彧,文也。
父母长辈给取名字,基本上都是代表着他们对于儿女晚辈的祝福、期许、愿望等。
绝大多数都是有一定的美好寓意。
楼彧,是让他楼大郎成为楼家文采斐然的读书人吗?
可问题是,楼家是武勋世家!
阿父这是什么意思?
不只是剥夺了他继承人的身份,还要逼迫他由武转文?
楼彧那双遗传自楼谨的深邃眼底,开始晕染起一团团的黑气。
小小的拳头,握得紧紧的,隐约还能听到咯吱咯吱骨节扭曲的声音。
他不甘心!
凭什么?
他也是阿父和“她”的孩子,不能成为尊贵的嫡长子也就罢了,如今竟是连领兵打仗的资格都被剥夺?
长到七岁,楼彧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了悲愤、却又无可奈何的感觉。
还能凭什么?
就凭这楼家是阿父做主!
凭他楼大郎的“小霸王”之名,不是靠着自己,而是靠着阿父!
之前“她”刚回来的时候,楼彧就有种“认清现实”的无奈与怅然。
王棉的自强不息、努力拼搏,也让楼彧开始意识到自己的问题——
没有自己的底气,只靠旁人,所得到的荣华富贵,全都是空中楼阁、水中泡沫,稍稍一碰,就会烟消云散、了无痕迹。
想要真正的强大,就只能靠自己!
楼彧小小的胸膛陡然生出一股戾气,他梗着脖子,仰起头,“我有名字,阿父曾经为我取名‘骁’。”
骁,勇捷也。
是骁骑将军的骁,是骁勇善战的骁。
楼骁,一听就是将门虎子该有的名字。
才不是什么见鬼的楼彧。
独孤明月的眼睛,始终都关注着儿子。
她自然没有错过楼彧眼底的不甘、愤懑。
她的心,如同被针扎、被刀绞,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这是她与郎君的儿子啊,是刚满月就被她抛弃的骨肉,分离六七年,终于能够一家团聚,却又——
其实,当初独孤明月与楼谨“重逢”后,楼谨曾经说过,他娶她,不在乎什么门第、身份。
“世道都乱了!世家倾覆,礼崩乐坏,根本无需顾忌这些!”
“再者,阿父已经去了,现在我就是楼家的家主,楼家,我说了算!我的婚事,也当由我做主!”
楼谨紧紧抱着她,霸道的表明态度。
“独孤家,摆明就是在为难我们!”
“哼,他们还记得当年我拒婚的仇,这是有心报复呢。”
“我们无需理睬,我娶了你,大郎便是我们的嫡长子,才不是什么母不详的庶孽!”
“还有楼家的继承人,即便不一定非要是大郎,也当由我来选择,而不是受制于独孤氏!”
楼谨领兵打仗十来年,又当了好几年的家主,早已习惯了唯我独尊、乾坤独断。
他不想抹去“她”的过去,也不想否定楼大郎的身份。
最为重要的一点:这是楼家的事儿,与独孤氏无关。
诚然,独孤家的人救了“她”,楼谨非常感激,也愿意给予足够多的谢礼。
但,这并不能表明,独孤家就能对他楼谨指手画脚!
楼谨不愿意答应独孤家的条件,独孤明月却迟疑了。
“郎君,我知你爱我、重我,不在乎我是何等卑贱的人,但我也爱重郎君啊!”
独孤明月想起了独孤家的太夫人对她说的话——
“现在世道确实乱了,各家忙着打仗、抢地盘还来不及,自是无人关注楼家郎君的婚配之事。”
“然则,这动乱,总有一日会结束。待到天下安定、朝堂稳固,又恢复到七八年前,众家族富贵锦绣之余,也就有闲心关注旁人家的事儿。”
“孩子,你愿意让楼将军背负一个‘贪恋美色’、‘色令智昏’的污名?”
“……楼家是八大勋贵之一,楼将军又是当世英杰,他日前途定不可限量。”
“京城权贵云集,宫宴、雅集之上,你的身份,势必会让人侧目、非议。”
“或许,当着你的面儿,众人不敢说什么,可背地里呢?”
“其实我们这些家族还好些,还有王谢等氏族,他们甚至都不会开口,只一个眼神,就能让你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孩子啊,婚姻从来都不是两个人的事儿,现在楼将军对你情深义重,成了婚、有了名分,就要开始柴米油盐、迎来送往的过日子。”
“他在外面挨了白眼,受了气,会不会迁怒于你?即便不会,夫妻的情分也会被一点一滴的消磨!”
独孤家的太夫人推心置腹,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还时不时的来个假设、举个例子,直把独孤明月说得脸色惨白、身形摇晃。
她,出身卑贱,郎君爱她,愿意不顾门第,不顾世人的非议,也要给她正妻的名分与体面。
她也爱慕郎君,她断不能让郎君因为她而遭受嘲笑,甚至将来成为政敌攻讦他的污点!
虽然这样做,对不起大郎,但,她以后会想办法补偿的。
再说了,嫡庶的名分,说重要、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
只要他们这做阿父阿母的,看重大郎,全力培养他、爱护他,即便没有嫡长子的身份,不能继承楼家的兵权,他亦能成为尊贵的人儿!
经过好几日的挣扎,独孤明月做出了决定。
“郎君,我们还是答应独孤家吧,我不想让你他日被人嘲笑‘自甘下贱’。”
贱婢之夫,太难听了,也太折损她的郎君的英明神武!
“独孤家只是抹去我的过去,不许大郎成为嫡长子,其他的,并没有什么要求!”
至于楼家家主只能由独孤氏所出,那就更简单了,待她正式认亲,她就是独孤氏!
独孤明月说得情真意切,哭得梨花带雨。
楼谨本就因为她而生出了恋爱脑,之前的抗拒,更多也是因为独孤家的要求,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她”的羞辱。
如今,“她”都坚持要答应,楼谨自是不会拒绝。
其实吧,能够认亲独孤氏,对于“她”也是极好的。
不管独孤家有着怎样的算计,只要拜了父母、入了族谱,她就是独孤家的人。
“她”不再是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贱婢,而是有了家族、有了亲人的高门贵女!
“……好!那便如此!只是,要委屈大郎了!”
“大郎是我们的孩子,即便没有名分,难道我们还会不疼他,不为他筹谋?”
……
几个月前的话,似乎还在耳边回荡,独孤明月却已经有了被打脸的仓皇与狼狈。
她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再度怀孕。
她也没有想到,郎君会这般果决,知道她怀孕,立刻就做出了选择。
原本,独孤明月想着,自己来到河东,好好的与大郎相处。
他们本就是嫡亲的母子,自是能够最快最好的亲近起来。
她弥补缺席六七年的母爱,大郎也能变得孝顺、听话。
母慈子孝,和睦安定,然后,她再为大郎延请名师,督促他读书、做学问。
郎君那里,也会利用楼家的资源,为大郎铺路。
这一切准备就绪,她再怀孕,再明确楼家的继承人……也不迟!
可惜!
计划再好,也赶不上变化。
她竟怀孕了。
算算时间,应该是在冀州的时候就有了,如今她已经怀孕三个多月。
再过半年,她就会生下嫡出的儿女。
虽然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且生下嫡子的概率也只有一半。
但,她跟大郎的关系,还没有修复到正常的母子啊。
大郎似乎猜到了什么,可从未跑来询问。
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带着疑惑、控诉,还有隐隐的委屈与伤心。
为了掩饰内心的脆弱,大郎愈发的顽劣。
独孤明月心里有愧,知道自己该严加管教,可每次看到大郎梗着脖子的倔强模样,她又放弃了。
独孤明月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与大郎相处,只能愈发的宽纵、包容。
说句不好听的,独孤明月对楼大郎的态度,竟是比崔太夫人的“捧杀”还要娇惯、宠溺。
母子关系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名师倒是寻了几个,已经在路上。
偏偏在这个时候,自己怀孕了!
感受到身体的异样,请来府医诊治,被告知“有喜”后,独孤明月并没有丝毫的欢喜。
她本就因为大郎的桀骜、顽劣而不知所措,如今……唉,一团乱麻,一地鸡毛啊。
独孤明月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所以,她给楼谨写了信。
信中没有写太多,只是简单的告知:郎君,我已有妊三月余。
虽然隔着千里,虽然近两个月没有见面,楼谨却还是能够从她这简略的来信中,感受到她的不安、窘困以及犹豫。
楼谨不愧是杀伐果断的悍将,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做出了选择——
为大郎取名:彧!
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
再说了,大郎被宠坏了,也该让他知道世道艰难、人性残酷!
独孤明月没有写信告诉楼谨,她与楼大郎的相处日常。
却有暗卫等,会定期向楼谨汇报。
所以,楼谨知道,独孤明月因为愧疚,因为心软,根本就无法严格管教楼大郎。
独孤明月回来这些日子,楼大郎仿佛比过去更顽劣——对阿母不恭!
楼谨可以容忍楼大郎欺负楼家子弟,顶撞崔太夫人,却绝不允许他对独孤明月不孝。
独孤明月可是大郎的生母啊,为人子,岂能忤逆亲母?
当然,大郎可能不知道独孤明月是他的生母,但也是他的“嫡母”啊。
是名正言顺的阿母,不管是不是亲生,都要恭敬、孝顺!
也有可能,大郎已经猜到了真相……那就更不能容许。
一个做儿子的,就算生母缺席了成长,就算在名分上受了委屈,也不该以“债主”自居。
债主?
哼,耶耶生你养你,才是你最大的债主!
只能说,古代的亲子关系,就是这么的野蛮——父母生养了儿女,就是儿女的恩人,儿女就要对父母恭敬、孝顺!
父母即便对儿女有亏欠,也是不得已,儿女不能因此就对父母如何如何!
楼谨仔细想过,若情况真是后者——大郎已经猜到真相,却故意以此做筹码,故意对着独孤明月恣意妄为,那就更加可恶。
必须管教!
必须让他经历挫折,甚至是残酷打击!
楼谨的这番想法,没有告诉任何人。
独孤明月自然不知道,此刻,看着大郎那倔强中带着委屈的小模样,她无比愧疚,无比心疼。
但——
“大郎,以后你便是楼彧!”
楼骁?
这个名字,即便已经写在了族谱上,也要被改过来。
或者,也可以不改,但要换个耶耶。
楼大郎眼底闪过一抹寒意,他暗自嘀咕着:是不是我若不肯听话,阿父就要把我过继出去?
楼大郎定定地看着独孤明月。
这个女人,是他的生母。
过去这一个月里,她总是想要展现出对他的疼爱、愧疚等。
对他的所有要求,不管是有礼还是无礼,她都会满足。
有钱给钱、有人给人……都不用楼大郎要求,她就会主动奉上。
只这一个月的时间,楼大郎的库房,又被填满了一个房间。
……独孤明月对他小心谨慎,甚至带着一丝讨好。
楼大郎知道,她是想竭尽所能的补偿自己。
然而,这个女人可能不知道,她越是这样,越是没有把他当成亲儿子!
哪有做母亲的对儿子低声下气,任由儿子予取予求?
若不是能够从对方的眼底看到无比复杂的情绪,楼大郎都要怀疑:这女人,不是亲娘,而是后娘。
她跟崔老妪一样,都嫌弃他,然后把他养废!
如今,更是打着阿父的旗号,再次“放弃”了他。
楼彧!
楼家的读书人!
哈哈,滑天下之大稽啊,堂堂柱国将军的儿孙,如今却要转去读书。
偏偏,这是楼大郎所不能拒绝的。
因为他明白,父母已经做出了选择,容不得他反抗。
当然,他可以不顾父母的安排,非要坚持习武,长大后坚持上战场,但,楼家不会在这方面给他任何帮助。
楼家军,与他无关。
楼家在军中的人脉等,也与他无关!
丝丝缕缕的黑气,从楼大郎的眼底延伸到了心头。
他却愈发冷静,“好,以后我便是楼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