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县衙后院,中轴线东苑。
谢太夫人盘膝坐在正堂主位上,手里抱着一个小巧的镂空香熏球。
王廪向她回禀完“喜讯”,谢太夫人却没有急着说什么。
她年近五旬,却因为保养得宜,双手依然白皙、柔嫩,没有干瘪,更没有褶皱、斑点。
手指轻轻摩挲着香薰球上的折枝花纹路,良久,谢太夫人才缓缓问了句:“姜氏做了什么?她、怀孕了?”
姜氏进将军府一年有余,早就站稳了脚跟。
不说别的,单单是她一个侍妾,却能隔着二三百里路插手前夫家的事儿就能看出,她在将军府还是有些体面的。
沂州那边传回来的消息,亦是杨翀极宠爱姜氏。
即使如此,姜氏在名份上,也只是个身份有瑕疵的妾。
为了在将军府立足,姜氏甚至要百般讨好杨翀的原配李氏。
谢太夫人自己就是正头娘子,做了几十年的内宅主母,自是明白,姜氏加倍讨好主母的原因——
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也才能在内宅中,过得更好,活得更久。
男人的宠爱,就如同镜中花、水中月,根本就摸不着。
除非极少数宠妾灭妻的傻子,正常男人的后院,真正做主的还是主母。
得了主母的欢喜,即便在男人那儿失宠了,也还能继续在后院活下去。
若为了所谓宠爱而得罪主母,呵呵,只等那昙花一现的宠爱消失,人也就跟着消亡!
姜氏聪明,但后院里,不能只有聪明。
就算主母宽容,也乐得被姜氏丰盈……侧室之位,却不会轻易许人。
除非——
“儿打探了一番,听说姜氏陪着将军骑马的时候,无意间……立了功,将军最是个赏罚分明的人,姜氏为人又安分,李夫人也同意,便给了她名分!”
提到曾经的妻子,王廪心里还是别扭的。
然则,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他与姜氏已经和离,姜氏也已经入了将军府,他们夫妻缘分已尽。
王廪更希望姜氏受宠,在将军府拥有一定的地位,如此才能帮助他。
嫉妒,酸楚,内心深处还是有的。
但,王家的大局,他的前程,更重要。
所以,提及姜氏与将军的相处日常,王廪非但没有怨气,还无比的详细。
“立功?她一个内宅妇人,能立什么功?”
谢太夫人从一开始就看不上姜氏,如今姜氏成了将军府的妾室,她愈发鄙夷。
她根本不认为,姜氏一个出身卑微的寒门女子,能有什么本事,让将军给她记功。
“具体的情况,关乎军中机密,我的人根本就探查不到。”
“不过,他们隐约查到,姜氏自己都没有发现,还是将军,从她身上得到了启发。”
“将军大度,并不因为姜氏的‘无意’,就抹杀了她的功劳……”再加上,杨翀本就喜欢姜氏。
那么一个仙姿玉色的美人儿,精通琴棋书画,性子虽然冷清了些,可男人嘛,就是喜欢这种云中月、高山雪。
王廪自己就是男人,还是姜氏的前夫,自然明白姜氏的好。
他也正是明白这一点,才会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想要用姜氏去打动杨翀。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姜氏果然得到了杨翀的宠爱,如今更是因为无意间的一个小举动,被杨翀抓住机会给她记了功、给了名分!
杨家现在如日中天,年前,楼谨率大军与独孤氏合作,一起攻入了京城。
杨翀的父亲,大周朝赫赫有名的上柱国大将军杨继,如今已经进驻京城,成功剿灭大冢宰。
“可惜”的是,在杨继的大军与大冢宰的人马混战的时候,宫中也发生动乱,被大冢宰册立的傀儡小皇帝被乱兵所杀。
皇族宇文氏的大部分男丁,也都在这场兵乱中死伤殆尽。
杨继亲手斩杀大冢宰,为小皇帝,为宇文氏报了仇。
然而,宇文氏的子孙几乎死绝。
国不可一日无君,朝中的群臣纷纷跪请杨继登基,创立新朝。
从年底,到来年正月,京城的皇宫里,还在上演“你请我辞”的戏码。
大概,要有个“三请三辞”,走完了必要的程序,杨继才会“勉为其难”的坐上那张椅子。
果然,二月初二,苍龙升天。
杨继正式登基,开启新朝,国号“虞”。
大周亡,大虞兴。
杨继完成了改朝换代,却没有立刻大封功臣。
因为天下还在动荡,杨家所控制的只有京城、冀州、沂州、中州、陇州等北部东部地区。
还有西北、东北,以及偌大的南境还没有统一。
杨翀便没有待在京城,而是带领楼谨、独孤雄等麾下大将回到了沂州。
他还要继续征战,为新生的大虞朝开疆扩土,也为他攒下更多的军功与地盘。
杨继没有大封功臣,杨翀也就还只是将军。
但,大家都明白,杨翀最少也是个亲王,若是再努力一下,太子之位亦不遥远。
即便只是亲王,杨翀的侧室将来也是侧妃。
而作为侧妃的“娘家”,王家终于成为了杨翀的亲信之人。
王廪的崛起,将不可抵挡!
一想到这些,王廪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姜氏本就受宠,如今又有了名分,若是再有个一儿半女……王廪激动的脸都红了,眼底更是充满野心与亢奋。
谢太夫人看到这样的儿子,心情略复杂。
献妻媚上,固然能够成为儿子未来的污点,但,儿子的仕途确实有了保证。
姜氏这个祸水,还真是……谢太夫人本能的嫌弃,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家的未来,确实要靠她。
唉!
王家,怎么就沦落到要靠一个女人的地步了?!
谢太夫人的心中,生出了悲凉与落寞。
偏偏这样的话,她不能说,若是说了,就是戳破那层遮羞布,彻底让儿子没脸!
也罢,就这样吧,只希望姜氏够聪明、有良心,得势了也不要忘本。
她、还有女儿在王家呢!
……
“阿嚏!阿嚏!”
接连打了几个喷嚏,王姮用力的揉了揉鼻子。
“九娘,没事吧,是不是受凉了?”
白芷关切的询问着。
王姮摇了摇头,“我没事儿,就是鼻子有些痒。大概是有人在偷偷骂我吧。”
阿棉说过,一想二骂三惦记。
刚才她好像打了两个喷嚏,很显然,有人在骂她。
谁呢?
好端端的,哪个无聊的人,背地里骂她?
王姮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招人恨的人。
她又不是楼彧,呃,好吧,是过去的楼彧。
现在的楼彧,“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了呢。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已经没有了曾经的顽劣与蛮横,虽然还是阴郁的,却多了几分斯文,也学会了些许规矩。
别的不说,单单是楼谨特意从各地请来的大儒、名师,就没有被楼彧捉弄,反而还得到了该有的尊敬。
楼彧乖乖的上课,认真的读书,刻苦的学习。
那一身桀骜不驯的尖刺,似乎都被收了起来。
虽然没有彻底的改邪归正,但至少有了愿意变好的迹象。
独孤氏非常欣慰,自己本就亏欠了儿子,又因为再度怀孕,不得不提前“抛弃”他,让她的内心备受煎熬。
楼彧接受了新名字,开始刻苦读书,是不是表明,他愿意接受新的人生?
独孤氏的肚子已经非常大了,明明才八个月,却像是要临盆。
没办法,双胎就是这样。
早在正旦那日,独孤氏在正堂被吓晕,府医诊脉的时候就发现,左右手都有强劲的滑脉。
这是腹中双胎的迹象。
听了府医的话,独孤氏又是惊喜、又是惶恐。
她虽然生产过,可已经是七八年前。
且那个时候她只顾着担心即将过门的主母,注意力被转移,腹中胎儿也听话,她并没有受太多的苦。
生产的时候,更是无比顺利。
而这一次,自己成了主母,顽劣的儿子也在变好。
包括崔太夫人在内,楼家上下对她都十分敬重,管家的时候,没有遇到任何的麻烦与挑衅。
……事事都顺遂,没有外力分走独孤氏的注意,她就分外关注自己的肚子。
腹中是难得的双胎,楼谨又不在身边,独孤氏愈发的忧虑、焦躁。
随着月份的增加,肚子更是大得可怕,走路的时候,颤颤巍巍,不说独孤氏自己,就是其他女眷见了,都是一脸的敬畏。
“将军呢?前两日收到信,说是会在我生产前赶回来!”
“可是,我怕、我怕我撑不到预产期了!”
独孤氏捧着硕大的肚子,肚皮很薄,肚皮上血管根根分明,还有偶尔鼓起来的小手小脚,仿佛能够轻易就把肚皮捅破。
感受到腹中两个孩子的活跃,独孤氏愈发害怕。
她撑不住了!
她真的撑不到夫君回来。
她,害怕!
怕自己挺不过去,怕自己会留下孩子自己走了。
怀孕这几个月,孕吐、腰身变粗、尿频尿急等等孕期症状,固然将她折磨的欲生欲死。
可每次感受到胎动,每次抚上肚皮与小手小脚互动,她就会感受到无尽的幸福与感动。
这是她的孩子,与她身体相连,血脉相通。
这一次,她不用逃走,她可以留下来,日日夜夜陪着他们。
给他们喂奶,给他们洗屁屁,给他们……她会把在大郎身上留下的遗憾,在这两个孩子身上补回来!
她,一定做个好阿母,好好抚育、教养儿女,让他们成为最好、最优秀的小郎君、小女郎。
“女君,应该快了。大将军已经回到了沂州,听说虽然还要继续打仗,但沂州这边,也需要有人镇守。”
“您快生产了,将军定会想办法尽早赶回来。”
独孤氏身边的魏媪,柔声安抚着。
但,眼见女君还是一脸焦虑,她想了想,索性转移了话题:“对了,听说十一郎君要回来过端午节!”
“十一郎?楼让?”
独孤氏听了魏媪的话,愣了一下。
她倒不是忘了还有楼让这么一个小叔子,她甚至还记得楼让欠楼彧一次“家法”。
而是,刚刚过完上元节,楼让就被崔太夫人急匆匆的送走了。
据说是去了沂州,投奔了他的一个舅舅。
那位崔家子弟,在沂州州府衙门任主簿,还算受重用,在沂州也有些体面。
崔太夫人为何把楼让送走,独孤氏自是明白。
这对母子应该是知道他们磋磨了大郎,怕她醒来后,会帮大郎出气。
为了免于责罚,崔太夫人才让楼让去投奔亲戚。
哼,算他们跑得快!
楼谨不在,独孤氏也就不好派人去沂州。
毕竟沂州是杨家的地盘,河东才是楼家的驻地。
若是楼家军贸然跑去沂州抓人,很容易生出风波。
独孤氏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也没有什么才能,无法帮助楼谨。
她唯一能够为夫君做的,就是不拖后腿。
就让楼让先在沂州躲着吧。
他躲得了初一,却躲不过十五。
楼让终究会回到楼家,到时候,再跟他算账也不迟!
独孤氏没想到,楼让这一躲就躲了三个多月。
“回来过端午节?”
“哼,他大概也是听闻郎君要回来,以为郎君回来了,我就不会再与他计较!”
楼让这模样,应该是不知道独孤氏的身世。
也不明白,独孤氏、楼彧对于楼谨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以为自己跟楼谨是兄弟情深,殊不知,楼谨更看重自己的妻儿!
“想等夫君回来帮他压制大郎?妄想!我会和将军一起为我们的孩儿出气!”
时隔几个月,独孤氏都没有忘了儿子那青青紫紫的膝盖。
为了养伤,儿子更是半个月都没有出门。
尤其是现在大郎变得这么听话,这么的……委屈,独孤氏偏心腹中胎儿,却也不会真的不心疼大郎。
大郎受过的苦楚,她会帮着大郎加倍的讨回来!
独孤氏咬牙切齿,一副绝不会放过楼让的模样。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紧接着,门口廊庑下就有小丫鬟小声说话,隐约提到了什么十一郎、出事等字眼。
独孤氏眼皮一跳,扬声道:“外头是谁?可是外面出了事?进来回禀!”
“是!”门外小丫鬟答应一声,便恭敬了走了进来。
她躬身回禀道:“女君,十一郎在归家途中,马忽然惊了,他从马上摔了下来,如今被人抬着回了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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