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上装满了各种东西,犹如一座移动的小山,突突响着往村口的方向开,苏槿看着渐行渐远的黑烟,像一条黑色的巨龙,消失在了天际。
苏槿在拖拉机后面的边缘坐稳后,搬家工人就开动了。冬末凛冽的风犹如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刮得脸生疼,苏槿紧紧把住冰冷的硬铁,努力保持平衡。一车的锅碗瓢盆在叮当作响,仿佛是在演奏一场交响乐。苏槿的头发被狂风吹乱,像一蓬乱草般挡在眼前,几乎看不清前面的路,她的手冻得青紫,沙眼又犯了,眼睛里像是进了沙子,酸痛难耐。
终于到达目的地,苏槿轻盈地跳下了车,开始了漫长的整理。她小心翼翼地把东西从车上搬进屋里。她的新家是一幢二层小楼,正对着大马路,车水马龙,好不热闹。门口有个空着的平台,宛如一个平面的院子,破旧的台阶水泥都有一块没一块的撑着,一圈松柏像忠诚的卫士一样围住楼房四周,与马路之间形成隔离带。
陆谦然从车上下来,脚刚着地,一抬眼就看到了正从台阶上缓缓走下来的苏槿。他关上车门,慢慢走到苏槿面前,凝视着她的脸。
苏槿惊讶地看着眼前 16 年未见的男孩,他的个子比以前高了太多,他现在太高了,她仰起头,看到他眼里的欣喜,仿佛星辰般闪耀。
陆谦然不敢说话,甚至不敢眨眼,害怕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他张开双臂,将苏槿紧紧拥入怀中,苏槿像一个木头人一样被动地站着,既不拒绝也不回抱,她的手冰得像被冻住了一般。
“好久不见。”陆谦然松开她,她只是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怎么在这?”苏槿看一眼他身后的轿车和他一身的西装革履。
“我和我爸来谈拆迁的事。”陆谦然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苏槿,她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只是年纪变了。
“那你忙吧。”苏槿说完就低头继续开始收拾东西。
陆谦然愣在一旁,伸手想帮忙却被巧妙的隔开。他趁苏槿进屋时拿起板凳往屋里走,刚把板凳放下,苏槿经过,对他说“谢谢”。
陆谦然心情极度沮丧,他干脆坐在台阶上,阻挡苏槿来回的路。苏槿只是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嘴里蹦出三个字“请让开”,她甚至没有再动或再说什么,就静静的等在那,等着他让开。
陆谦然终于按耐不住怒意,他霍地起身,抬手打掉苏槿手里的碗,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碎成一片一片的,他的眼里有着无法掩饰的怒火。
苏槿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她从车上拿下笤帚,开始扫那些碎碗片。
“苏槿…”陆谦然开口,声音很大,吼着苏槿。
苏槿抬头看他一下,又继续手里的事情。
陆谦然劈手夺下笤帚,恶狠狠的扫着支离破碎的残片,他哪里是在扫地,分明是想让她看他一眼,不要这么彻底的无视。
陆谦然一直在扫同一个地方,表面的土被扫掉了,还在一直扫,好像要扫掉一层皮才罢休。他用光了耐心,突然猛地把笤帚一扔,笤帚落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苏槿最终无奈抬头直视他,他的目的达到了。
陆谦然看一眼地上的碎片,从碎片堆里捡起一片,刚站起身,就注意到苏槿瞬间变化的神色,他淡淡一笑,“早知道刚才就用这招好了。”
苏槿抿紧了唇,一言不发,手却有些轻微的抖。
陆谦然扔掉了碎片,看着苏槿,他的手上还有碎片上沾着的地上的灰土,他抬了抬手,又放下了,换另一只手,慢慢向苏槿的脸靠近。
冰冷从他的指尖一直传到掌心,他的脸色一变,下意识的去握她的手。她的手冰冷冷的,冻的发紫,他将沾了灰的手在西装裤上抹了抹,然后飞快地握住她的双手,他不停的搓着,想让她的手变暖,他抬起他手里的她的双手,往手上呵着气。
苏槿没有试图挣扎,她不想错过这一切,她一直到现在都无法确定自已是清醒的,他的突然出现本来就是一个奇迹,更何况他现在还在为她暖手。16年,就像一道鸿沟。她以为再见也许只有她能轻易的认出他来,她以为他早已忘记曾经同村的她,她以为他只是把她当做童年的玩伴。
他刚走的那几年,她整夜整夜的想他,直到她确定他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后来,无数个日夜,她想着他可能早就把她抛在脑后忘的一干二净了,她一遍一遍的想着这些令她心痛的念头,最后终于放弃了幻想。
陆谦然仔细观察着苏槿的表情,他珍惜的帮她暖着手,16年的思念全化作此时的一口口呵气。
突然起了一阵风,苏槿的头发被吹起来,她下意识的想抬手整理,手却被牢牢握在陆谦然的手里,他握着她的手,沿着台阶上去,走进了堆满了箱子包袱的屋里。
狂风把屋门带的来回响,陆谦然松开手去关严了门,他回到里屋,看到苏槿在挂窗帘,她的手已经没有那么青紫了,只是有些微红,她扯着大大的淡黄色窗帘,踮着脚略微有些吃力的把夹子夹在恰当的位置,陆谦然脱了鞋,跳上床,他拿住窗帘的另一头,滑动夹子,夹在了相应的位置,苏槿没说什么,挂好之后,她就下床去另一个房间继续挂窗帘。
陆谦然跟在她后面,走廊太窄,走不开两个人,他亦步亦趋的跟随,她的长发松松垮垮的绑着,在背上晃来晃去,他看到发梢枯黄的颜色,她的脚步很轻快,很快到了靠近门口的那间屋子,屋里的木板床占据了四分之三的空间,他快一步拿起窗帘,跳上床,发出噹的一声,苏槿站在门口,看他驾轻就熟的挂着暖色调的窗帘。傍晚时分,夕阳橙红色的余晖铺散开来,她看着他,长手长脚的,站在窗台的位置,为她的房间挂窗帘。
把所有的东西都收好时已经是晚上9:30了,苏槿看着和她一样蓬头垢面的陆谦然,全然没了平时潇洒的模样,他的全身都是灰土,头发蓬乱不堪,袖口高高的挽起来,他随意的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休息,神色有些疲惫。苏槿去接了一盆温水,端到陆谦然面前,盆边搭着一块浅蓝色毛巾,陆谦然将手伸进盆里,抹上肥皂开始洗手,洗完后他刚想伸手拿毛巾,苏槿抢先一步拿起毛巾帮他擦手,陆谦然愣在当场,他没预料到这种场面,也不是想通过今天的事情重新回到原来的样子,毕竟16年的时间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填补上的。可是他清楚的知道,她对他一直没有忘却,也许她只是在怪他当年没有给她一个完美的告别和16年的杳无音信。
陆谦然盯着苏槿,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她擦的很细致,很认真,很慢,甚至很多遍,她的神情很温柔,力度不大,轻柔缓慢的。
窗外的风在呼啸,屋内水盆里的水气袅袅,无端的增添了温馨的气氛。她端走了浑浊的水,陆谦然一时有些怅惘,她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苏槿倒掉了那盆水,正准备重新倒一盆让他洗脚,此时听到他的手机响。
苏槿站在水龙头旁边,没有扭开,陆谦然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她有些烦躁的摸了摸头发。在开始的那几年,她在不断的自我肯定和自我否定之间犹豫,她自我安慰的想着他应该会和她一样的想念她,下一秒又嘲笑自已的天真妄想。
他是该走了吧,已经打电话催他了吧。苏槿有些逃避的躲在洗手间不想出去,面对无法逃脱的离别。
陆谦然敲敲门,苏槿匆忙打开水龙头,她整理好情绪,回头看到门口的陆谦然。
陆谦然一脸歉意,她可以看出他的不舍和无奈,初见时的衣冠楚楚已经变成灰头土脸,苏槿关上水龙头,“你要走了吗?”
她的声音低落的传到他耳朵里,他的心一悸,忽然想就这样不管别的人别的事只要留下来,留在这里,她的身边。
他走到她面前,她只到他肩膀的位置,刘海微湿沾在她额头上几绺,他没有开口,只是点了点头,轻轻的虚抱着她。
洗手间的窗户大开,风从外面灌进来,他有些远的怀抱不是十分温暖,她听到楼下刺耳的车喇叭声,他放下了手,用小的几乎听不清的音量说出了最难以启齿的那三个字“我走了。”
“再见。”苏槿听着他的脚步声一步步远离,她看到他上了楼下那辆豪车,她看着如同昨日重现一般的场景,只是当年连一句再见都没来得及说。
苏槿躺在宽大的床上,新换的床单清新的香气让她有些安心,她侧躺着,对着窗户的方向。嫩黄色的暖意袭来,她却了无睡意。
苏槿梦到了陆谦然,却是16年前的样子,她是现在的模样,他远远的坐在课桌旁,她站在窗台看他静静的写着什么。她想走近他却一步都不能动,好似有什么东西粘住了她的双脚,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却无力接近。
梦醒在他抬头看到她的一瞬间,闹钟响了,5:30,她有些茫然的回到现实中,他的笑靥如花,她好想再次回到梦里,哪怕与他说上一句话,她也不会如此难过。
苏槿从床上爬起来,开始例行的每天的生活,透过洗手间的窗子,她可以看到楼下昨天认识了的车,她吐掉口里的牙膏,惊讶的发现此时出现的车。他不是回去了吗?
六点,苏槿打开门准备去坐车,在门口看到拎着早餐的陆谦然,他的精神不是很好,衣服不是昨天的已经换过,他脸上挂着沉稳的笑,对着她晃晃手里的早餐,油条和豆浆的香气扑鼻,她开口,声音却是哑的“我没时间吃了,上班要迟到了。”
“你 8:00 上班,6:30 走都来得及。”陆谦然笑意未减,反而将她推进屋里,拉到厨房,开始严肃的收拾好早餐,苏槿被动的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不客气的坐下开始吃,她拿起筷子,夹起一根金黄的油条,入口时酥脆香软,豆浆里被他加进了白糖,甜度刚好,她喝一口豆浆吃一口油条,直到两根油条下肚,一碗豆浆见底,他才不再眼神严厉的盯紧她,他却几乎没怎么吃,只顾着看她。
时间指向 6:15,苏槿有些着急的起身,陆谦然没说什么,只是了然的看着她走向门口,他跟在她身后,心疼她单薄的身材,她和他一起走出门,她熟练的落锁,不敢耽误一分一秒。
走下台阶,她匆匆说了再见就快步朝公交站牌走去,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然后回到了自已的车里。
菜陆续上齐了,苏槿闷头吃饭,不言不语,陆谦然不停的往她碗里夹着菜,苏槿忍无可忍想要拒绝,看到他眼前有一个小碗里面装着白嫩的鱼肉,碗边上是一堆鱼刺。
她不爱吃鱼,因为小时候吃鱼被刺卡过,喝醋塞馒头都无济于事,后来去了医院才好,从此就不太吃鱼。他今天所点的所有菜都对,除了鱼。可是她看到了那碗剔好的鱼肉,此时,她比23年来的任何时候都想吃鱼,感觉鱼肉仿佛是最美味鲜嫩的东西,只因那是他亲手挑过刺的鱼肉,世上唯一的鱼肉。
陆谦然挑满一小碗,将碗推到了苏槿面前,苏槿用筷子夹起里面一块放进嘴里,酸甜爽口的鱼肉在口中鲜嫩的游过。
陆谦然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的为她夹菜,默默的挑鱼刺,在她吃完一小碗鱼肉时及时的换成另一碗的满满鱼肉。苏瑾的心好似这一口口一块块的鱼肉般变得柔软,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细心又周到,她克制着贪恋的心情,却无法永远的留在现在。她看着他还在认真的剔刺,他的手灵活细长,丝毫没有不耐烦,只是静静悄悄的做着这一件事。
苏瑾很快就吃饱了,她舒服的想伸个懒腰睡一觉。陆谦然面前的饭菜只动了一小部分,他见她吃完就拿起衣服想走,苏瑾伸手拉住他:“你再吃点吧。”陆谦然眼里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听话的重新坐下,然后继续着晚餐。苏瑾坐在他对面,看着他自然的吃着面前的菜,她想起他小时候的口味,他很能吃辣,她却一点都不能吃,每次看他吃的大汗淋漓她都敬而远之,他总会骗她一点都不辣然后看她被辣哭。他总是那么气人在她的记忆里,现在,在她不在的这16年里,他已经变成了喜欢吃酸甜口的人。
“吃饱了吗?”见陆谦然放下筷子,苏瑾问道,她说出口的话好像含着鱼香,温柔香醇,陆谦然微笑起来,他点点头,然后拉着她一起站起来准备回去。
回程的车上是一如既往的寂静,苏瑾注意到那把伞不在了,她是真的很想问,虽然问与不问之间的差别不大,但是她的好奇心和被这把伞牵动起来的回忆真的在迫使她开口,苏瑾在纠结,陆谦然注意到苏瑾一直盯着原来放那把伞的空位置,他偷偷翘起了嘴角却没说什么,他看到苏瑾微微皱起的眉头,她一纠结就会这样,他知道她的想法,却残忍的不说出答案,看她纠结似乎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