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却是说中了玉姝心中一等一的得意事,当下哼了一声:“看你是我先生份上我才给你瞧的,旁人想瞧,我还不给呢。”
说罢就将一只匣子取来,打开来,里头却是厚厚一沓手稿。
萧璟见状,心下早已恍然,恐怕这小丫头一早就准备好了拿来给他看的,嘴上还要这般不饶人,心中不由暗笑,又不好戳破她,怕玉姝恼了,便假作不知,拿起那沓手稿翻阅起来。
他原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想着玉姝所谓“前无古人”的故事纵构思巧些,大略也脱不开俗套罢了。果然,翻开来第一页,便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志怪故事开头。
讲的是武周天册年间,有一书生姓崔,外出游学,途经一山野老宅,因天色已晚便借宿于此,谁知竟在宅中遇到一白衣女鬼。
那崔书生胆大,听宅邸主人说到近日宅中怪事频发,恐有妖邪作祟。因他祖上做过方士,习得一些阴阳术数驱鬼画符的本事,又颇通武艺,便留下来探个究竟。
难得的是玉姝行文清新平实,并未一味堆叠辞藻,或戏谑诙谐,或幽诡恐怖,不仅将那崔书生刻画得栩栩如生,读来亦很有一种背后生凉的引人入胜之感,倒也看住了。
忽见文中笔锋一转,崔书生终于捉住每晚出现的白衣女鬼,谁知那女鬼竟不是鬼,而是家中小婢假扮。
——读到此处,萧璟不由“嗯”了一声,竟有几分迫不及待,忙又看下去。
文中却写道,崔书生与宅邸主人李老爷当晚审问那小婢,问她为何要装神弄鬼,小婢只一语不发。崔书生便劝李老爷明日一早将小婢送至官府,到的次日,那守夜的婆子一推门,却发现,小婢被人勒死在了房中。
……手稿到此便戛然而止,萧璟看着最末一行犹还有几分新的墨迹,竟是久久不能语。
他自问虽算不上阅遍天下藏书,但那市面上或时兴或流传多年的话本传奇亦是看过许多,也听闻过许多。
大凡志怪故事,不过是讲些魅作祟,又或妖邪乱世,又或人妖相恋,何曾有如玉姝这般,打着志怪的幌子,那女鬼却是个人?
但若说这故事是公案一流,却又不是行侠仗义、鸣冤平反之类。反而自有一股教人背脊发凉的邪异恐怖,悬念跌宕,疑窦丛生。萧璟原是等闲不为外物所扰的,对话本之流亦是无甚兴趣,此时竟觉抓心挠肺一般,只想看到下一页。
当下便听玉姝道:“如何,好不好?”
萧璟方抬起头:“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回答你这个问题,如何?”
玉姝自是不怕他的,点点头,却听他道:“那小婢,是谁杀的?”
她不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发上一只点翠衔珠蝴蝶流苏簪摇摇而颤,一面笑一面道:
“怎么你们每人看完后都是这句话,二姐姐是这样,三妹妹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萧璟听她竟不是第一个拿给自已看的,不由不悦:“你今日若是老实说了,我就放你出这道门,不然……”
说着伸手就去呵玉姝,玉姝被逗得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好容易慢慢地止住了,方道:
“我知道,你上次说信我不过是哄我罢了,但我今儿这故事,纵算不得前无古人,亦是别出机杼了罢?”
萧璟心道,何止,恐怕这话本若是刊印到市面上去卖,就凭这一个开头,也能红透整座京城,实在是他以前从未读过这样的故事,也不知玉姝这小脑瓜是怎么想出来的,当下笑道:
“你方才不是问我好不好吗?我今日才发现,原来我的眼光竟是这般好。”
玉姝不知他何意,嗔道:“我是问你话本,你夸你自已做甚。”真真是厚脸皮。
却见萧璟将微微一笑,附在她耳边道:
“自然是好的,与你一般好。”
一时他鼻息浅浅拂过,玉姝只觉耳上一热,竟是霎时间就软了半边身子。不由羞恼,心中却又有着十分的得意满足,只见他黑瞳之中,那一抹幽蓝仿佛水光潋滟,温柔深沉,她心口突的跳了两下,不明白为何有一种奇怪的情绪涌上来,忍不住道:
“你为何……要对我这般好?”
萧璟笑道:“我对你好吗?你不是总说我欺负你。”
“那是,那是因为……”
那不过是因着她嘴上不饶人,不想承认罢了。实则萧璟对她究竟如何,玉姝心中也是一清二楚。
他亦从未想过借二人的关系逼她成亲,亦不曾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帮她寻药,帮她买书,她写这话本的时候也是多得他助益……虽说姊妹们都鼓励玉姝,但玉姝自已深知,她眼下的行为在世人看来究竟有多出格。
所以她写话本的事一直也都瞒着府中旁人,除了二姑娘三姑娘凌波等人,谁都不知道的。
但萧璟也从未说过她不该这么做,分明他身为男子,不是最该不喜有违闺训的女子吗?
她本以为世间也只有父亲一人才能如此包容自已,想到此处,不由道:
“你对我这样好,也只有爹爹才会如此。”
一语未了,忽见萧璟的神色变了一变,语调不知为何听起来有几分扭曲:“……爹爹?”
“嗯,”玉姝点点头,很是认真,“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爹爹不在我身边,或许你对我来说,就是可以代替爹爹的……”
萧璟本想问她,你爹爹能对你做这等事吗?又怕被她说出更气得自已七窍生烟的话来。虽说他原本就知道玉姝懵懂,实则没想到她竟至如此,不由大叹,怎么自已就这般倒霉,偏摊上了这么一个聪慧绝顶,却毫不开窍的小丫头。
……罢了,谁教他就爱她这副小模样呢?垂眸看着身下的小人儿不一时就被他弄得满面潮红嘤咛阵阵起来,他方才感觉气消了点。眼角余光瞥见一旁笔架上的白玉紫毫,心头一动。
抬手捞过那杆笔握在手中,道:“被你耽搁这么久,今日的功课都还没教,前次让你临的一篇《奉别帖》,临的如何了?”
玉姝不知萧璟忽然提到功课做什么,与她临没临帖,耽不耽搁今日的功课,又有何关系?
萧璟俯身瞧着她:“你不听话,为师要罚你,未你挣扎,只得出此下策了。”说话时,唇畔含着一抹笑,却教玉姝看得心尖儿一阵发颤。
那窗外日头正好,阳光落在玉姝莹润无瑕的雪肤上,愈衬得她唇儿红红,黑发如瀑。
“如何,看出为师写的是什么了吗?”
“这篇《奉别帖》你可得看好了,日后若是临得不好,每次罚抄10遍。”
这日过后,玉姝便在屋中躲了三天,只推说身上不好,其实是她脖颈手腕上都是萧璟留下的吻痕。
虽说有衣衫遮掩,若是姊妹间玩闹,说不得就要被瞧见,如此一来,只得日日躺在床上,待那红痕消退了方才能出门,心中不由又将萧璟骂了个狗血淋头,骂的两句话也从“衣冠禽兽”、“道貌岸然”,变作了“狡猾阴险”、‘不知廉耻’。
她窗下那只鹦鹉颇通人性,这一日正在架子上叽叽喳喳:“不知廉耻!不知廉耻!”
——却听帘子一响,三姑娘秦露掀帘进来:“姐姐这是在教鹦哥儿念成语?倒是好雅兴。”
玉姝不由脸上一红,见是她和二姑娘来了,忙起身让座。姊妹几个见了礼,秦露道:“才刚和二姐姐从太太那里过来,姐姐可知道,家里要来客人了。”
玉姝道:“是何人?”
二姑娘秦霜道:“是太太娘家的姊妹,原也在京中的苏家姨母。”
原来这二太太郑夫人亦是出身大族,家中有一嫡亲姐妹,嫁入了靖宁侯府,靖宁侯爷前两年外放出京,侯府便举家南迁了,如今却是因他调任闽南,闽南湿热,恐家人生活不便,便着这苏夫人携女带子地返回京中,却是已送了信来,道返京那一日,要上门拜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