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我寻觅世间名仙神医，不曾想，百年时光荏苒，竟寻不得药石可医。
背上黑翼如附骨之疽，即便敲骨碎脊，亦然除之不去......
多少年来，呵，纵然我千般解释，却连那生我养我，花果山福地的门都进不去！
无家可归...有家却不得归，如此困境，又叫我如何还能接着去相那齐天大圣？！！！”
不空双目迷离，他已全然坠入了赤尻马猴的记忆深处，此刻，他并非是事不关已的旁观者，而是在赤尻马猴的记忆中，化身为那四处碰壁、到处寻不得解药，又被“家”拒之门外的异种！
不空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随着记忆的深窥，越来越多不堪入目的回忆涌上了他的心口，那些有家而不得回的日子，那些遍寻名医而不得治的困顿，那些被当做噬魂精怪时的落魄，一一罗列在他的眼前。
不，并非仅仅是简单地排成一列，像是检阅军队那般在眼前一逝而过。
他在看、在听、在嗅、在尝、在体会着，深埋在赤尻马猴，也就是芭将军记忆中的那些痛苦。
但仅仅如此还是不够，苦厄总会自主地找上苦命之人，而赤尻马猴亦不例外。
身为当年的大圣残部，即便离那场天地大战已过了数百年之久，可天上的仙人、西方的佛陀可还记得他呐，无论走到何处，“奉旨”前来降妖除魔的道人僧侣，从未断绝。
而就在这般高压的环境中，“芭将军，已逐渐崩溃......”不空心痛地抽离心神，望着倒在自个儿怀中的赤尻马猴，在他那熟悉得再不能熟悉的面孔上，不空瞧见了——
不再被噩梦缠身的幸福、不再被流言蜚语扰耳的清净、不再被世人白眼以待的轻松，是了，这一切都是在芭将军拜入黄眉老怪座下得来的。
那些本就该属于他的，属于大妖们应有的尊重和权利。
君不见，当年西游路上的妖王头目如何威风自在，霸山为王，而他赤尻马猴，修为又会比他们差到哪儿去？
可在花果山中，即便他是统领山中猴群的将军之一，每日食之也不过是鲜果灵草，穿着的是一身从别处“借来”的银盔铜甲，哪儿比得上人间大鱼大肉、一醉方休自在？
“芭将军...有苦说不出呐...”不空口中呢喃着，却不知，他这话是对着怀中的那赤尻马猴说的，还是对着自已的内心所说，亦或是，两者皆有。
芭将军的面孔上忽的狰狞起来，可双目却仍紧闭着，像是遭了梦魇侵袭时，无论如何挣扎也决不能挣脱开。
过了小一阵子，芭将军的面容突然放松许多，紧绷的身躯也舒展开来。
“确实，若换作是我来的话，只怕历经了这滚滚红尘中的一趟，也得拜倒在黄眉老怪的门下，更别说是你了。”
不空伸出一指点在芭将军的额头，又拔了根毫毛变作个瞌睡虫钻入耳洞。
他使了个法术，将赤尻马猴遇见自已和广智的记忆一并删去，只留下他在这小西天境中肆意放纵，享受着大鱼大肉、享受着山脚下凡人敬畏目光、享受着身作神佛龙象的福时。
“便请你暂时睡下罢，直到美梦破除......”
听到这里，广智眼底神色复杂，抱着双臂环在胸前。
他望着那赤尻马猴“依偎”在不空和尚的怀中时，面上生出的那副镇静和安心。
或许，那猴儿的潜意识也明白了，只是不想在面上表露出来罢了。
他应该知道的，那齐天大圣终究还是回来了，哪怕换了具修为尚浅的躯体，可内在的那个人，依然是他，不是么？
只要里头藏着的魂魄是同一个的话，即便肉体早已有所不同，照样还是自已日思夜想中想要见到的那个人，不是么？
否则的话，世间又为何会有那么多痴情人，苦苦寻觅着所谓的“转世之人”，就为了再续前缘......
“师兄，”广智长吁了一口气，眺望着远山上的尖锋，那一抹刺眼的白扎在眼中，实在是喜人得很。
“前路漫漫，不知多少崎岖，且行罢。”
不空和尚沉默地放开了芭将军，施法为他覆上一层雪被。
站起身来，见着了赤尻马猴在睡梦中勾起的嘴角，他微微一愣，“可惜，即便是那孙大圣，在这世上，也有做不到之事。”
“广智，走罢。”
不空和尚收了鳞棍在耳中，诚然，正如广智所说的那般，前路尚远，终点未知，途中荆棘遍布，侧有山怪精魂扰人，到底需要迈过多少个坎，又该渡过多少条河，一切，仍在天命之下，却不在他的手中。
“嗯，师兄......”广智不太知道该如何开口安慰不空，只埋头赶着路，他明白，昔日大圣麾下残部一事，并非他这个外人所能掺和其中的。
可毕竟，那不空和尚，终究还是愿意让自已喊他一声“师兄”呐。
他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将自已拖出泥潭的不空，一次次地陷入流沙中，身边却连伸出的哪怕一根枯枝残叶都没有呢？
但话到嘴边，往往又被广智咽了下去，是了，就凭他这等身份、这等修为，就算侥幸和不空成了“师兄弟”，他又怎敢开口去涉及大圣的往事呢？
他不配...他自认不配...
两人就这般沉默着在雪山小径上，极有默契地拉开数个身位的距离，不，该说是一股无形的距离感，一堵令人感到窒息和无力的厚厚城墙，挡在了两人之间。
那是名为“自卑”和“自尊”，甚至掺杂了一些“惭愧”和“无力”的叹息之壁。
是现如今的广智和不空这对师兄弟，即便倾尽全力亦无法击碎的，厚厚的障壁！
“嘿，这不是那猴儿么？哟，这会儿竟多带了个不入流的狼妖来了？”
乖张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师兄弟两个齐齐转过面去，却见一个目无双睑，面上刷着白漆作戏子丑角妆容的僧人。
上身赤裸纹有过肩异兽，以麻绳束住半脱的僧衣，挂有一副铜精所为之护身。
下身着一长裤，赤脚立在山岩上。
深寒冻雪，赤脚而立，手持奇门兵器，似疯非疯。
铁精所制的兵器在冻石上擦出几道刻痕，伴着令人牙酸的声音，他咧开满口参差白牙，嬉弄道：
“等剥了你这张脸，我也去当个天命人玩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