎么还让他到处乱跑?真是晦气!”
他一边说,一边搂着嫦姬,目不斜视地从小男孩的面前大步离开。
小男孩向前迈出的右脚停滞在半空中,脸上的表情有种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惊慌失措,连呼吸都忘记了,憋得小脸通红。
膝盖之前受了伤,单腿站立让他更加难以支撑身体的平衡,本来就单薄的小身板看上去越发摇摇欲坠。
直到那两人的身影转过了几道宫墙,再也听不见半点声息了,小男孩才仿佛找回了呼吸的本能,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右脚重重地落在了地上,痛得他眼眶都红了。
但是,不能哭。
原来,父亲不喜欢自己,真的不是错觉。
在他有记忆以来,见过父母的次数屈指可数,都是逢年过节时,兄长带着他在赵王宫走一圈,见几个人。而这也是他可以走出那个被高高宫墙围住的庭院,一年之内为数不多的几次机会。
小男孩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听不懂父亲厌恶他的理由。他只能感觉到膝盖上的伤口越来越疼,下意识地辨别了一下方向,发现这里离母亲住的德音殿很近。
虽然他只去过一次德音殿,但依然记得路线,记得那盈满宫殿的那股浓郁药香。
小男孩拖着两条受伤的腿,执拗地扶着宫墙挪动着。
记忆中,母亲的相貌也很模糊,但并不影响小男孩对她产生的眷恋和各种美化的幻想。兄长说过,母亲其实是很爱他的,只是因为身体不好,怕给他过了病气,才不能见他的。
好疼……
不怕……
母亲会抱住他安慰他的!
“什么?高儿怎么去了德音殿?”赵嘉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跟武夫子比剑。他把剑势一收,后退了几步,不敢置信地问着从德音殿跑来汇报的菀青。他的弟弟一向听话,平时都待在握瑜殿不出门的,怎么忽然跑去母亲那里?
“我也不知……也许、也许是他个子小,溜进德音殿的时候都没人发现。夫人刚刚午睡起来,就看到榻边站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影……”菀青现在回想起来那个画面,都觉得背脊发凉。夫人这些年来不敢见到小儿子的原因,她想她也是知道的。毕竟当时生下来就是个死胎,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活了过来。而后又被认定为凶兆之子,长平之战的罪孽也都安在了那孩子头上,夫人自是怕得不得了。就连菀青自己,今天看到那孩子漆黑幽深得仿佛看不到底的眼神时,也都不寒而栗。
“血?高儿受伤了?”赵嘉的声音冷了几分。
菀青没料到赵嘉是真心实意地护着他弟弟,连忙回想了一下那孩子身上的血迹,不确定地回答道:“……应该是之前摔跤跌破了膝盖。”
赵嘉闻言一怔。高儿从小被他养到大,可能不够细致用心,陪着他的时间也不是那么长,但至少没让他磕破半点油皮,受过半点委屈。
其实,赵嘉对自家弟弟的感情也很复杂。扪心自问,当年他在听到弟弟第一声啼哭的时候,心底里蔓延上来的并不是惊喜和期待,而是惊恐和不知所措。
之后发生的事情,更是令他无从选择。
母亲拒绝承认这是她怀胎十月挣扎着生下来的孩子,父亲因为祖父的偏见而看不惯高儿,如果他再不管,毫无生存能力的婴儿肯定活不长久。
高儿死而复生得蹊跷,赵嘉当时自己还是个孩子,只能做到安排一个废弃的殿阁,派遣两个婢女和奶娘,照顾好他,至少别让他饿死。
之后赵国便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让人无暇他顾。
长平之战赵国四十余万大军被秦国坑杀,整个赵国上下一片悲痛哀嚎。虽然对秦国割地求和,但赵王丹最后并没有履行合约。秦王稷大怒,继续挥兵攻赵,围困邯郸。
正所谓哀兵必胜,赵国对秦国有刻骨仇恨,再加上之前坑杀的四十余万大军乃前车之鉴,就算他们投降也是屠城的结果,种种原因叠加在一起,固守的赵国士兵和百姓们爆发了难以想象的能量。
况且其他中原各国也不可能坐视赵国被秦国屠灭,最终魏国信陵君和楚国春申君救赵于危难之中,解了邯郸之围。
而此时,离长平之战,已经过去了三年。
等彻底安定下来之后,赵嘉才发现,原来的那个只会哭闹的小婴儿,已经长成了会围着他喊哥哥的小男孩。
与常人无异。
赵嘉有时候看着他,都会觉得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只是一场梦罢了。说到底,一枚普通的玉牙璋怎么可能唤回一个已经死去的婴孩?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的好么?而且就算这孩子是什么凶星,他才几岁?又能做什么?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所以,赵嘉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尽可能地给予自家弟弟各种保护与爱惜。他本来想把高儿接到自己的怀瑾殿一起住,但母亲听闻后极力反对,甚至声嘶力竭的呵斥他。他这才知道母亲对高儿的反感。不难想象今天母亲在措不及防的情况下见到了高儿,会有什么难以想象的举措。
“母亲……她对高儿怎么了?”赵嘉这句话刚说完,就看到菀青一脸复杂的表情,顿时心下一沉。
“小……小公子他跑了,现在哪里都找不到……”菀青并没有回答赵嘉的问题,期期艾艾地岔开了话题道,“怀瑾殿和握瑜殿那边都找过了,都没人……”
赵嘉把剑递给旁边的内侍杜衡,对武夫子简单的行了一礼,告了声罪。
自从廉老将军重新被起用,廉平也早已卸下教导他的职责。现在教导他武艺的武夫子都是禁军中的士兵,稍微有能力一些的都被派到前线驻守打仗了。
这位武夫子虽然没见过所谓的凶星,但也听说过。他并不认为当年长平之战失利的原因就能归结到一个孩子的出生,这时听说那孩子跑丢了,便自告奋勇地带队搜寻。
赵嘉感激地谢过,说老实话,他也不知道高儿会跑到哪里去,因为高儿长这么大,几乎没有出过几次握瑜殿。
越是这样想,赵嘉的心里就越是愧疚万分。
邯郸是战国七雄之中,最宏伟壮观的都城之一。
除去在各强国的夹缝中艰难生存的韩国,和拥有大片荒芜国土的燕国之外,齐国的临淄因人口密度大而城邦改造艰难,楚国的寿春遍布靡靡之音,魏国的大梁紧挨大河而时常被洪水侵袭,秦国的咸阳因为只重修宫室而没有城墙,显得建筑零散毫无城邦之相。
这样比较起来,雄伟大气的邯郸比起其他都城来,更胜一筹。
邯郸,在从前写作甘丹。太阳出升过地平线叫甘,太阳落山过地平线叫丹。而邯郸即日出日落之地,是整个北方最繁华的中心。
从前有个燕国人觉得邯郸人走路的姿势特别有气势,专门从燕国寿春到邯郸来学习走路的姿势。结果没有学会,反而连自己都不会走路了。从此便有个成语叫邯郸学步,由此可见邯郸在中原各国的声望,都视在邯郸所发生的事为流行风尚。
但这些追捧和尊崇,也是建立在赵国强盛的武力之上。
人都是这样的,对强者才会有崇拜,对弱者,只有鄙夷。
在赵国鼎盛之时,赵武灵王甚至可以插手燕国秦国的内政,随意选他看好的公子继承王位。连现任的秦王稷都是他一手扶持才能登上王位的。可讽刺的是,正是这位秦王稷,在几十年后,发动了长平之战,把赵国狠狠地踩在了脚下。
此时的邯郸街头,可以让六匹马同时通过的宽阔街道上满是垃圾和血迹。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门前,破败的招幌随着软绵的春风有气无力地飘扬着。昔日比肩接踵的邯郸都城,已经早就没有那种繁华的景象,变成了一片静如鬼蜮的空城。
赵国崇尚武勇,每家每户都有男丁参军,长平之战战败的噩耗传入邯郸时,举国上下一片哭声。因为死亡人数实在太多,根本没有足够的生麻布来当丧服,悲伤的家属们只能扯一条来系在头上。
笼罩在邯郸上空的悲伤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各户的哭声未歇,秦国的铁骑便兵临城下。
残存的赵国士兵和百姓们,依靠着对秦国刻骨的仇恨,拿起刀枪守卫邯郸。
这一仗,便打了三年。
三年后,秦兵退去。昔日坚固雄伟的邯郸城墙千疮百孔,就如同幸存下来赵人的心。
一切都以仇恨支撑着才能继续呼吸,一旦恢复了和平,面对着一室空寂,很多人都没办法正常的生存下去。有的家里丈夫和儿子都惨死,留下来的女人也无法接受这样的打击自杀而去。昔日人声鼎沸的邯郸城,已经十室九空,许多家族都绝户了。
街上能看到的大多数都是老人和孩子,青壮年都少之又少。
所以,在看到有个小男孩在街上独自游逛的时候,并没有人觉得奇怪。纵使他的额头和膝盖都流着血,也没有人上来关心地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小男孩长这么大,是头一次出宫。对于他来说,什么事情都是极其新奇的,几乎忘记了身上的痛楚,眨着两只大眼睛四处张望着。
他本来是去德音殿找母亲的,只是进了寝殿时,母亲还在午睡,他也舍不得吵醒她,就站在床榻边上静静地看着她。
母亲长得真美啊,身上香香的,被母亲抱着一定特别舒服……
他看了很久很久,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母亲露在被子外面的手。
软软的,好温暖……
可是,被惊醒的母亲看到他时,异常的惊恐,拿起了瓷枕便朝他砸了过来。
他以为母亲是不高兴被惊扰的缘故,但母亲砸了他一下之后并没有停手,口中还骂着他,懊恼自己为什么要生下他……
原来,兄长不让他见母亲,并不是因为她身体不好啊……
看她拿着瓷枕砸他的架势,中气十足嘛……
小男孩捂着被砸破的额头,冷静地想着。
他不是不伤心,而是心痛得已经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出来了。
婢女们听到了殿内的动静,纷纷奔了进来。在听到母亲喊人要把他抓住的时候,小男孩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了这座冰冷的宫殿。
这里本来闻起来十分温馨的熏香,令他作呕。
小男孩从德音殿出来,并不想回到握瑜殿。那里虽然和兄长的怀瑾殿是取自怀瑾握瑜的美好词语,但名字就算再好,也不能掩盖那里是囚禁他的地方的这个事实。
他不想回到那里了。
邯郸的王宫与其他六国的不一样,如同昔日晋国都城新田一样,采用多城连接在一起的布局方式。邯郸也是七国之中,唯一一座宫城并不在城市包围中的都城。
赵王宫在大城的西南角,准确说是建在由三个成品字形组合而成的夯土台上。最大的宫殿群被称为龙台,是赵国王室的居住地。其余两座宫殿群分别为南北点将台,南点将台做赵王阅兵之地或者远征出兵之地,而北点将台则是练兵之所。
赵王宫里的侍卫大多都去了前线参军,反正以现今邯郸的情况,赵王宫根本不用担心安全问题,所以赵王宫内的侍卫极少。小男孩竟是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出了赵王宫,沿着台阶走下了龙台,穿过了邯郸城门。
邻着龙台的邯郸城区,住的都是赵国的王公贵族们,各个深宅大户院门紧闭。家家户户门口都用竹竿挑起了写满逝者名字的绛色铭旌,大多数门口都不止一根竹竿。
铭乃名,旌乃旌旗,铭旌就是竖在灵柩前,写着死者官衔和姓名的绛色帛制旗幡。一般都是用与帛一样长短的竹竿挑起,竖在灵前右方。而在下葬时,再从竹竿取下,盖在灵枢之上。
门口竖着的这些绛色铭旌都已经在三年的雨打风吹中褪了色,但依然没有人愿意把这些铭旌摘掉。毕竟铭旌是随着灵枢下葬的,可所有牺牲在长平之战的战士们全都死无全尸,根本无法辨认。所以家属们宁可放着这些写着故去者名字的铭旌立在门前,希望能让找不到家的灵魂们魂归故里。
小男孩根本不懂什么是铭旌,只觉得这些拖在地上的长布条跟母亲宫中的帷幔相似,除了颜色不一样和上面没有字,都重重叠叠地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他有种空间错乱之感。
小男孩懊恼地拨开一个接一个绛色的铭旌,不知疼痛地向前走着。
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父亲希望他消失。
母亲懊悔不该生下他。
兄长可能视他为拖累……
那他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额头上的鲜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一直蔓延到了嘴角。小男孩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带着铁锈味的血腥让他不由得一呆,胸口深处,仿佛有种冲动在让他蠢蠢欲动。
小男孩停下了脚步,空茫茫地看向前方,任凭身旁的铭旌随风飘扬招展。
一只蝴蝶翩然飞过他身畔,小男孩的眼瞳像是一下子有了焦距,准确地一伸手便抓住了那只蝴蝶。
“呵……”柔弱的生命在掌心中脆弱的挣扎着,小男孩毫不在意地一用力。
真好,再也飞不起来了才好。
若不是今天那只蝴蝶,他也不会发现自己是不被期待中出生的这个事实。
小男孩脸上的表情呈现了不符合他年龄的成熟和冷酷。他扯起身旁的铭旌随意地擦了擦手,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着。
直到他经过一条小胡同时,恰巧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
“就是这个小兔崽子!是秦人!”
“秦人?秦狗!”
“没错!他是秦狗!他的父亲还是来赵国当质子的秦国公子!”
小男孩眨了下眼睛,表情又恢复了生气。
他好奇地扒着墙砖,朝狭窄的胡同里看去。只见阴暗的角落里,有几个人影围在一起,在他们中间有个更瘦小的身影。
说话的几个人声音都是年幼稚嫩,看身形绝不超过十岁。
这些孩子的父亲都战死在长平,对秦国的恨都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深刻。尤其有人还提到了来赵国当质子的秦国公子,更是让他们立刻怫然作色。
质子其实就是人质,而战国时期去敌国当质子的一般都是国主的儿子。赵国当年多强大,连秦国都要乖乖的派公子来邯郸当质子。而现今呢?
越是对比,就越是让人难以忍受。
国仇和家恨叠加在一起,满腔的怒火让他们克制不住地想要找个怒火的发泄口,全部都变成了拳脚朝被他们围住的那个小孩子打去。
“打死你个秦狗!我爹都是你们秦狗害死的!”
“没错!打死他!”
“打死他打死他!”
被他们围在中间的那个孩童,穿着一身黑衣,看起来也就不过是五六岁模样。他应该是经常被挨打,初时还有些反抗,但很快就识相地用双手护住了自己的脑袋,弯腰缩成一个团,用后背和屁股来迎接拳脚。
小男孩只是旁观,听着那砰砰的声音,都觉得浑身疼痛。
他下意识地攥着身边的绛色铭旌,想要这及地的铭旌把自己藏得再隐蔽一点,他怕那些孩子看到他。他父亲不是说,长平之战都是因为他的出生吗?
不过……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做错了什么?是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吗?
可不管他出生或不出生,又能改变什么?难道他不出生,长平之战就能打胜仗?赵国就能一统天下?
真是荒谬至极。
小男孩被父母苛待的怨气盈满胸腔,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高声呼唤道:“这里!就在这里!快要打死人了!”
正好一阵阴风刮过,胡同外的铭旌猎猎作响,倒像是有很多人朝这边跑过来的样子。
那些孩童们一哄而散,立刻从胡同的另一边逃走了。只剩下被打的那名黑衣孩童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
小男孩偷偷地看了两眼,终于忍不住从铭旌中走了出来,走到对方身边蹲下,伸出手指捅了捅。
那名黑衣孩童终于有了动静,他把脑袋从双臂之间抬了起来,露出了一张鼻青脸肿的面容。好在这些施暴孩子们也是年纪不大,拳脚也都没有太大的力气。相比之下,倒是头部被砸破膝盖还流着血的小男孩看起来更凄惨些。
“你也是被他们打的吗?”黑衣孩童上下打量了一下小男孩,语带同情地问道。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奇怪的口音。
小男孩没听过这种古怪的腔调,但一想到方才那些孩子们因为什么而打他,就猜到了。“你是秦人?”
黑衣孩童眼中的光芒乍现,点了点头道:“对,我是秦人。”
小男孩虽然不懂对方的身世,但却也能看出来这黑衣孩童是以秦人的身份而自豪。
“你也是被他们打的吗?”黑衣孩童没有等到小男孩的回答,把之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小男孩摇了摇头,很自然地回答道:“膝盖是我自己摔破的,头是被我母亲砸破的。”
“你娘为何对你如此心狠?”黑衣孩童吃了一惊,扶着墙站了起来。他的身形比小男孩还高一些,身材也更壮。他身上的衣服明显短了一截,而且磨破了许多地方,洗得都有些发白,一看就是旧衣服。
“她说她后悔生下我。”也许是面对着陌生人,很容易就把心底的苦楚倾述出来。只是小男孩还是太小,根本不知道如何表达心中的痛苦,语气十分平静。
他从来没有长辈可以撒娇,婢女们对他也是敷衍了事,兄长每次来看他也是来去匆匆。而且兄长自己也是个孩子呢,又怎么会照顾人?
在被父亲忽略和被母亲伤害之后,小男孩忽然醒悟了过来。
他原本就不应该有什么期待。
黑衣孩童倒是有些感同身受,安慰他道:“我父在三年前秦军围攻邯郸的时候就逃走了,丢下了我和我娘两人。说是怕带我们走不安全,等他回到秦国之后就找人接我们回去。哼!可是已经过去三年了!他能不知道我们遭受什么吗?”
他这一串话说得抑扬顿挫,倒是有了些赵音,应该是他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他学得十分顺溜。
黑衣孩童应该是经常受伤,从怀里掏出来伤药,拉着小男孩到附近的一个水井处。打水清洗他的伤口,扯下自己的中衣撕成布条帮他包扎。
小男孩还是头一次被人如此呵护对待,受宠若惊。虽然婢女们也都在日常生活中伺候他,但用没用心他都能很敏感地体会出来。这个黑衣孩童也明显是头一次这么照顾人,动作都没轻没重的,可小男孩感到疼痛也没有吭过一声,动过一下。
黑衣孩童看着擦去脸上血迹,恢复了玉雪可爱的小男孩,满意地点了点头。只是额头上磕破的那一块被灰黄色的药粉糊住,看起来白玉微瑕。
在黑衣孩童变戏法似的从怀里又掏出来两块糕点时,小男孩彻底被折服了。虽然糕点被揉搓得已经不成形,但吃进嘴里的时候,安抚了他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小男孩觉得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也许是身心疲惫,小男孩断断续续的,把自己今天所受到的委屈,都倾述了出来。
“笑话!长平之战怪你?真是推卸责任!”黑衣孩童义愤填膺。
小男孩其实也是这么想的,默默地点了点头。他不想回赵王宫,黑衣孩童也不想放他回去面对那对不负责任的父母,便牵着他的手,带他回家。
黑衣孩童的父亲是质子,住在质子府,外观看上去还是不错的。可惜院墙上有许多被人泼墨肆意涂鸦的痕迹,一看便知是赵人泄愤之举。
小男孩见黑衣孩童家的门口也插着一根竹竿,挂着一条绛色铭旌,不禁好奇地问道:“这……布条条,是什么?”
黑衣孩童淡淡道:“这叫铭旌,每条铭旌上写着的人名,都代表着逝去的一条生命。”
“死?”小男孩知道什么叫死,他见过院子里的小虫子一动不动。“这是你的亲人吗?”
“亲人?呵,这铭旌上写着的是我父的称号和姓名。对于我和我娘来说,在他抛弃我们回秦国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
小男孩听得双目一亮。其实对于他来说,父母也等于不存在,那他为何还要伤心呢?这个方法好,他也可以给父母立两面铭旌。
黑衣孩童没注意小男孩的神色,回头看了一眼这条街上随风飘扬着的铭旌,叹了口气道:“死去的人确实太多了。”也就只有这南城的富人区还能立得起铭旌,在北城的平民百姓们连块绛色的帛布都找不到,只能用鲜血涂染了白布来代替。那种街巷飘满血色铭旌的场面,更加骇人。
“他们为什么而死?”小男孩迷茫地问道。
“为了战争。”
“那……为什么会有战争呢?”小男孩眨了眨眼睛。
“人和人之间都会因为意见不同,有口角拳脚之争,国与国之间就更会有了。为了争城池、争粮食、争玉璧,甚至有时候只是为了争一口气。”黑衣孩童嗤笑道。
“那……怎么才能没有战争呢?”小男孩继续追问道。
“呵。”黑衣孩童拂开吹到他脸上的绛色铭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小男孩只能看得到对方的背影,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也能猜得到接下来对方说的话一定非常重要。
此时春天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绛色铭旌,洒落在黑衣孩童的身上,在他身周形成了一圈淡金色的光芒。
“想要没有战争?很简单啊!”
“只要一统天下,没有国与国之分就行了。”
小男孩在那一刹那,有些目眩神驰。
他知道,这个画面,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了。
“咦?这孩子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他怎么弄成这样?谁还忍心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手?”
“他是凶星,自然遭遇了什么都不稀奇。”
“……所以我说,当初就不应该插手此事。”
“不插手?让这孩子生下来就死去?让血煞催生的凶星在别处诞生?然后我们开始漫长的寻找过程?”
“……”
“守株待兔,有时候并不是一个贬义词。况且,抱着这样想法的,好像不止我们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