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太阳的黄昏,没有乌云的雪霰,树茂盛的折断,爆炸声在干燥的树干中湿润的响起,鼓起一浪又一浪。
恶鬼与恶鬼的战斗已经从不知疲累厮杀到两败俱伤的地步了。
血与肉的飞溅几乎要把整片石墁地填成血池,一颗又一颗的眼珠如同珍珠在血池中滚来滚去,雪落在周围结成霜,霜色中眼珠结成冰又被一脚踩碎。
坂田羽拔出深入体内的骨刺,将它抛开,同时那个部位的伤口迅速修复结痂,从未有过的强大力量充斥在四肢百骸,让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可以撕裂一切,甚至有向封灵三课挑战的勇气。
但终究只是觉得。
赤黄色的瞳孔目不转睛看着不远处依旧完美、依旧纯白素朴的女人。
女人安静站在血池中央,手执骨扇遮面,她的眸是闭着的,雪落在眸上凝成了血。
“你的灵力快要枯竭,血气也几乎要耗尽,虽然我们的战斗才过几个小时,可常世和现实的时间流速并不一致,高天原的人应该早就在鸟居外等待我们,但他们为什么不进来救你?那是因为他们也察觉到你三次拔刀并向斩鬼刀献祭了自己的灵魂,哪怕你最后杀了我,鬼化完成的你也难逃一死。”
坂田羽冷笑,因为全身的鬼化,他的喉咙里层也被严冰包裹,使得他的笑如同一阵在洞窟中穿巡的寒风。
百目鬼歪歪头:“你笑什么?”
“你在害怕。”坂田羽用力地说。
“害怕?”她并不否认,“是的,我害怕,因为你差点杀了我,所以我应该害怕。”
她全身上下的眼睛现在只剩下十几只,她也到极限了。
按理说她身为开启大将之路的武士捌应当不会害怕一个依靠解放斩鬼刀才勉强跟上她的血裔。
可坂田羽的疯狂超过了她的预想,他的三次拔刀与那奇怪的炼金秘药将他的肉体强行的攀升到武士捌的水准。
如果只是肉身还好,百目鬼确信以自己破门后所获的第二权能“眼中镜”足以跳过肉身直接湮灭他的魂灵。
可没曾想这个看起来儒雅的男人却用最疯狂原始的举动向斩鬼刀选择献祭自己的魂灵,斩鬼刀中寄宿的恶鬼以血契为凭依接受了他的灵魂。
如果百目鬼要以灵魂来对抗灵魂,那么她要面对除了坂田羽,还有那只一直以灵魂状态长眠斩鬼刀中的恶鬼。
“如果你要劝一起逃跑就免了,我们之间只有对方死了才能真正罢休……你自己也清楚这点,所以打算故意拖延时间等到你的那些眼睛长出来吧。”
坂田羽呵呵吐出一口血,血液一沾染血池就哗哗把一片结成冰,往天空呼呼冒着寒气。
他的斩鬼刀'吹雪'此刻已经连着刀柄生长到他的掌骨里,另一边的手掌中也抽出弯月一样的寒刃,不过寒刃已经折断一半,他记得那一半落在地上的瞬间变成一层银色的长骨融化。
他的一只眼睛也瞎掉了,事实上在鬼化彻底完成的时候,他听见从内心深处传来一道声音。
声音娇媚得像个女孩,却又有一股阅尽千帆的寂寞。
恶鬼说:“我将暂时寄宿在另一只眼睛里,当百目鬼使用权能时,我将扼制她的权能,剩下的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他说谢谢,虽然我做鬼你也不放过我。
恶鬼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我对你的灵魂并不感兴趣,只不过代价是如此。”
说完坂田羽就觉得那只眼睛一痛,瞎掉了。
坂田羽在战斗的间隙看血池,在倒影中自己另一只眼,融金色中掺了点雪。
他用右手的刀斩去左手的刃,那里赫然伸出冰的长匕: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接下来就是诸葛嘴里常有的决胜局了吧。”
在百目鬼拖延时间的时候,他也趁机调整了自己紊乱的灵力脉络,让新的骨刀顶替左手原本断裂的刃。
“那么……”百目鬼笑。
她张开了眼。
他也笑:“这一次就来分出胜负吧。”
百目鬼轻鞠了一躬,端然立起了身子。
血从她雪花般的脸颊流在骨扇上,被血流过的扇面上立马又有眼珠如同凝结的水珠生长,很快一双眼眸就长好了。
她将扇面分为两半,左右各一眼,一金一银,扇子折返,如同眨眼。
在突然猛烈的大雪中昂首舞了几步,舞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曼妙得像是仙女踏雪而下,连落在身上的雪花都仿佛是金色的鸿羽龙鳞。
坂田羽很快就认出百目鬼是在跳神乐舞。
一种古老的巫女之舞,据说主要作用是为了愉悦神明,祈祷来年丰收。由神社的巫女担当舞蹈主角,以巫女质朴的扮相、多采物舞(舞者手中拿着道具跳的舞)而著称。
一般来说巫女在舞蹈前有极其繁琐的礼节,同时还有专门的神乐舞装束:巫女服、前天冠、鲜花簪,神乐铃……
百目鬼没有上面的任何装束,可她的舞蹈却让坂田羽想起曾在神社中看见的祭祀之舞。那么神圣、那么遣卷、却又妩媚,好像舞罢天地都老了。
她仰起身子,任由漫天雪花落在她的脸颊、肌肤。
如果有其他人在这里就会惊讶的发现那些雪在触见女人的瞬息间晶莹起来,融化在宛如纤纤的手臂上,看起来就像敷上一层细细的肤粉。
她虽是恶鬼,却也有爱美的心。
坂田羽在这柔弱无骨的艳舞中绷紧了神经,因为百目鬼的舞蹈来到了最终章,她高举银扇下放金扇,在身前划出一个完美的弧。
在神乐舞中金色的扇子代表太阳而银色代表月亮,她的挥舞代表日出月落昼伏夜升,有表达连年丰收的意义。
“真是虚伪。”坂田羽冷冷道,“你杀了她,吃了她的魂灵,附在她的尸体上,用她的记忆跳本该由她跳出的舞。”
“你该死。”
忽然,他提起了刀,寂静被撕裂,一瞬的寒芒将这雪天都点燃。
坂田羽双刀齐挥,百目鬼扇若蝶舞。
长刀刺中她右扇的瞳,刀锋却又从左扇的眼中突出,狠狠扎进怪物的右肩。
接着以刀刃为起点,寒冰的裂纹从上一路蔓延到持剑者的伤口。
她手臂与脸上的瞳孔在这一刻全部睁开,数十柄刀锋从中射出,划出银色的光痕,直刺坂田羽的伤口!
坂田羽回身要躲,但左手的冰刃牢牢锁在扇中,像被蟹鳌钳住的猎物。
百目鬼将坂田羽扯过,刀刃彻底洞穿了他的右肩,血溅在樱木上凝成霜。
“你输了。”百目鬼说。
眼珠里的一柄剑刺穿了恶鬼的右眼。
“我没输。”坂田羽说,“只是赢得不光彩。”
百目鬼一愣,忽然,她面前的坂田羽突然消失了,成了一团幽绿色的火。
同一时刻,一柄银刃出现在不可思议的角度,光辉流转的一刹那,一片雪花落在她的鼻尖。
“真美啊。”她说。
坂田羽挥刀后不再看,百目鬼的身躯在他身后断成两截,被染红的雪大片大片飘下,像流动的火焰。
魂火在一旁看着他,看着坂田羽这张悲伤而狰狞的脸,那么狰狞、那么恐怖、那么该死的脸。
即便他眼神清澈,宁静,带着孩子才有的迷茫。
“是川岛家主的式神吗?谢谢。”坂田羽轻声说。
魂火闪烁几下消散了。
枚岗神社外,川岛家主吐了口血,他制止侍从上前,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看向坂田魁:“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可惜还是让百目鬼逃走了。”
坂田羽用完好的那只眼睛与地上的尸身对视,不到一会儿百目鬼的尸体就融为一颗金色的眼珠,随即焚烧为灰烬。
坂田羽苦笑,想坐下休息一会儿,等鸟居外的那些人决定他的归宿。
可他蓦然怔在了原地,一只小小的手扯住了他的衣袖,是诸葛的式神“蛋炒饭”。
诸葛曾经跟坂田羽说过他老年痴呆的母亲喜欢做蛋炒饭,可惜做的并不好吃,每次他去养老院只吃一点就倒掉了。后来母亲死后,他吃遍了东京所有的蛋炒饭都找不到那么难吃的味道了,刚巧他的式神也长得那么难看,所以叫他“蛋炒饭”。
诸葛已经死了,可蛋炒饭还没死,它是诞生在意志中的思业式式神,只要有人再度与它签订契约,他就可以一直活下去。
坂田羽摸了摸蛋炒饭的脑袋:“和我签订契约吧,然后一路往南跑,不要回头。”
南边是他察觉到的彼岸缺口,高天原并没有派人驻守在那。
蛋炒饭却挠了挠坂田羽的手背,把一张纸条放在他的手心。
“是……”蛋炒饭说话扭扭曲曲的,仅剩下的灵力已经不够它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老板娘……的电话……”
坂田羽忽然有些恍惚。先前的战斗让这张纸条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现在却被蛋炒饭找回了。
他想要去牵蛋炒饭那瘦弱干吧的手,可蛋炒饭只是摇了摇头,像只刚出生的小猴子般冲他难看的笑,一瘸一拐靠在诸葛的身边,轻轻摸了摸诸葛的脸,那张丑陋的大脸悲伤起来也是那么滑稽。
“都瘦了呢。”似乎有一位老人的轻语。
坂田羽猛地怔住。
当他回头去看,蛋炒饭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弥漫起的雪雾中。
“ばか。”好像有人这么说。
坂田羽忽然回想起六年前的那个下午,他正式被高天原委任为东京封灵五课一队队长。
走到集合点的时候只有两个人在那等他,傻里傻气的家伙咋呼呼的用psp打着格斗游戏,一脸冷淡的青年用手帕擦拭御神刀,他在两人中间坐下,说可以开始了。
诸葛说你坐我队长的位置了。
无喜看了一眼诸葛没有说话。
诸葛说看什么看,小白脸,我忍你很久了!蛋炒饭,给我上!
诸葛与蛋炒饭挥舞着拳头朝其扑去,无喜掠动水洗的长刀,刃光在阳光中划出漂亮的弧线,中间的坂田羽巍然不动。
“大家朝这边看!”
摄影师“咔嚓”按下快门键拍下他们之间唯一的一张合照,画面定格在坂田羽一脚踹飞诸葛屁股,一拳撞进无喜小腹。
照片中每个人看向相机的表情各不相同,惊讶、平淡、诧异……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在快门按下的那个瞬间,嘴巴都张着,像是在说什么话。
“ばか。”他说。
身体里像是被贯入一阵冷风,他又想起和诸葛无喜酗酒吹牛的那些夜晚,那时候他大多数时候只是一个倾听者,只会默默在角落喝着微冷的啤酒。
诸葛说队长真不是人,比恶鬼还恶鬼,那么漂亮的姑娘说杀就杀,长的那么像中森明菜啊……虽然我喜欢的是最近出道的明日见。
无喜淡淡说队长喜欢的明星是夏川结衣。
诸葛说等等等……等一下,夏川结衣!
无喜皱了皱眉,还要说些什么就被诸葛搂着肩膀说唉唉唉……你们发现没,这家中华料理店的老板娘好像夏川结衣啊。
坂田羽刚抬起头去看,就见一只纤手在他身前桌板重重一拍,女人用一口关西腔的日语说:“知道老娘是夏川结衣还不多给点小费。”
坂田羽迷迷糊糊地从衣兜里掏钱,等到诸葛和无喜默契对视笑出声时,女人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坂田羽仰头望天,可他们都死了,现在变为恶鬼的自己也到该被终结的时候了。
忽然想起无喜说的那通电话,他低头看着掌心的纸条,却只能苦笑。
他已经没有能用来打电话的手了,只剩下利爪。
可这时鸟居突然透出几缕光线照射进这被冰雪覆盖的遗忘之地,一道身影站在刚升起的夕阳下。
“父亲。”坂田羽说。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开口,战斗结束灵力被瞬间抽空开始遭遇反噬的他早已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但那个肩膀宽阔的和服男人停下来了,他抽出腰挎的长刀,出鞘时刀光明亮如水,是把可以让人痛快上路的好刀。
明亮的刀光里坂田羽清楚地看见自己的脸。
面相怪怖,衰朽,却又晶莹剔透,就像一面破碎的镜子黏合在一起,苦苦支撑,最终却难免分崩离析。
“阿羽。”
坂田魁说。
他从坂田羽的利爪中接过纸条,低温让他的手很快就结上一层厚厚的霜,可他面色平静,呼吸平稳,如同戴上生铁铸造的面具,默默以土下座的姿势坐在坂田羽面前。
“居然是你来杀我吗?”坂田羽轻轻地笑,“看来是无喜错了,高天原在某些时候还是挺有人情味的。”
坂田魁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对着纸条拨通了电话。
电话拨通了,坂田魁将手机递到坂田羽有着耳朵轮廓的地方。
“喂,这里是新宿区xxxxxxx中华料理,现在店铺已经打烊了,恕不外卖。”
坂田羽忽然就慌张起来,也没注意到对面说话的其实是个男人:“我……我是坂田羽,我……我……”
“别我我我了,坂田兄你说话比我家牛还喘啊,趁早挂个急诊去看病吧,别死我电话里。”
电话那头的人讲。
“是谁?”
老板娘叼着烟从后厨走了出来。她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一个傻逼。”
李彻挂断了电话。
只有嘟嘟的提示音在父子中间回荡,两人面面相觑,无声,无息。
坂田羽难看的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