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
县衙二堂内,依旧灯火通明。
当下,听完陆与详述昨夜所闻,狄仁杰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如今湖州城中惊现内卫,其目的尚不明了,现在刘家庄又起波澜。
如此说来,这个刘家庄,恐怕也绝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简单。
难道,这二者之间存在着不为人知的联系?
犹豫片刻,陆与轻声道:“大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怎么也学起狄春那小厮了,有话直言便是。”狄仁杰哭笑不得,伸手点了点陆与。
陆与讪然一笑,非是他啰嗦,事关重大,必须谨慎对待。
当下,陆与沉声道:“大人,我隐隐有种直觉,那些人,似乎是……内卫。”
此话一出,狄仁杰却是面不改色。
他早已猜到几分,因此并不吃惊。
李元芳却是大惊失色,惊声道:“内卫!陆兄,你能确定吗?”
也难怪李元芳反应如此激烈,朝廷内外,没有人愿意被内卫盯上。
这群整日躲在阴暗角落里探听各种小道消息的小王八蛋,听得只言片语便会秘报皇帝,若是被他们盯上,不死也得脱层皮。
朝中不少大臣,便是栽在内卫手中。
皇帝生性多疑,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她老人家的人生信条便是: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宁可错杀满门,绝不放过一个。
就连狄仁杰也在内卫手中吃过大亏,险些丧命。
陆与知道他心中所想,当下摇了摇头:“元芳兄,别忘了我的身份,皇帝真想对大人如何,又岂会多此一举。”
李元芳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如今陆与已经是内卫府阁领,若皇帝真的对狄仁杰有想法,又何必如此高调地在他眼皮底下埋钉子。
皇帝最擅长的,便是不动声色置人于死地。
既然内卫不是冲着几人来的,那目标又是何人?
此前皇帝密旨授陆与阁领之职,陆与并未隐瞒,第一时间便将此事告知狄仁杰。
对此,李元芳自然也是知晓此事的。
他只当皇帝是为了酬功,并未往其他方面想。
陆与心中却是很明白,武则天是担心狄仁杰一系实力扩大,打破朝堂上微妙的平衡。
幽州案结束后,陆与自从归京就一直没有具体差事,便同李元芳一起,整日跟在狄仁杰身旁。
居京城大不易,两人干脆顺势在狄府安家落户,如此一来,还剩下一笔房费。
但饶是几人风光霁月,这一幕落在皇帝眼中,心中便不是那般滋味了。
狄仁杰手下已有张柬之、李昌鹤、姚崇、宋憬等一干阁卿重臣,如今再加上陆与这位高级武将。
一个随时可以发动兵谏的小团体就此形成。
兵部侍郎李昌鹤批条子,鸾台阁部审批盖章,再由陆与拿着调令去调兵,没有任何多余的环节。
无须调动大军,只需千余名精锐,便可拿下上阳宫。
因此,即便皇帝再了解狄仁杰,又岂能睡得安稳。
令陆与加入内卫,正是皇帝的一招妙棋。
若陆与不理会内卫事务,手中权利不仅没有丝毫扩大,反倒会引得朝臣忌惮,下意识与他保持距离。
若陆与真的深耕内卫,建立自己的势力,那么陆与越努力,朝臣便会离他越远。
内卫与朝臣天然对立,一旦打上内卫的烙印,陆与便很难融入朝堂,只能做一名孤臣。
从始至终,皇帝所付出的,只不过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头衔罢了。
但陆与却是无所谓,他本来也没打算走这条路子,因此多一个累赘的名头,对他来说无关痛痒。
关键时刻扯虎皮做大旗,说不定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而狄仁杰则看得更远。
此前他推举陆与时,朝廷内外便有传言,只怕皇帝已经将陆与视为自己的接班人。
幽州案中,陆与有勇有谋,且身先士卒击破逆党,在千牛卫和羽林卫中赢得广泛的基层支持。
而且现任幽州刺史赵传臣也是被陆与所救,唯其马首是瞻。
作为守牧一方的封疆大吏,其手中的能量,看看前任刺史方谦便知一二。
再加上陆与数次以身犯险,救他于危难,朝中一干李唐旧臣对其也印象颇佳。
上述诸事,皇帝必定早已得到手下内卫秘报。
无论事实如何,陆与都已经引起皇帝的忌惮。
倘若这些内卫真的是皇帝的试探,又当如何?
思及此处,狄仁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随着他年岁渐长,一些身后事,确实应该早做打算了。
原本他最看重的是张柬之,
张柬之身为朝中仅次于狄仁杰的重臣,一生矢志复唐,忠心可嘉。
然则缺乏机变,虽大事果敢,却经常在小事上犯糊涂,不注重细节。
而将来他们所行之事,容不得丝毫差错,稍有不慎便是天崩地裂,乾坤颠倒。
故而,狄仁杰一直迟迟未下定决心。
但如今,似乎有了一个更佳的选择。
想到这里,狄仁杰转头看向陆与,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
就在屋中气氛有些沉闷之际,曾泰捧着两个包裹走进屋中。
当下,曾泰恭声道:“禀阁老,这便是从张春和王五的住处搜查到的死者之物。”
狄仁杰看了眼两个包裹,沉声道:“依贵县说来,此案是证据确凿?”
曾泰赶忙躬身道:“正是!”
“贵县就凭这两个包袱,便能定张春、王五杀人之罪?”
曾泰一愣,抬起头来:“回大人的话,死者尸体、银两以及杀人凶器都是从张春家搜出的。另一个包袱中的银两和衣物,均是从王五船中所得。”
李元芳点了点头:“大人,卑职奉命前往阳澄镇王五家,到时,捕快们正在搜索,这个包袱确实是从王五船中搜出的。”
曾泰道:“阁老,卑职也曾怀疑过二人有冤情。可是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二人又承认杀人罪行……”
他的意思很明显,事实确凿,可以结案了。
此刻,陆与很想把曾泰的脑子拿出来,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方才他与李元芳赶往县衙途中,便问及日间堂审之事,对此案也有所了解。
张春昨日宁死不屈的模样,陆与也曾亲眼目睹。
今日这人却当堂认罪,前后态度大变,简直判若两人。
而那王五更是离谱,未及曾泰问话,便不打自招。
须知杀人者,即便自认罪行,也仍旧是难逃一死,
两人既然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能让他们慌慌张张甘愿认罪。
这事透着古怪,摆明有问题。
这糊涂县令昨日看着还挺像样,现在却是如此不开窍。
果然,只见狄仁杰淡然一笑:“贵县可真是言辞凿凿啊!”
此刻,曾泰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到不对劲。
自己明明是自信满满而来,打算展示自己的破案水平,以求尽力弥补日间的乌龙事件。
但一番交谈下来,黜置使大人分明对他审案水平严重质疑。
于是他慌忙道:“卑职不敢,只是述说实情,不当之处,还望大人指点。”
狄仁杰微微颔首,人虽然笨了些,却是个难得的好官,并非无药可救。
眼下既然有心求教,他自然不介意提点一番。
当下,狄仁杰说道:“贵县是不是再辛苦一趟,陪本阁去仵作间看一看死者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