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燃一盏油灯,里面死寂的犹如地宫一般。
油灯里的火苗闪烁着,在这间数丈见方的密室里留下了点点微光,却只能照亮它身下的那张木桌。密室的四壁由麻石砌成,密不透风,密不见光,谁又能透过那厚实的壁垒窥探这方寸黑暗中的一丝光明呢?
廖南北来到一个貔貅的石雕旁,轻轻转动,只听咔嚓,密室内一堵墙缓缓的移动开来,露出一个暗格,里面放满了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箱子。
他从这些箱子里找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精致铁盒,放到桌上,然后打开,是一枚闪闪发亮的翡翠钻戒。这枚钻戒跟林长枫那枚无论从形状还是大小都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颜色,廖南北的这枚钻戒是黄色的,而林长枫却是蓝色的。
这枚钻戒,自然便是东派的信物了。
廖南北紧紧握着钻戒一声不吭。此时此刻,他似乎又陷入了刚刚夜魔所说的那场交易的纠结之中。
夜魔开出的价码显然是诱人的,不然他也不会如此难做决断,但一旦答应了夜魔,把信物交给他,奇门那边又如何交待?
廖南北的心里,就像同时住着两个木偶小人,这两个小人正在相互掐架。
一个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本来就是这样一个靠吃两头饭游走在江湖上的人,何必为了‘信义’二字这个虚名而放着可能一辈子都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不要。”
另一个却说:“不行!夜魔是奇门的叛徒,你如果被他所诱,为了一己之私出卖奇门,你将一辈子不得安宁,奇门的那些人也绝不会放过你,还是赶紧断了这个念头!”
桌上的油灯渐渐暗去,廖南北脸上的表情似乎也变得越来越模糊起来。
微弱的光亮永远照不清眼前的阴暗,正如人脸上的“光明磊落”永远照不清江湖中的阴霾。
或许,光与暗、白与黑,永远都是这般难测吧!
初夏的上海夜晚清爽宜人。就连吹来的风都是软的、香的,熏得偶尔走过这里的人晕陶陶的。
上海老北门外公馆马路,法国领事馆所在地,一场盛大酒会如期而至。
之所以举办这次酒会,据传是因为法国领事艾德铎任期将满,再过几个月就将回国,所以这次酒会某种程度上就是一次欢送酒会。也正因此,法国领事馆上上下下对此极其重视,不仅邀请了法国侨民、社会各界名流,而且上海几乎所有大洋行的大班,英、美、日、德等驻沪领事以及他们的太太届时也都将应邀出席。
领事馆所在的街区是住了许多洋人的高档住宅区,风格各异的各式大小洋房掩映在围墙或铁栅栏背后的树木之中,家家都精心栽种着花草,散发着醉人的香气。每幢房子的窗户都闪闪发光,幽静的街道亮着煤气街灯,今晚因为这场酒会,法国公董局特地将街灯提前半个小时就点燃了,玻璃灯罩的火舌开始扭动的时候,天色还是明亮的。
六点五十分,离酒会开始的时间快到的时候,领事馆门前的花岗石铺就的马路上就响起了马车的“嘚嘚”声和汽车的喇叭声、刹车声。汽车是美国的福特、道奇、雪佛莱,英国的奥斯汀,法国的雪铁龙、雷诺等。马车以亨司美马车为多,这是一种四轮马车,前面两个小轮子,后面两个大轮子。那时,马车的数量远远超过小汽车,有点身份和钱财的人,出行都从马车行叫马车。法租界的马车行多达上百家,马车有近两千辆,在上海滩的大小马路来回穿梭。
白璐瑶是以《大公报》记者的身份出席酒会的。她出发前也从图书馆附近的马车行叫了辆马车,到达贝当路时,那里已是车水马龙。十几个法国巡捕和华人巡捕在那里维持秩序,指挥车辆的进出和停泊,驱赶围观的看热闹的人。
作为今晚酒会的主角,法国领事艾德铎和他的夫人安妮,早早地站在了领事馆门口,迎接着来宾。艾德铎看上去像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大腹便便,体态臃肿,他的夫人看上去却只有三十多岁,面貌娇媚、身材婀娜。上海滩的外国和中国要人、巨头、名人好像排着队似的,来到他们面前,或亲吻、或握手、或拱手作揖,各种礼仪都有。
登阶步入领事馆的宴会大厅,一种法式豪宅的气派令人倾倒。宽敞的客厅,足以容下数百人,全套的法国家具嵌金镶银,曲线曼妙;巨大华美的吊灯一枝枝呈倒宝塔状,金光璀璨地从三楼顶棚垂下;地板是奇珍异木打磨成迷离的黄褐色,大块厚重的波斯手工毯骄傲地在大厅一角衬着大圈白色的羊皮沙发。猩红色的地毯逶迤沿旋转的楼梯伸延而上,楼梯扶手下的铜柱发着金子般的光泽,间或白色棒槌状的陶瓷,玉一样柔和温润。大厅中所有的灯全部大开,有如宫殿般金碧辉煌。
白璐瑶身着一套紫红色的晚礼服,加上傅青衫的妙手易容,让她整个人今晚看上去显得更加高贵典雅。
一进大厅,她就看见穿着黑色燕尾服的林长枫微笑着朝自己走来,仿佛迎面吹来一阵宜人的暖风。
“白小姐,你今晚美得简直快让我认不出了!”林长枫微微一哈腰。
白璐瑶浅浅一笑,调侃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到哪里都能遇见你。”
此句甚妙,说到了林长枫心窝里。
“祝白小姐马到成功。”林长枫低声说。
“那可不一定。每次遇到你都都不会有什么好事。”白璐瑶说这话时,情不自禁想起了那次在“大世界”与林长枫二人的贴面热舞,脸蓦地一下子红了。
不知情的林长枫讪讪一笑:“这次你放心,我一定全力配合好!”
一段悠扬的萨克斯旋律缓缓响起,衣着光鲜的宾客们三三两两走向了舞池。
一个穿着旗袍、脸上扑着厚厚一层香粉的交际花径自朝林长枫走来。
“先生,能请您跳支舞吗?”
说完也不等林长枫回答,她就蹬蹬几步朝舞池走去,而后回身来,抛给林长枫一个极具挑逗的媚眼。
“当然可以,小姐。”
林长枫准备跟去,突然俯身贴近白璐瑶耳语道:“其实男人有时候很脆弱,脆弱到经不起一个迷人的微笑。”
白璐瑶尽管看着恶心,但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那就去吧,让那位美女去抚慰你那颗脆弱的心吧。”
“我今晚所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了配合你,情非得已。”林长枫说着往后退了一步:“如果你是出于嫉妒,我会很开心。”
白璐瑶淡然一笑,她的嘴唇像草莓一样红,眼神像热恋中的女人那样动情。
林长枫双眉一展,转身离去。
看着林长枫渐渐走远之后,白璐瑶也走向舞池,开始了自己的行动。
今天的酒会,洋人和少数中国人都盼着能邀请温柔漂亮的女主人安妮跳一圈,但这位女主人却不知为何,总借口身体不适没有上场,连自己的丈夫艾德铎请她跳舞也未能如愿,这令望眼欲穿的舞池内的客人不免有些失望。但大多数洋人不在乎,他们一曲一曲地跳着,兴致甚高,在领事的豪宅中找到了宫廷的感觉。
优美的旋律下,艾德铎坐在舞池下的一个角落里,独自一人喝着酒,似乎还在因刚刚妻子拒绝同自己共舞的事而郁郁寡欢。
“领事大人,您还好吗?”
艾德铎抬眼一看,一个清纯靓丽的中国女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她的眼神澄静如一泓秋水,举止高雅大方,一下子把艾德铎的魂给勾住了。
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白璐瑶。她今晚行动的第一步,就是从艾德铎身上偷取保险柜的钥匙。
“我没事,就是刚才酒喝得急了一点,所有有些头晕。”
白璐瑶“喔唷”一声,连忙吩咐侍者送来一杯白开水和一个热毛巾。艾德铎接过毛巾,在脸上轻轻擦过后,忽然看到白璐瑶正在一旁微笑地看着自己,欲语不语的,天真无邪的样子,手里捏着毛巾,竟有些发呆。见艾德铎愣愣地盯着自己看,白璐瑶的脸现出羞涩的红晕。
艾德铎恍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坐直了身子说:“这位小姐,能请教你的芳名吗?”
“领事大人,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是《大公报》的记者陈娇娇啊,几个月前还采访过您。”
“陈娇娇?”艾德铎似乎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不过也许确实忘了,作为领事馆的领事,几乎每天都要跟上海滩大小报馆的记者打交道,谁还能记得住那么多名字,但他还是故作惊喜地拍了拍自己那颗闪闪发亮的脑袋。
“哦,想起来了!原来是陈小姐。”艾德铎握住了白璐瑶伸过来的手,迫不及待地在上面亲了一口。
“陈小姐,冒昧地问一下,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当然可以,领事先生。”白璐瑶小声应道。
乐队正在演奏着一支慢拍的华尔兹。两人携手走进舞池,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身为外交官的艾德铎显然精于此道。尽管他的臃肿体态让他的动作看上去不太协调甚至有些笨拙,但丰富的经验和较好的乐感为他掩饰了这些缺憾;白璐瑶仪态万方、轻盈婀娜的舞姿更是把众人的视线吸引到了她身上,这样多少分散了别人对艾德铎舞技方面的挑剔。
“领事大人,您的舞跳得真好!”白璐瑶一边恭维着艾德铎,一边将那只扶在他腰间的手不经意间慢慢往下游走。
“陈小姐过奖了。我想今晚要不是你,估计都没人愿意跟我这个又蠢又笨的小老头跳舞。”白璐瑶的话让艾德铎听了十分受用,他的手又悄悄用力,把白璐瑶抱得更紧了一些。
“哪有啊!大人,在我看来,您是今晚舞池中最成熟的男人,恐怕那些现在台下坐着的年轻姑娘都在跟我急呢!”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说吧,什么秘密?”白璐瑶在向艾德铎靠近的同时,顺势把手移到了他的礼服下摆的口袋处。
“我生平还是第一次和你这样年轻的小姐跳舞。”
艾德铎说这话时,他一直在细细体味正被自己紧紧握住的那只盈盈小手,它是那样光滑柔软,摸上去简直跟丝绸一样,还有她身上特别好闻的香水味、柔和的眼神和笑容,还有跳舞时说的悄悄话。够了,这些已足以让艾德铎摒弃夫人安妮刚刚给自己带来的不快。
听了艾德铎的话,白璐瑶故意忍不住笑了起来,把头靠在了他肩膀上,手却一刻不停地在他口袋处搜索着、寻找着。
两人就这样低声细语地说着,身子和脚下很自然地随着旋律变动着。
从上衣到裤子,白璐瑶几乎摸遍了艾德铎浑身上下,依然没有找到钥匙,唯一一处还没摸过的,只有礼服左上方的内口袋了。
随着又一首曲子响起,白璐瑶瞬间变得狂野起来。她那柔软的肢体紧贴着艾德铎频频扭动,她那双充满魔力的手更像只轻歌曼舞的蛇,在他身上四处游走,所到之处,让人酥软麻木,有一种触电的感觉。
终于,在艾德铎礼服的内口袋里,白璐瑶找到了那把钥匙,她的手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多了一块白色肥皂。她把钥匙往肥皂上一摁,上面赫然多了一道深深的凹槽,大小及齿痕与艾德铎身上的那把钥匙完全一致。
尽管是在大庭广众下,尽管跟艾德铎离得如此之近,但却几乎没有人注意到白璐瑶刚才所做的这一切。她就像一个天才的魔术师一样,用瞒天过海的手法拿到了钥匙,接着又在对方毫无察觉之下将钥匙放回了原处,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天衣无缝。
当然,有一个人全程都在关注着白璐瑶,他就是林长枫。在看到白璐瑶跟艾德铎贴身热舞时,他恍然想起那日在“大世界”跟自己热舞的那个歌女,无论神态还是动作,都跟眼前的白璐瑶特别相像。
白璐瑶东西得手后,向林长枫这边抛了个眼神,一下子打断了他的思路。林长枫赶紧按照事先计划,快步走向卫生间。一分钟后,就见白璐瑶也跟了过来。
“给。”
林长枫点了点头,接过那块白色肥皂,二话没说直接进了卫生间。
他把卫生间的门反锁起来,掏出打火机,对着一只早就准备好的塑料牙刷进行燃烧融化,融化后的青蓝色液体一滴滴地落在此前从艾德铎身上搞来的肥皂制成的钥匙模具里。一眨眼功夫,钥匙模具里便灌满了塑料溶液,一把崭新的钥匙很快凝结成形。
林长枫走出卫生间,看到在门口等候的白璐瑶,直接把新配好的钥匙交到了她手上。
“看到你刚才在舞池里跳舞,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啊?”
“说了你也不认识。”
“别卖关子,快说,谁?”
“那日我在‘大世界’跟傅青衫斗舞,一个和我共舞的歌女。”
白璐瑶听了忍不住“噗嗤”一笑:“行啊,那你就好好回忆吧。”
林长枫对白璐瑶的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正准备问她,却发现人已经迈着轻快的步伐离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