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后的世界一片昏黑,两眼望去,也只能瞧见一丈不到的近处。
有风沙从面前吹拂而过,力道极大,像是要将他们从这扇门后排斥出去一般,死命地推着不空和广智二人。
好在师兄弟两人各有自保的法子,任由黄风吹拂,自悠然不动。
只是,在这幽暗少光的环境中,两侧的山崖仿佛有了生命,恍恍惚惚间,在风沙中不断朝着两人逼近。
越是往里边行进,越是感到捉襟见肘。
身子已磨上了粗糙的崖壁,可前边微弱的天光,却不知还有多远。
广智喘了口气,他已记不清,追在那黄袍员外身后已有多长时间,只觉得见不到底的黑暗长廊中,他已走过了数日,甚至数月,却始终见不到尽头。
他的耳中开始出现些奇异的声音,像是声音尖锐的人类集群在一块儿,聊东谈西;又像是阴沟里头的老鼠在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师兄,你可有听到.......”广智忽的顿住了,他看向不空原本所在的位置,那猴儿本应就站在他跟前不足十步,可待他将一双眼儿看去时——
这长廊变得越发黝黑深邃,莫说寻到不空了,便是连自个儿的双手都快要寻之不到......
骤然间,一股孤独无助之感,缓缓攀附上广智的心口。
这望不见底的长廊,又是怎样一回事?
......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黄袍员外的声音缓慢而有力,在这流沙国的旧址,不,应该说是尚未覆灭的流沙国中响起。
而在他身后随着的,则是紧跟不放的不空和尚。
两人已越过那黑暗长廊,深入到曾经的“黄金之国”,国民仍未化作丑陋鼠妖的时期。
“看呐,在那流沙中,有一怪虫,生性喜好背负重物,一旦遇见了相中的重物,便会迫不及待地负于背上。
其力能及,便可轻易背负于身,可若是撞上了力不能及者......”
黄袍员外踮起脚尖,站在山崖边上,眺望着千里黄沙中,那唯一一座歪斜的佛塔浮屠。
不空走上前去,接了话茬道:
“便是躯壳崩裂,内脏四溢,名为‘蝜蝂’的虫儿也不愿放下心中贪欲,直至身死。
只是...员外你可知道,这世上并无天地生养的蝜蝂存在。”
“你这猴儿倒是知识渊博。”黄袍员外满意地抚着肚皮,道:
“不错,天地间的第一头蝜蝂,正是自红尘凡世间所有赌徒的贪欲中,油然生出。”
黄袍员外说完,便化作股风沙,向着陷入黄沙中的歪斜佛塔飞去;不空忙摄朵云儿,踩在脚下。
却是有些不太放心迟迟未露面的广智,心下一动,拔了根毫毛幻化出个猴子猴孙耳语一番,方才安心缀在那黄袍员外身后。
这不空和尚的驾云之法实在可圈可点,不出半炷香的功夫,他已追着黄袍员外降下云头,使了个隐身法,骗过城门口的守军。
一猴一猪同时钻入了沉寂黄沙中的——黄金之国。
两人不约而同地变做个行商模样,背上负着个行囊,面上涂着些湿土,衣裳是又破又旧,看起来,与那些长途跋涉的远来商人,并无多少不同。
只是一个消瘦些,干巴的四条竹竿;一个肥胖些,圆滚的肚腩儿,富态许多。
刚一碰面,黄袍员外所化的行商眼珠子转了转,抓着不空变化的商人就往街边的酒馆走去,边走边说道:
“施主,你我有缘在此相会,不若与咱一同,试一试这黄金之国酿出的酒液如何?”
不空欣然应下,一双火眼金睛却是悄然亮了起来。
环顾四周,他看穿了黄袍员外的变化,却看不透这黄金之国的真假......
有趣,有趣。
能有这般大法力浮现千百年前的流沙古国,甚至连他都看不穿虚实的一号人物,到底是谁?
不空深吸口气,嗅着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力工的汗水滴在石板路上,饭馆里的小儿失手打翻了菜肴,街边路过的身穿长裳者的指指点点......
这一切都真实得可怕。
对于到底是谁有这般能耐造了这么个空间,不空抚着怀中的那枚鼠心,它正微微跳动着。
但不空却察觉到,鼠心的每次跳动,都要比上一次要来得强烈、来得兴奋、来得有力,只是这个幅度十分微弱,即便是他也得专注心神才能觉察。
眼见那黄袍员外已进了酒馆,一挥宽袖招呼店小二端上来壶美酒,那酒香醇厚朴实,用料极佳,便是连站在街边的不空都忍不住抽动鼻尖,被勾起了胃里的馋虫。
他便喘口气压下心中的疑虑,暂时不去顾虑太多,也进了那酒馆之中。
看着黄袍员外熟络地招呼着店小二点了几份下酒菜,不空扯着边笑脸,压低声音问道:
“员外,瞧您这架势,不像是初次来此,倒像个经常光顾的熟客嘞。”
黄袍员外乐呵呵地给两人各满上一杯美酒,他看出了这猴儿的心思,无非是想从自个儿口里抠出些消息来。
只是那猴儿却并不知道,哪怕自已是有备而来,也从未见识过像今日一样,庞然而真实的一幕。
他笑着摇摇头,举杯道:
“老弟,岂不闻,‘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举杯痛饮,透明醇香的酒液从獠牙根上款款滴下,一杯下肚,又添一杯。
不空和尚身前的那杯美酒还未沾染点滴,整个一壶儿酒便全都进了黄袍员外的肚腩里头了。
“酒是好酒,却又不是好酒。”黄袍员外打个嗝儿,在胸前的衣裳上擦干净手,趴在酒桌上,却是清醒万分:
“只可惜,人欲醉酒,酒不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