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县委常委成员们都在开会。县常委共有11人,这些天人总是不齐,今天又只有9人。常委们开了几天会,议题不变,却讨论不出什么结果来。县委书记吴德慵手里拿着一支高档金笔在笔记本上写着,偶尔拿起左手边的紫砂茶杯喝上一口。会议室里沉寂得有些烙人,可在座的9个人或喝茶或抽烟或在小本子上写写画画或拿了关着的手机看看又放下,一个个都很沉稳没有丝毫烦躁的迹象。吴德慵又喝了一口茶,看向常务副县长刘跃进,刘跃进感觉到书记的眼光可这时却装着没有发现,低头在小本子上写,却总在写同一个字:烟。
这几天常委都在讨论请愿事件的处理,要处理好这一起群体事件,必然牵涉到柳芸烟厂的走向,柳芸烟厂如今的状况,在座的常委们都清楚。请愿事件与柳芸烟厂的困境是捆绑在一起的,要拿出解决事件的方案就必须先找出解决柳芸烟厂困境的路径来。县长李耀强一直在省城里与省城烟厂在谈判,就两厂合并问题磋商,可双方的条件相差太大。省城烟厂可以接收柳芸烟厂作为他们的分厂,但除了熟练工人外,管理人员只能保留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这样算下来就会有500到700人下岗。最让柳泽县无法接受的有两点,一是柳芸烟厂这几年产生的亏欠要与烟厂剥离,由柳泽县来承担;二是烟厂的管理完全脱离柳泽县县委县政府,省城烟厂的条件就是用柳芸烟厂这样一个生产厂和熟练工人并入他们,而不考虑给柳泽县任何回报。这样的条件,是柳泽县无法接受的。柳泽县想让省烟草合并,就是想摆脱目前柳芸烟厂带来的巨大的亏损漏洞和近千工人的岗位问题,同时,让柳芸烟厂重新焕发生机,变成柳泽县的创利企业,成为柳泽县的亮点和政绩。
“跃进县长,政府方面还没有拟出具体方案?”吴德慵见没有人说话,点了常务副县长刘跃进。刘跃进微不可察地震了一下,手正在写那个“烟”字的最后一笔,这一震封口就没有封好,笔画向下斜了。刘跃进没有来得及看那字,当即整理思路。“政府这边的方案是以同省烟厂组合并拢为主体,谈判一旦成功,柳泽县就可摆脱目前沉重的债务压力,工人们的岗位可得到稳定,利税也就有了固定来源……”刘跃进也知道这是大家早就知道了的,说出来等于没有任何新的内容。但这却是目前唯一的指望,“之后,计划建立一个钢业加工工厂,县里等市场调查出数据后再确定钢业加工厂的规模。初步规划,钢业加工厂能安置500人的就业问题,年创利税2000万,具体方案有待进一步落实中。原计划等有了详尽方案后,再交常委讨论……”
刘跃进说了后,常委们顿时感觉到耳目一新,只有不断地创造出新的亮点,柳泽县才会发展起来。一时间会议室里就议论起来了,都觉得柳泽县要是有个钢业加工厂,产品只要在柳江市地区就有很大的容量。常委们对经济大多不熟悉,但不妨碍他们对市场的直观理解。
吴德慵对于这事早就和县长李耀强通过气,刘跃进说出来,也算给常委们打了强心针。吴德慵见议题转移了,便在实木的办公桌上敲着,提醒大家。
几天来的讨论,对请愿事件的处置已经有了初步的框架:一是消除影响,对市里汇报时把县里所做的工作要汇报到位,提醒县委县政府对工人的关心;二是对请愿事件中的组织者和核心人员,先进行冷处理,等事件的影响消除后,再对他们进行思想教育;三是找出解决烟厂走出困境的路,尽最大努力与省城烟厂合并,从根本上解决柳芸烟厂乃至柳泽县的最大问题;四是从县里财政划拨一定的资金,把烟厂职工的工资进行比例补助,让职工们在停工后有最低的生活保障。
但是,对于第三条却一直都没有结果,现在要讨论的就是,如果省城烟厂合并谈判破裂,双方无法达成协议,县委县政府要采取什么样的方案来处理柳芸烟厂的问题?吴德慵敲了敲桌面后,议论声小下来,说:“如果,如果和省城的谈判与我们的意向相差太远,县里要拿出相应的对应措施和方案来,时间很紧,刘县长,你们要多辛苦。”吴德慵说着心里有些憋火,对烟厂的事他是最有发言权的,从五六年前柳芸烟厂起步,就是他在抓,一步步发展壮大起来,现在要收拾残局那可比开始的创业更难。
常委们听到吴德慵这句话,所有的动作都停下来,看着县委书记吴德慵,知道这是散会前的台词,要等他带头先走出小会议室,其他人才会有序地跟随着走。
开大会了。
8月23日这天,柳芸烟厂召开全厂职工大会。会议的场地在柳芸烟厂里的篮球场上,这种大会已经有两三年没有开了。杨冲锋带着销售科的人,销售科是一个人员很多的科室,很多的销售人员都在外地,像方芸就是销售科的副科长。在厂里的销售科人员不多,十几个人。篮球场上,虽然很乱却都分了区域,各科室的人集中在一块,销售科虽说是大科室坐在篮球场上还不足一行。后面让财务科的人接着。
主席台上摆着一排办公桌,用殷红的布盖住,摆上几盆塑料花,让会场更显得庄重。主席台上还没有什么领导,会场里议论纷纷,停工三个多月的近千职工都不清楚今天会议的内容和主题,而老职工们却知道,这样的会议必然是涉及全厂每一个人。
县委书记吴德慵很早就走进厂部,这里的每一间办公室,他都是那么熟悉。在烟厂当厂长的几年里,在烟厂开始艰难创业起步的几年里,几乎每天大多数时间都在这些办公室里。他对柳芸烟厂的感情有多么深,很少有人能体会到,那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茁壮成长一样。时到今日,柳芸烟厂走到这种境地,作为柳芸烟厂的主要创始人和核心领导之一,吴德慵是异常心疼的,这几天和老领导张应戒反复交谈,想探讨柳芸烟厂能焕发出第二青春的路子来,可两人一直都没有找到可行的办法。
柳芸烟厂是在两人手里创建的,如今却又在两人手里没落,很多问题两人都心知肚明,可探讨时都避开这些话题,一些不能说出来的话题。生产渠道、销售渠道和管理团队都是原先那些模式,到现在却运转不灵,效益不见了。其中的原因,吴德慵和张应戒哪会不知道?讨论了几天,也得出些应对办法,只是实际落实是不是能达到预想的效果?
孙定才老主席最先出现在众人视野里,随后是副厂长副书记,最后才是吴德慵。全厂的职工看见吴德慵出现,都懵了。吴德慵是县委书记却又是柳芸烟厂的老厂长,他们对吴德慵的感情要比对张应戒来得深。不知道吴德慵出现的原因,但也想到肯定是柳芸烟厂有了新的措施。
吴德慵走到主席台中央,会场里安静下来,他对职工们的反应很满意,内心里的愧疚也增加一分。吴德慵坐下后,习惯于拿起茶杯,先浅浅地抿一口茶,再抬头向会场里扫一遍。他和张应戒那犀利的眼神不同,吴德慵的眼神看起来很和善,他的目光所到之处,被他扫到的人都感觉到自己对他们的关怀。孙定才老主席这时用麦克风说话:“柳芸烟厂的广大……”
等老主席说完开场白,大家也就知道今天的会是针对烟厂的实际情况,要做出些实际的行动了。不少人就有些期待,老主席把麦克风交给吴德慵时,台下的掌声就激烈起来。等掌声到最高朝处,吴德慵伸出手虚压,下面的掌声一下子就收了,吴德慵清了清喉:“广大烟厂职工们,很久没有在这样正式的场合见大家了,刚才大家的掌声太热情,让我这个县委书记、烟厂老厂长很惭愧,当不起啊。厂子走到今天这一步,我要在这里向大家作深刻的检讨。有人说,这两年国际经济形势、国内经济形势都走入了困境,这是大气候所致,不能只看到我们厂的困难。这是不是这个道理?我看不尽然,国际国内形势是很严峻,是大气候经济倒退,可我们管理者就没有一份责任吗,我们作为柳芸烟厂的职工就没有一份责任吗?我们好好静下心来想想,烟厂走到今天这样的结果,我们每一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责任,不是我们推脱就不存在了的。你们说是不是?”吴德慵说到这里,停了停等下面议论了一会儿,又说:“今天我们不是来追究谁的责任的,我们是来总结曾经的不足,要为今后更好地迈开步子总结经验和教训。大家是不是都注意到我头上的横幅:柳芸烟厂第二次创业动员大会。”吴德慵指着主席台上横挂着的横幅,这横幅早就挂在上面了,就算有人看见也没有多想,这时,吴德慵说出后,大家心里都有些感触:第二次创业啊。
等会场再次安静下来,吴德慵就把张应戒调往柳江市税务局任常务副局长当众宣布,这不是什么新的消息。可再说到柳芸烟厂新任厂长由吴德慵县委书记一起兼任,下面就有人带头鼓掌起来。杨冲锋和吴德慵接触不多,也就是在安贞家见过两次,说过几句话,间接的了解点,那些都不能让他对吴德慵作出评价。
接下来,吴德慵公布了一直以来柳泽县县委县政府与省烟厂的谈判结果:谈判最后破裂了。按省厂的条件,柳芸烟厂里所有的管理者都得下岗,职工只收技术熟练的老职工,那也会有三分之二的人将面临下岗,对柳芸烟厂欠下的债务,还不肯完全承担,新的烟厂将完全脱离柳泽县,也脱离柳江市。这是柳江市和柳泽县都不能容忍的,两方反差太大,并合的计划就此打住。
柳芸烟厂要想走出困境,要想恢复往昔的青春,必须自主创业,自立自强。为此,柳泽县县委县政府倾尽全县之力来支持烟厂的第二次创业,具体的做法:一是向柳江市和省政府申请支持,把柳芸烟厂的不良资产剥离开,让烟厂轻装上阵;二是成立催款工作组,负责到各处将烟厂的外债催回,烟厂就有了足够的流动资金;三是精简机构,将厂里的机构科室精简,人员也会精简;四是鼓励一部分人自主创业,从烟厂里分离出去,厂里给予一定的创业资金;五是对全厂职工进行考核,对技术不过关,工作态度不负责的职工,进行自学整顿,到家里自学技术或反思工作态度,重新考察合格了再回厂上班……
会议一直开到中午才散,下午还要召开各科室的会议,要把科室的精简工作进行初步落实。科室的精简要是没有见到成效,职工分流就会有更大的阻力,弄不好会再次酿成群体事件。等人群散了,杨冲锋便打算出厂,回安贞家去吃中午饭。刚走出大门,杨冲锋的手机就响起来,他还以为是张馨打电话催他,接听就说:“我出厂门了,很快就到家的,乖。”
“科长。”电话里突然叫出杨冲锋的职务,他才知道弄错了,忙解释:“哪位,对不起,我以为是我妹妹来的电话。”“科长,我是科里小齐啊,今天从厂里出来,碰上我叔叔。叔叔知道杨科长是个很有能力的领导,想请你在中午时一起吃个便饭,不知道杨科长有没有其他安排?”小齐叫齐思伟,年纪比杨冲锋要大一点点,他的叔叔是县政协的副主席,叫齐庭,这些都是张强当初跟杨冲锋说过的,怕杨冲锋在无意中得罪人。这时齐思伟打电话来约吃饭,还把他叔叔政协副主席搬出来,肯定和下午的精简机构人员相关,这饭可不能去吃,但也不能直接回绝而得罪人。
杨冲锋在知道电话是齐思伟打来的时,先前说的那句话,给他一个很好的借口。“齐老哥,今天很不巧啊,我妹妹过生日,电话都催两三遍了,你来电话我还以为又是她催呢。你看,能不能改天我约齐主席和齐哥吃饭?”“杨科长,还真不巧,那就改天吧。”从齐思伟的语气里像是想把事情说出来,却终于还是忍住。
杨冲锋挂了齐思伟的电话,之后又接了类似的两三个电话,每次都用同样的借口推脱。他回到家里,张馨一见他就说:“冲锋哥哥,怎么一直在打电话?我拨了几次你都在通话中,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小张馨过两天就要到市里去了,我敢不回来陪你看碟片?阿姨呢。”安贞从厨房里走出来,系着围裙。“阿姨,又让你辛苦了。”安贞便要张馨和杨冲锋去吃饭,杨冲锋边吃饭边把回来路上的事说给安贞听,要她帮出主意。
安贞处理这些事比杨冲锋老辣多了:“冲锋,这些事不论你怎么做,都会得罪人。这时不要忙做什么结论,也不要答应谁,谁请吃饭都不可以去。你先做一个精简的计划,让大家讨论,这样他们心里有数,同时,你把最后的决定拖得越久,就越不会得罪人。等其他科室都精简了,厂里催了两三回后,他们想闹也不会冲着你了。”“谢谢阿姨,要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处理好。”杨冲锋嘿嘿地笑。“冲锋,今天你就处理得很好,谁一开始不都这样?”安贞对他很满意的。
杨冲锋下午回到会议室开会,他稍微迟了一些,也就比领导先一脚进会议室里,而且显得赶得很急的样子。其他科室的人都到了,销售科也一个不少,齐思伟见杨冲锋很急地走进来,便站起来说:“科长,这里有位置坐。”杨冲锋很快地扫了一眼,见其他科室的科长也都混杂在科员里坐,便到齐思伟身边的空位上坐了。齐思伟也算有心眼,先就占一张空位留着。
领导们很快就到了,这次是吴德慵最先走在前面,副书记副厂长都跟在后,一串儿走进烟厂的会议室。会议室很大,但把柳芸烟厂所有科室成员聚集到一起,还是很挤。乱哄哄吵闹闹的会场随着领导的到来,一下子安静下来,这时,大家都明白真要实行精简的话,下次集中开会时就会只剩三分之一的人坐在这里,谁都不想成为被精简的一个。
齐思伟这时只能靠和杨冲锋拉近关系保住自己在销售科的位置。虽说叔叔是政协副主席,可他在县里说话的分量小,关键时刻也帮不上什么忙。齐思伟现在很后悔以前怎么没和杨冲锋打好关系,现在只能是补救了。不知道杨冲锋会不会给自己说说话让自己留下来。
吴德慵和厂里主要领导坐下后,对柳芸烟厂面对的困境进行了全面分析,认为走入现在的困境的主要因素是员工过多,超过了烟厂的承受力。杨冲锋心里想,就算多了一半人,可目前柳芸烟厂据说已经亏欠银行贷款、县烟草分公司和柳泽县烟农共计三四个亿,这四五百人在一两年里能领走这么多的钱?
接下来就是吴德慵强调各科室的精简问题,套用国内流行的用语,叫分流。“分流”一说让人内心好接受些,自己不是被原岗位舍弃,而是有更适合的岗位等待着自己。
分流就等同于失业。
会议室里的人有种人人自危的感觉,生怕自己是被出流出的那一个。
杨冲锋才听到付副书记布置下来的任务,各科室要在三天之内把分流的名单交到厂部。到时,哪个科室没有完成这项工作,那个科室的科长就先分流。领导还没有宣布散会,一些自己衡量没有可能留下来的人已经先站了起来,对真正的失业,他们已经不再顾虑什么,同时也会到另外的地方聚集,商讨应对的办法。说分流就分流?哪有这样的政策。不少人心里都这样想。
销售科里,今天来的人比平时都要齐。杨冲锋作为科长,是第一次在大家面前亮相,但这次亮相却是要选择谁走谁留。要把三分之二的人分流走,谁是那三分之二的一员?销售科科室成员有两部分,外派业务员和内勤人员。目前要分流的主体就是十几个内勤人员,外派人员的分流有待下一步再调整。
安贞已经把工作的指导思想说得很明白了,下午分科室的讨论会要做什么,杨冲锋也要想好。等人都齐了,议论声也停下来,杨冲锋才说:“各位同事,从上午到现在一直开会,大家肯定都开烦了。我也一样,可是,厂部布置下来任务了,而且一定要在三天内有结果。要不就把我这个科长先分流了。要是分流我能让大家留下来,我是情愿来做这事的,可大家仍然要有人被分流走。等厂里效益好了,我们还有回来的机会,这些话说多了也是白说。总之一句话,今天大家就讨论好,我们科室应该怎么样来做这个事,把条条框框先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