蕊娘忙一拉风箱手柄,果然推拉不动,箱体内还传来轧轧声响,又听小丫头道:“前儿就听李婶说恐怕是转轴老了,还可支撑得几日,原想叫李叔拆下来修一修,偏今日他两个出门采买,不知何时回来。现下又是饭点,奶奶和哥儿们都还饿着,不如我去外头食肆买些菜回来,也可先对付着?”
蕊娘沉吟道:“外头买的恐不干净,我们便罢了,煜儿却是只吃我做的。”
正没了主意,林烨和秦煜原在院中玩耍,听到动静也过来查看,林烨便道:“娘,不如我去隔壁蒋奶奶家,若宏叔在家里,请他来帮忙瞧瞧就是了。”
蕊娘道:“有的没的都找你宏叔,人家是邻居,又不是咱家里的下人。”
林烨撇撇嘴,心想宏叔巴不得一声儿呢,忽听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林烨一喜,还以为是蒋宏来了,出去一看,却是秦沄。
秦沄蹙眉道:“如何这样大的烟?”手里拿着一个包袱,原是给两个孩子买的几部新书,几步上前来,只见厨房里浓烟滚滚,因地方狭小,愈显昏暗。
蕊娘忙道:“大爷来了,这里腌臜,请大爷厅上坐罢。”
说着便要迎秦沄出去,不使他看到厨房内杂乱的景象,秦沄淡淡道:“风箱坏了?”
蕊娘不由吃了一惊,如何他一眼就能看出症结所在?却见他顺手将包袱递给小丫头,竟上前去,伸手在箱t上轻轻敲了几下,方道:
“恐怕是转轴老化,以致风舌阻滞,只要拆开来上点子油便好了。”
说罢吩咐小丫头去取油,自已却将袖管卷起,又洗了洗手,不消片刻便将风箱拆开,在众人呆滞的眼神中修理起来。偏他一举一动,也不显丝毫粗鲁,看起来不像在修风箱,反倒优雅如赏玩古董一般。
林烨忍不住戳了戳秦煜,小声道:“……那真是你爹?”
他还以为秦沄连风箱都不认得!
秦沄抬眸,目光中掠过一抹无奈:“我在襄州时,每年春播秋,夏汛冬洪,日夜与百姓一处,破窑也住过,糙米也吃过,这些不过小节罢了。”
说话间,已利落地将风箱装好,轻轻一推手柄,果有风声鼓动,那灶膛里的火呼啦的一声便高高窜起,两个孩子早已跑到他身边,都兴奋地缠着他说些在京外的新鲜事。
蕊娘此时方掩了讶异,忙道:“劳烦大爷了。”
又劝秦沄出去,秦沄道:“我先瞧瞧是不是真能使了。”
蕊娘只得作罢,回到灶台前继续做饭,正要叫那小丫头来烧火,却见秦沄拉动风箱手柄,不疾不徐,将火势控制得恰到好处。
她不禁又看了秦沄一眼,他脸上淡淡的,没有丝毫异样,她抿了抿唇,将洗干净切丁的菜都倒进锅里,忽道:“大爷可用过饭了没有?”
秦沄霎时间一喜,语调淡然:“来得匆忙,不曾。”
蕊娘点点头,三下五除二做好了饭,几样家常小菜,但都是两个孩子爱吃的。方欲将菜端起,秦沄已拿了托盘来,示意她把碗碟放上去,她此时终于忍不住,道:“这些活计不是大爷该做的,我不敢劳动。”
秦沄不觉眸光一黯,方才的欣喜一扫而空,顿了顿,低声道:“那蒋把总做得,为何我却做不得?”
“我与他,没有什么不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想俘获佳人芳心,自然要付出代价。”
“至于代价是什么,全凭你一句话。当然,你若不喜欢,我日后绝不会再如此。”
一番话说完,蕊娘早已呆住,原还不明白他为何提到蒋宏,只见秦沄凝眸注视着她,目光一瞬不瞬,忽然淡淡一笑,笑中几许苦涩:
“我还记得,你说过再也不想看见我,我可以控制自已不出现在你面前,但我无法控制这里。”说着抬手放在心口位置指了指:
“无法控制我的心。”
这晚蕊娘却是直到亥中依旧不曾睡着,正辗转反侧,忽听帘子一响,林烨趿着鞋跑进来,小手揭开帐帘,眼巴巴地站在床边看她:“娘,我睡不着~”
蕊娘不失笑:“想跟娘一道睡?”
林烨听了,双眼一亮,忙忙地爬上来,蹬掉脚上的鞋,就势滚进蕊娘揭起的被子里,只觉一片馨香,果然是母亲身上好闻的味道。
他打小儿便懂事,怕被人说不像个男子汉,四岁起就不跟娘亲一道睡了,此时忍不住在那温柔的怀抱里蹭了蹭,小脑袋枕在蕊娘手臂上:“娘,你也睡不着吗?”
蕊娘一怔:“嗯……”
“是因为宏叔,还是因为煜哥儿他爹爹?”
烛火下,孩童的目光澄澈如湖,林烨认真地看着她:“其实他今天跟我说,让我以后都叫他叔叔。”
“娘,你是喜欢宏叔,还是喜欢他?还是,两个都不喜欢?”
……喜欢,他们之间,谈何喜欢?蕊娘伸手帮儿子掖了掖被角,耐心道:“你还小,这些事你都不懂。煜哥儿虽与你极好,但我们与他们,原不是一样的人。”
“那娘这么说,就是我不能跟煜哥儿做朋友咯?”林烨定定瞧了她片刻,忽然嘻嘻一笑,“而且娘,你也没说不喜欢他。”
蕊娘不觉颊上一烫,嗔道:“你这孩子。”
又听林烨道:“娘说的,我确实不懂,我只知道我跟煜哥儿是朋友。他也跟宏叔一样,都想娶娘。”
“既然是他想的,又不是人b他的,娘何必理会那么多,左右脚长在他身上,也不是旁人能管的……”
说着说着,那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原来不知不觉睡着了。蕊娘看着儿子酣睡的小脸,心头一片柔软,又将林烨方才的童言稚语细嚼了几遍,只觉千般滋味,余味无穷。
她分明已经冷了心,为何白日里听到秦沄说那番话时,依旧心跳如擂鼓,呆愣之后,甚至想夺路而逃。她一直对他冷冷淡淡的,大约也只是,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想到此处,蕊娘不由低叹,心想着若是秦沄知难而退就好了,谁知次日他竟又来了,来的理由也很正当——
“我已给郭先生去了信,考校在即,这几日烨儿的功课也需得有人看一看。”
蕊娘自然不好请他出去,且又确实着紧儿子的学业,只得睁一眼闭一只眼,假装对他的真实来意不知。
偏他每次来都只一人,也不带小厮随从,穿着打扮都极低调内敛。来了之后也不要人服侍,斟茶研墨一律自已动手,安之若素,连李婶都悄悄问蕊娘:
“奶奶,这位爷,真真的是秦家那位国公爷?”
若说蕊娘心里没有丝毫触动,自然是假的。
恐怕连秦沄自已也想不到,他可以为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但他们之间横亘的差距便如天渊,他究竟又能坚持多久,又能坚持到何种程度?
或许是试探他,也或许是为了报复他,蕊娘开始有意无意地为难他,与秦沄说话时也总是话里带刺,而他竟也不曾恼怒。
这日趁休沐,秦沄带两个孩子出去钓鱼,回来时已近黄昏,两人身上都滚得泥猴儿一般,一边走一边还在嬉笑打闹,争先恐后地将泥往彼此身上抹。
蕊娘又是气又是笑:“你们这是去钓鱼,还是去滚泥塘了?瞧身上腌臜的,烨儿,你也不带着煜儿学些好。”
秦煜早拎着手里的小桶跑过来,手一抬,将桶亮在蕊娘面前献宝。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只见桶中十几条或大或小的鱼儿悠游着,他一张小脸满是得意,显见是等蕊娘夸他呢。
林烨不服气道:“我钓的比你多,娘,你瞧我的。”
秦煜哼一声,曲起手指,一条一条地数了起来,林烨一看,如何能服输?也跟着数起了自已桶里的,忽然后脖领一轻,被人拎起来:“别数了,赶紧去洗澡。”
林烨忙挣扎:“娘,放我下来!”他堂堂男子汉,怎么能被娘亲拎在手里?
蕊娘一使眼神,小丫头便要去抱秦煜,谁知秦煜倒乖觉的很,自已把桶放下,蹬蹬瞪地就往内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