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语毕,三人都沉默了下来。厉晴光和阿岚喝着咖啡,各有各的思绪;杨广柱则抓耳挠腮。
他其实是不知道在这样的气氛下怎么开口接着问下去。
毕竟这都是木之岚的推测,而要了结这个案子,他需要实打实的证据。
厉晴光当然知道他需要什么。
一杯咖啡饮完之后,他说道:“杨先生。一个人如果可以用四年的人生,把事业放在一旁,只为去了结另一个人,甚至失去了结一段孽缘的话,我想他不会费尽心机的逃脱罪名。你能找到那双高跟鞋,正说明了这一切。去查验一下那双鞋子吧。身为环卫工的死者,肯定不会常穿那双鞋子,所以,上面一定只有凶手使用这双鞋子时留下的指纹。同时,由于长期敲击,鞋子的根部应该会产生磨损,去鉴定一下应该能找到线索。死者干净的病史,也是侧面的证据。最后,死者家属出示的那样东西,也就是弟弟的婚礼请帖,也能作为死者他杀的一种说明——一个马上要参加弟弟在国外婚礼的人,如果清楚自已的病痛,是不会让自已手边没有可以使用的药物的。”
“......哦......哦!哦,好。”杨广柱没有多说,只是答应了几声。他也是会看气氛的,“谢谢,那我去忙了。”
木之岚目送杨广柱离开,拿着空杯子,出神的望着窗外。
挚友的沉默,多少让厉晴光感到不安。他从旁边的座位起身,移到了木之岚对面。
“在想什么?”厉晴光没有看他,只是径自淡淡的问。
“......风,你猜,这对夫妻之间可能会是什么问题?”
厉晴光看了看眼前这个变得多愁善感的人。
“呼......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也想不清楚。大概,是死者太过于坚持吧。”
“坚持啊......”木之岚端起杯子,送到唇边,却有一只温润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你刚刚都喝空了,我给你再做一杯。”
......
......
......
后来,杨广柱调查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正如厉晴光的推论,施文强一副大仇得报的姿态,对自已所做的事情供认不讳。杨广柱甚至都不用特意去调查取证,这人就把自已所做的一切如实做了口述。
实际上,凶手施文强和死者刘玉芬都生活在城市的农村地区。他俩从小一起长大,两家人贫富程度差不多,倒也算门当户对,双方父母就给定了娃娃亲。只是刘家祖上有地,所以有粮食收,吃穿不是很愁;刘玉芬自小干农活,帮衬着家里,倒也轻松自在。
施家则不是如此。施文强的母亲没什么手艺,也没工作;父亲家里是祖传的木匠,多少能挣点家具钱。虽然如此,考虑到将来施文强上大学以及娶媳妇的事情,施家两口子还是觉得要进城务工攒攒钱才行。
于是,施家发生了变故。
在工地现场的一次事故中,施家两口子和很多工人一起,因为临时建筑物的坍塌而身受重伤。因为事故人数多,老两口又伤到了颅骨,到最后就没得到及时的抢救,双双殒命。
施文强听到这个噩耗,变得消沉。那时候的施文强刚得到自已的高考成绩。他考得十分优秀。但那时的他悲痛万分,每天都捧着成绩单和父母留下的存折哭泣不止。
这时候是刘玉芬鼓励了他。她给他打气,并且放弃了家里的田地,毅然决然的陪着施文强进城,照顾他的饮食起居。那时候的农村,对这种未婚却如此亲密的行为是十分鄙夷的,而刘玉芬顶住了压力。这让施文强感动。为了避免父母的悲剧发生在别人身上,他毅然决然的选择了市里最好的医科大学。
这之后,施文强十分努力。本就聪慧的他,不仅在学校硕博连读,获得出国的机会,回国后还被最好的医院破格入用,仅一年的时间就晋升为脑科的主治医生。而刘玉芬没有文化,只好托施文强的关系,找到了市政部门,成为合同制的环卫工人。
都有工作之后,两人就结婚了。虽然刘玉芬收入不高,但施文强渐渐提高的收入弥补了家里的经济,两人的日子越过越好。施文强没了父母,就把刘玉芬的父母当自已的爹娘一样看待,接到了城里,还给老两口买上了房子。
只是,两人一直没有孩子。
施文强去医院查过,他自已没有什么问题。虽然他不好意思要求刘玉芬去查,但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刘玉芬可能没有生育能力。
没有孩子,两个人的生活也就平添了许多压抑。刘玉芬已经快四十岁,更年期让她更加暴躁。施文强一开始是忍让的,但越到后来他越忍受不住,毕竟没有小孩不是自已的错。
后来,施文强变得不愿意回家。工作忙自不必说,即使是工作闲了,他也会找个借口,去酒吧消遣。
这样久而久之,他就有了外遇。施文强很爱那女人,并且多次和她发生关系,直到让女人怀孕。他嘱咐女人,自已会想办法和刘玉芬谈谈离婚的事情,之后,就和她结婚。这之前,请她不要轻举妄动。
只是,那女人没有听施文强的安排。因为刘玉芬是农民,脾气倔;她同时又觉得自已为施文强付出了很多,所以根本不能接受施文强所说的离婚的要求——虽然她也察觉到,没有孩子可能是自已的问题。
于是,一个月两个月的过去了,这件事情终究就没有谈成。女人最终沉不住气,挺着小肚子拿着检验报告单上门找刘玉芬,岂不料刘立即就上前厮打她,最终将其推倒,导致女人小产。
这件事情同时惊动了施文强和刘玉芬的父母。刘家自然是批判和辱骂这个作为第三者的女人,同时也说施文强是“忘恩负义”,要他赔罪。而这女人并不是三教九流的小姐之类的,也是纯良家的城市姑娘。这般辱骂加上小产,让她觉得屈辱绝望和自卑,过了没几天,施文强就得到了她自杀的消息。
施文强为这事,老老实实的赔偿了女人家一大笔钱。刘家最终胜利,捍卫了正妻的地位,事后虽然也觉得自已过分,但也不了了之了。
只是施文强的心里,遭受了自从父母死亡后的第二次沉重打击。
心爱的女人,和自已的孩子......
他当下,就决定要复仇。
身为医生的他,从那一刻起就有了一个长期的计划。他打算豁出几年的生命,去裁判自已的这位所谓的“糟糠之妻”刘玉芬。他其实抱有一丝悲悯。毕竟,刘玉芬当时给了自已勇气,才使自已走到今天。
如果刘玉芬可以恢复到两人进城前那个纯真的农家姑娘......
然而,并没有。
这之后的刘玉芬反而总拿这件事刺激施文强。只要施文强做的让她感到不满意了,她就会哭闹,说施文强对不起自已。
这让施文强感到绝望。
他决定要做下去。
......
杨广柱当时重复了施文强最后说的几句原话:“我本以为一个人的心,总会是淳朴的;本以为深刻的裂痕,是能复原的;本以为人与人之间,是可以互相怜悯的......结果,她给了我绝望,我呢,也给她一个空空的瓶子,里面装的,就是她无法得到救赎的灵魂。”
......
友情其实也是如此。
厉晴光的回忆,随着一阵穿堂风从三年前带回了现在的时空。原来是时间晚了,天已渐凉。
那之后,厉晴光便只当自已解决了一桩案子,一直没有问木之岚为什么要帮杨广柱。当时的木之岚在解决了这件案子后,也变得沉稳低调,又刻意地做出幽默的谈吐来掩盖自已的内向化似的,像变了一个人。虽然那件事情之后,厉晴光已经习惯了他的这个做派,可暗地里,他仍然为自已的朋友的状态感到担心。
时至如今,厉晴光便更不愿意再追问他帮助杨广柱的原因,他总觉得如果问下去,也许木之岚连表面上的阳光也没有了。他知道这个人似乎有双重人格一般,一件很小的事情,就能让他从晴日转为阴霾。
厉晴光摇了摇头,再看看经理室。里面的两人似乎还没谈完。
“这杨广柱......还走不走了。”厉晴光不满意的嘟囔几句。
“......晴光。”
木之岚的声音这时候从他的背后传来。
厉晴光有些猝不及防的回过头,看到的是好友的一张漫无表情的脸。
杨广柱就站在木之岚旁边,两人似乎是从经理室刚刚出来。从杨广柱那张藏不住表情的脸上,厉晴光推断出,他们的谈话至少不是轻松愉悦的。
“......阿岚,你......喝咖啡吗?”
厉晴光发现自已其实很嘴笨。
他很想问木之岚为什么脸色这么不好。结果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咖啡”。
三年来一直这样。
没等木之岚回答,杨广柱先说话了。
“那木先生,我就先告辞了。希望我多少也帮到了你。以后有什么事,还是请你多指教。也请厉大侦探多指教了。”
木之岚没说话,杨广柱也没多说什么,似乎远不如之前那么客气了,扭动着肥硕的屁股径自走出咖啡馆的大门。
“阿岚,你们刚才聊的——阿岚?!”
没等厉晴光说完,眼前那张苍白的脸便从他的视野中倏然滑落。
“阿岚?!阿岚?!”
厉晴光感到自已的胸腔沉闷,骤冷,生疼。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已的手在哪,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手......手机,对......”
他从自已身上摸来摸去。到最后,手机从他颤动的十分剧烈的手中滑落,摔到地上。他先抱起木之岚,赶忙把他放在经理室的床榻上,之后才顾得上回去捡手机。
“喂......喂!120吗......”
......
......
......
厉晴光已经忘了自已是怎么跟随救护车到达的医院。他只记得,自已一个人在急诊室门外灯光昏暗的走廊里等了足够漫长的时间。他一直紧握着拳头,手心的热度使手掌沁出汗珠。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微微感到自已身体的酸痛。
因为他已经在急诊室门外站了3个小时了。
叮。
门开了。
厉晴光突然变得敏捷起来。他迅速冲上去,小腿的酸疼让他无法站稳,差一点跌倒在从门里出来的主治医师身上。
“——他......”
“你是病人的亲属吗?”医生的表情有些沉重。
厉晴光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我是他的好朋友。”
“那你叫白鹤了?”
......
听到这个名字,厉晴光觉得浑身的血液开始燃烧,又刹那间凝固起来。他看着医生,表情从急切变成失落,转而变成愤恨。急速的转变,竟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刚才病人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一直喊你的名字,白先生,”主治医生见厉晴光没说话,也没仔细查看其他信息,径自的说了下去,“你的朋友由于长时间的不良饮食习惯和营养缺乏,肠道内有肿瘤形成。我估计病人病发前夕情绪激动,导致其直接昏倒。现在他已经脱没事了。你可以进去看看他了。不过,我建议尽快安排手术。”
说完,医生拍了拍厉晴光的肩,就带着自已的助手和护士离开了。
厉晴光感到自已脑门完全是麻木的。
肿瘤......
他才25岁......
都是他......
厉晴光有些恍惚。而另一种强烈的情绪促动着他,艰难地走进了木之岚的病房。
木之岚已经醒了。他静静的坐在床上,眼神有些空洞,但没有晕倒前那么悲哀。厉晴光进来的时候,他察觉到了,过于白皙的脸上摆出了一道笑容。
“晴光——”
没等自已说完,厉晴光不知怎的就扑到了他的床边,一双温软的手将他的头拥进了怀里。
“——你听着,我不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但我也不是傻子!三年前,那姓杨的就跟你有某种协定吧?!现在他反悔了吧?!然后你就失落了吧?!是跟那混蛋有关的吧?!”
厉晴光觉得三年间压抑的情绪和心头的疑虑全部发泄了出来。那次事件之后,他就很少见到木之岚毫无忧虑的笑过,很少看到他主动去弹奏悠扬的钢琴曲,很少看到他按时按量的吃过一顿饱饭,也很少看到他喝除了咖啡以外的东西。
也正是那之后,木之岚永远离开了他最擅长和热爱的行业。
提起最知名的律师事务所,人们一定都还记得“岚鹤”。这是他用他们的名字命名的、一手建立起来的,而就在那之后,他解散了律所,买下了这一所咖啡馆,表面是这里的店长,是一个热心的爱帮大家解决疑难事项的人,实际上却是想从零星的客人中打听着哪怕一丝半点关于那人的情报。
厉晴光为此,也跟着木之岚一同离开了原本的团队。不止是他,还有其他人,也跟着岚鹤的解散而各自散去。他利用自已的人脉,开起了律师事务所,并且隔三岔五地来到这所咖啡馆,或者点咖啡,或者做咖啡,或者直接毫无隐晦地送来一张银行卡给木之岚刷账,变着法子支援他的生意,也尽可能多地留在这里关注他的状态。但越到后来,他越发现阿岚的性格开始转变,甚至是扭曲,一会儿沉静,一会儿歇斯底里;一会儿开朗,一会儿悲怆,到最后竟可以连续两三天的不吃不喝,导致这里曾经一度亏损到连房租也交不起。
厉晴光发现他必须留在这里,陪在他身边。而此刻,他真真觉得自已像个傻瓜。自已的朋友,意识模糊的时候所思所想,竟不是自已这个为了他打理店面,为了他赖在店里照顾他的饮食起居的人。
想到此处,厉晴光觉得自已的呼吸沉重起来,变得急促。而木之岚依然是略微发凉的体温,匀称的呼吸。
似乎,他已经知道厉晴光会这样疯狂的大吼一通了。他没有推开厉晴光,也没有责备厉晴光,只是探出手指,略略抓了抓厉晴光浸有少量汗渍的衬衣。
“晴光,这是医院。回家再说吧。我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