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无锋的人?”宫尚角反应最快。
看见紫衣的第一眼,他就开始比对后者身上的伤痕,发现这穿胸而过的致命一击,的确和自己手里这柄刀的刀口形状一致。
只是。
这万花楼的紫衣怎么会是无锋刺客?
她是何时潜入的旧尘山谷?
如果她是无锋,那么宫子羽这些年究竟泄露了多少宫门机密...
“这个蠢货!”
“怎能如此耽于玩乐,还被无锋的贼人钻了空子。”
“我教子无方,倒是叫剑仙和诸位见笑了。”
“今日定要给他个教训——”
宫尚角刚准备开骂,宫鸿羽就抢先一步开了口。
只见他拧紧眉头,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和平日偏袒儿子的做派大相径庭,看起来倒真有了几分身为宫门执刃的威严。
但是这说辞,为什么听起来有些奇怪?
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这家伙又在和稀泥。
什么叫被无锋的人钻了空子?
什么叫给他教训?
当着源天剑仙的面,愣是没说要怎么处罚宫子羽,更不要说,当初明明是自己先通过三域试炼,最后却是宫唤羽被立为少主。
处处偏私,好处是羽宫的,我们角宫和徵宫就是冤大头...
真当我们两宫的人都是傻子吗?
宫尚角默默捏紧拳头,瞪着宫鸿羽一言不发。
“咳...咳...”
宫鸿羽眼神飘忽,心虚地咳嗽了两声,随后转头看向许青山,发现对方正伸手托着下巴,似笑非笑,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宫鸿羽顿时一个激灵。
他干笑了两下,语气冷硬地把话题转了回来。
“剑仙还没说,是如何辨认无锋的呢...”
“也是,还没解释清楚。”
见宫鸿羽一脸的忐忑不安,许青山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
他叩了叩身旁的扶手,轻靠在黄花梨木的椅背上,眼神玩味,语气中透着几分慵懒。
“其实很简单——”
“我之所以能辨认无锋,是因为我领悟的法则中有一道命运法则,要知道,命运和因果不可分割。”
“万事有因必有果,命运的流向自有章法。”
“所以,有些事情我一眼就能看透。”
“比如说...”
指尖和木头碰撞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每一声都像是叩在心里,让人意识混沌,忍不住胡思乱想。
许青山却笑意盈盈,目光转动一圈后,落在某人身上。
“难消的怨恨。”
宫唤羽浑身一颤,不敢置信地看向许青山。
他知道了?
他能看出我心里在想什么?
宫唤羽红着眼眶,握紧的拳头不断颤抖,再抬头却发现,许青山已经移开目光,看向了一旁下意识站直的宫尚角。
“守护宫门的信念和对家仇的执着。”
“...”
“倚老卖老的权欲,一个掩藏了十年的秘密。”
“不该存在的人。”
“...”
“出于私心的些许愧疚...”
“...”
如同坦白局一样,许青山意有所指地看向众人。
对一些事如数家珍。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太出喜怒。
锋利的言语却像是一柄尖刀,剜开血肉,露出鲜红的肌理,让人赤裸暴露于人前,久久难以平息。
等到转完一圈。
许青山才缓缓抬手,朝着浮空的水镜点出了一指。
哗啦,哗啦啦~~
清浅的波纹起伏,晕开层层涟漪。
涟漪之下,是万花楼某处包厢内的画面。
“怎么办,司徒红死了?”
剃了寸头的男子神情凝重,左侧眉毛上的疤痕极为显眼。
而他提到的人,更是让宫门的人心神一颤。
南方之魍,司徒红。
四方之魍中唯一的女性高手,擅长蛊术,行走坐卧动念杀人。
也是天下绝顶的高手!
都说宫门和无锋共分江湖,一正一邪,势均力敌。
实际上,宫门的硬实力不如无锋。
是真的比不过。
无锋作为一个杀手组织,各种阴私威胁的手段层出不穷,单靠毒药和细作就控制了大半个江湖。
天下没有无锋渗透不了的势力。
这不是一句空话。
无锋的首领点竹隐藏极深,从不出面,就是因为手下的四方之魍实力足够强,外加手底下有一大群支持者,能够应付绝大部分情况。
四方之魍不死,死几个魑魅又算得了什么?
有大半个江湖支持,点竹这位唯一的魉完全能让专门负责培养魑魅的寒鸦费点心,借鸡生蛋拉出一堆新人。
至于宫门。
这个正道魁首坐视盟友被灭,却不敢出手,既有毒瘴弥漫的旧尘山谷封困着不老不死的异人,需要有人镇守的原因,也有几分对自身实力的清楚认知。
他们打不过那群魑魅魍魉。
打得赢一次,耗也耗不过对方。
最强的魉姑且不论。
单单是四方之魍,每一个就比宫门所有人要强。
这四人都能以一敌百,只有宫门后山的雪重子才有能力抗衡,单打独斗不落下风。
除了雪重子呢?
就没了。
前山的商角徵羽四宫,后山的风(划掉)花雪月四宫,再算上看守异人的侍卫,愣是只出了雪重子一个顶尖高手。
其余的人不是废,就是拎不清。
还有只长个子不长脑子的废柴纨绔。
这样一群人凑在一起,自己人跟自己人都会打起来。
更别说。
唯一的大杀器无量流火还被一帮迂腐的老头给封锁了。
打又打不过,有武器又不肯用。
这样看来。
宫门对无锋畏之如虎也就不奇怪了。
把雪重子单拎出来,对上四方之魍都得论一论相性。
若是武功路数被克制,他也可能会输。
偏偏眼前的这位不一样——
隔了几里地一剑杀了南方之魍,一柄普通的刀愣是被用出了几分仙剑的味道,这位源天剑仙简直强得可怕。
他杀我们也只需要一剑吧?
而且还是一剑弄死,全斩成半截的那种...
宫鸿羽的脸上露出讨好之色,谄媚的样子让众人有些无语。
当然像宫尚角和宫唤羽这种和无锋本来就有血仇的,看向许青山的目光就很热切了。
他们的亲人因无锋而死。
父母,弟弟...
十年前无锋闯入宫门退守的旧尘山谷,造成了极大的伤亡,也让商角徵羽四宫中的三个受了重创。
商宫宫主宫流商修为尽废,双腿残疾。
角宫和徵宫死得只剩两个少主。
除了羽宫毫发无损,整个宫门可谓是损失惨重。
就是宫唤羽这个被宫鸿羽好心收留的义子,他出身的孤山派也被无锋移为了平地,所有同门都死了个干净。
这让众人如何能不恨?
若是能复仇,一举铲除无锋,同时保住整个云之羽世界,便是投了眼前这位剑仙供其驱使又如何?
我本就抱了必死的决心。
能有活命之机,有希望留下孤山派传承,已经很不错了...
有了决定,宫唤羽上前一步,撩起身前的衣摆。
啪!!!
他推金倒玉般跪下,两眼通红,双手握拳,第一个投向许青山,眼神中充斥着抑制不住的怨愤,却又带着极为深切的渴望。
“剑仙若是能灭了无锋,助我孤山派复仇,宫唤羽自当任凭驱策。”
“这样啊~”
“你就这么想要复仇雪恨?”
许青山勾起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那就与我立约,指着天道和你的心魂起誓。”
“一约既成,万山无阻——”
悠远的声音恍若来自天外,入耳带起层层涟漪。
随即。
上方坐着的少年抬头,浩瀚的意志撼动了整片虚空。
有目光从未知之地垂落。
看到许青山的刹那,一股震慑心灵的力量从高天降临。
冰冷,无情,带着股令人臣服的韵味。
“天道的见证,加上我的这门秘术...”
道心种魔!!!
无形的天道之力加上心灵之力,凝聚后化作一张纤薄的纸页,轻飘飘从上方落下,却带着极为超然的本质,仿佛能烙印灵魂。
宫唤羽立刻被吸引了目光。
他能够感觉到,这张纸页应该就是用来立誓的。
只是这上面的誓言,比寻常的誓言更牢固。
指天为誓就代表有天道背书。
这样的誓言不可以违背。
否则就会因心灵蒙尘坠落深渊,还会遭到天道反噬。
至于誓言的内容...
“我若帮你覆灭无锋,你便供我驱策,这笔交易很公平。”
“只是第一个总是不一样的。”
“所以,我会免费再帮你两个忙。”
许青山伸手拂过纸页,上方浮现出一道道奇异的纹路,虽然是没看过的文字,只要扫一眼都能读懂上面的内容。
然后宫唤羽就愣住了。
他看着纸页上的交易信息,眼睛死死盯着那两条新增的条例,呼吸不知不觉变得急促,似乎是高兴坏了。
“剑仙要帮我重建孤山派?”
虽然重建后的孤山派需要成为剑仙麾下的下级势力,可是高深的传承,财力和资源上的支持同样很吸引人。
而除了这个,剩下的一条就纯属是意外之喜了。
“我孤山派还留了一个遗孤?”
宫唤羽转头看向许青山,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许青山点了点头:“是还有一个人。”
“需要我,把她带回来吗?”
“现在?”
宫唤羽拔高了音量,本能地有些怀疑,可当他想到刚才的神游万里时,立刻就改变了想法,有些期盼地说道。
“那就有劳剑仙了!”
“嗯。”
许青山随意应了一声,缓缓伸手。
无形的命运之力不断流转,在水镜上显出一幅画面。
大赋城。
一袭白衣的女子正漫步在冗长的回廊中,甩开后面紧跟着的侍女,眼中露出一丝迷惘,继而又化作坚定。
快要来了!
宫门要派人来接新娘了。
等进了旧尘山谷,自己一定要找到有用的消息。
要不然,这半月之蝇怕是会要了自己的命。
伪装成新娘的上官浅轻抚胸口,西子捧心的样子犹如一朵小白花,眼中闪过的锋芒却代表她并不像表面那样简单。
至少,没有那么柔弱。
“为什么总有种不安的...感...感觉?!”
上官浅的瞳孔本能地瞪大。
她才刚抬起头,就被上空遮天蔽日的巨掌给吓了一跳。
尤其是两者的距离还那么近。
巨掌的掌纹极为清晰,近看就像是天幕下垂。
那种近距离的压迫感远比想象中可怕。
当巨掌缓缓下落。
整座城池立刻响起了无数惨叫,不少人都被这异象惊醒,感觉到了这来自天神的怒火,求爷爷告奶奶地自述罪状。
于是巨掌很快就消失了。
只是随着巨掌带起的狂风,片片翻飞的橘红枫叶,消失的还有城内上官家的小姐...
...
“她是无锋?”
听完许青山的解释,宫鸿羽眸光一闪。
一旁。
宫唤羽却护犊子地上前一步,拦在了上官浅身前。
“失去了记忆,一时不慎惨遭蒙骗...”
“如此怎么能算无锋?”
“她既解了毒又恢复了记忆,自然便是我孤山派的人。”
“执刃可别忘了当初的事究竟是谁的错?”
见死不救,坐视盟友灭门。
于情于理都是宫门理亏,不应该揪着上官浅不放。
更别说。
如今的宫唤羽投奔了许青山。
注意到不远处投来的视线,宫鸿羽只能干笑着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既往不咎,不再管上官浅的事。
有一就有二。
眼见宫唤羽咬破手指,立了誓,宫尚角同样也心动了。
他看着许青山,眸光微动,随后便上前一步,单膝跪下,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剑仙可能杀了北方之魍?”
唰!
一张天道之契飞来,笔直落在宫尚角身前。
半刻钟后。
一个筋骨断折的斗笠人落在了议事厅中。
他的飞镰散落在身旁,脸色苍白如纸,浑身的气息无比微弱,一抬头就看到宫尚角面带恨意地看着他。
“原来是你啊——”
“哈哈哈哈,要为你的父母和弟弟报仇吗?”
“你们宫门这是拜了哪路神仙,竟然能隔空擒我至此,一瞬间跨越千山万水?”
“真是好厉害的本事!!!”
即便身陷囹圄,寒衣客依旧笑得猖狂。
他肆意地嘲讽着宫尚角,字字句句都直戳心窝,目光却落在许青山身上,似乎是能确定,先前动手的是后者。
对此,宫尚角没有做出回答。
他只是冷冰冰地看了眼寒衣客,就拎着他的脖子把人拖走了。
剩下的花雪月三大长老和宫鸿羽见状也准备上前。
可还没等他们说话。
许青山就先一步摆了摆手。
“把后山的叫来一起。”
“我还得借助这两份气运看一看命运的牵系。”
命运的牵系?
几人狐疑地看了眼许青山,心中有些不解。
宫尚角和宫唤羽到底有何不同?
区区两个人而已,总不至于影响天下的局势吧?
难不成整个世界就绕着他们转了?
真是奇哉怪哉...
老家伙们面面相觑,不由得一阵腹诽。
许青山却依旧岿然不动,直到一刻钟后,才眼皮一颤缓缓睁眼,看向了这一方浩渺的天地。
轰!!轰!轰!!!轰...
无穷的威压笼罩了整个旧尘山谷。
一双灿金色的眼眸映入眼帘。
随着眸光流转,一切虚妄都荡然无存。
宫鸿羽几人对上那一抹灿金色,竟有种浑身被看透的感觉,就好像那双眼睛能看穿血肉,看穿灵魂,看穿生命的本源。
而相比心中压了千斤巨石的他们。
在许青山眼中,周围的一切分明呈现着完全不同的状态。
如丝线,如连绵的雨幕。
无数道命运之线牵扯着一切,千丝万缕看不到尽头。
唯独这一瞬。
一根代表云之羽世界本源的线条大放光明。
它就像是真正的活物,灵活地不断扭动着身躯。
在斑驳的天地间熠熠生辉。
吸引着人向它靠近,尝试去握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