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骁拿着手机艰难地刷新着海军网的页面。
马小胖同学首篇登上海军官网的报道，无论怎样都是要捧场的。其实他可以把账号发给上网更方便的陆远海，但他觉得这样的心意就不够了。
费了半天的劲，网页只刷开半页，卞骁也不着急，一边吃饭一边刷。海上的信号实在太差了，他都习惯了。
卞骁毕业就上了舰，原本按照分配原则，他应该就近分配到户籍所在地的部队单位。但由于他过去的经历和在校期间的突出表现，他被分配到了护航补给舰上，负责索马里海域护航舰艇的日常补给。
都说外行看火力，内行看后勤。从淡水、蔬果、日用品，到各种备件、燃油、弹药……再强的战斗舰艇，没有补给舰这个超级奶妈的关怀都是寸步难行，尤其对于远巡海外的舰艇来说更是如此。
护航舰艇保护的是索马里海域中国船舶人员安全，而补给舰保护的则是这些护航舰艇。
“昨天补给的时候端着盆等接水的那哥们儿，看着我眼睛都绿了！”身旁的战友提起昨天补给时的事情，特有的京腔让卞骁想起久没在自己耳边聒噪的某个人。虽然他们经常在群里信息联系，但除了小马干事，其他几个上网也都没有那么方便，出了海的更是看运气。所以常常有人发了信息，几天，甚至十几天之后才有回复。
也不知道那混小子在南海怎么样。
卞骁一边和身边的战友聊着天，一边瞄着缓慢刷新的手机，突然听到舰艇发出两声短鸣，这代表遇到船只准备接应。
虽然补给舰的主要功能是补给，但遇到需要帮助的船只，舰艇一般都会给予协助
当卞骁吃完午饭离开食堂的时候，正遇到战友带着十来个人往食堂走。那些人穿着便装，每个人都满面尘霜，但难掩激动之色，还有几个女性双眼通红，时不时地发出抽泣的声音。
这样的情况卞骁遇到过几次，大都是船只出现了故障前来求助的。
“听说是从海盗窝跑出来的，还抓了三个海盗，上面正在确认。”带队的小战士和卞骁熟识，打照面的功夫就透露了一些关键信息。
卞骁错愕不已，索马里海域为什么出名？就是因为海盗多，也正是因为要保障国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国家才派出护航舰队。上舰一年多，听到的海盗抓人新闻不少，可抓到海盗的新闻还是第一次。
小战士带着任务没有停留，卞骁虽然好奇也不方便多问。他在狭窄的通道内侧过身体，让这些刚刚脱困的群众先走。
一共十一个人，四女七男，虽然历尽风霜，可穿戴都很体面。这样的商旅也是海盗们的最佳目标。卞骁在心里默默判断着，等到最后一个人经过身边后，他转正身体继续前进。
走了两步，他又停了下来。
最后一个人……
卞骁回过头去，走在最后的是个身量很高的男人，身体却有些佝偻，他的头发很长，别说从背面看，就是刚刚经过卞骁身边，卞骁也没看清他的脸。
为什么……感觉有点……不一样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卞骁也没有真的细琢磨，他走在狭长的舱道中，准备前往自己的工作岗位。
身后传来一声极小的异响，卞骁恍然未觉，脚步依旧。
上舰一年多，卞骁对这里的熟悉程度就像在家里起夜，不用开灯也能准确地找到每个地方。
前面是一条三通路，卞骁转了个弯，却没有继续前进，而是停留在转弯处，利用通道的遮掩向后方观望。
他走来的舱道狭长幽暗，空无一人。
难道是听错了？
卞骁略略迟疑了一下，还是准备摸回去一探究竟，可就在他踏出转弯通道的一瞬，身后一道劈空声袭来，卞骁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扭腰身，躲过身后袭击的同时也看到了一头长发。正是走在群众队伍最后的那个人！
此时的他用围巾蒙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在长发的遮掩下，面目十分的模糊。
敢在军舰上袭击军人！这个人究竟是谁？有什么目的？
卞骁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疑问，那长发男子的攻击却没有半刻停止。卞骁是曾经拿过部队散打王称号的人，寻常大汉七八个不在话下，可今天这个人的攻击角度刁钻，仅仅数招就将他逼迫进角落。
卞骁想尽快擒住此人，可舰艇前进之中噪音很大，这里左右无人，很难靠喊声唤来战友。卞骁一边应付着攻击一边闪躲，看起来就像要逃跑一样，身后的长发男子步步紧逼，跟着卞骁跑了七八步后，陡然看到舱壁上的消防警铃，一下子明白了卞骁的意图。他身体一蹿想将卞骁撞倒在地，阻止他按下警铃。
这他这一蹿却撞了个空。
卞骁就像是身后长了眼睛一样提前倒了下去，趁着对方一击落空，他的战力瞬间爆发，利用狭窄的空间借力，锁喉锁脚，将长发男子牢牢地压制在地。
“认输了认输了。”长发男子被勒得手掌连连拍地，这是格斗中常见的认输动作，“小兔崽子快松开我，要死了！”
卞骁一听心里更气，打他就算了还叫他小兔崽子？于是手上的暗劲儿又加了两分，直把那人勒得直翻白眼儿，他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个长头发的……脸被围巾挡着，但是眼睛却露在外面。刚刚打斗的时候还能用舱道灯光昏暗为由说自己没看清楚，可现在面对着面脸对着脸，那频频翻白的右眼上一道狰狞的疤痕，是怎么也没办法看错的。
卞骁松了手。
“队……队长？”
卞骁的放松给了对方机会，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和对方的处境就对换了。
“卞中尉，”坐在卞骁身上的长发男子拉开围巾，露出一张玩世不恭的面孔，“你还太嫩了！”
卞骁的胳膊被扭得生疼，可他还是笑了起来。
李东奇，在军校带过他两年的大队长，爱好不讲理，特长耍无赖，那两年把他们这届新生折腾够呛，却也是在那两年时间里，让四大队彻底摘掉了吊车尾的帽子。虽然还没有达到样样第一的程度，但在一些赛事上也是有来有往，不再是最差大队。
“三年多没见了吧？下手这么狠。”李东奇坐在地上揉着脖子抱怨，他又抬头看着转角通道处安装的反光镜，身后长长的通道一览无遗。也正是因为这镜子，卞骁才能提前躲过他的撞击，一举制胜。“这镜子绝对后装的，我之前上舰的时候都没见过！”
卞骁低头笑，李东奇在索马里打过海盗大家都知道，补给舰应该也是上过的。
“你走了之后，同学们都很想你。”想起军校时的笑闹时光，卞骁的嗓子眼儿有点发紧，“你这是……转业了？”
“啊……身体不行了，还赖在部队不是给国家添负担吗……”李东奇一扬长眉，靠坐在地上，好像整个人都舒展起来，“现在跟朋友做点小生意。”
“我们还以为你调走真是去执行秘密任务了。”卞骁低声说道。
李东奇调走的那天，四大队所有女生都哭了。卞骁是熄灯之后哭的，黑暗之中他听见沈艋带着哭腔地强调，队长肯定是有秘密任务，那么厉害的人……留在学校太浪费了！
是啊，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会退役呢？
“你、你的身体……”
李东奇笑笑，扯开自己胸口的衣裳，露出一个疤痕来。
卞骁从没见过那样的疤痕，却在看到的一瞬就知道这是被子弹击中留下的伤疤。
“伤了肺，去学校养了两年，还是治不好。”李东奇的语气随意得好像他切菜的时候不小心割到了手。
“你可以继续留在学校啊……”卞骁眨了眨眼睛，把脸转到一旁。
“你想哭啊？”李东奇笑得不行。
卞骁拒绝回答他这个问题。
“你甘心吗？”卞骁说不清自己的感觉，只觉得很难受。他们所有同学都对队长极为尊敬和推崇，也一直以为队长的离去是有更重要的任务等着他，可谁能想到他的离去竟然是转业！这样优秀的军人，却因为身体原因而不得不退役了。
“甘心啊！”李东奇笑得开心，“赚钱还不甘心？”
“你如果甘心，就不会选择在这里做生意了。”卞骁却是不信。同样的经商条件，有得是比这片海域更安全的选择。
“干嘛？感动了？还是可怜我？”李东奇笑呵呵地踢了卞骁一脚，“你懂个屁，这边赚的多。”
“我听说你们抓到了海盗。”卞骁又说出一个事实。
李东奇点着头站起来，感慨道：“是啊，抓到三个，你也知道我的身手，虽然废了，但抓他们还是跟玩一样。”
十一个人，里面还有四个女性，其余六个男性虽然具有一定的战斗力，但面对着手持真抢实弹的海盗，又有几个人有胆量与之周旋？
稍有不慎，就会丢了性命。
卞骁并不是很擅言辞的人，他心里难受，但又不想表现得太难受，他怕李东奇会更难受。
李东奇轻笑了一声，揉了揉卞骁扎手的寸头道：“肚子饿了，吃饭去。”
卞骁没有站起来，他就坐在舱道里，看着自己的队长越走越远。他们甚至没有道别，因为他们都知道，在这样广阔的海域上，能遇见一次已经是奇迹了。
“我遇到了队长，他改行了，在做生意。”晚上的时候，卞骁在313室的群里发了这样一条消息。虽然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能发送出去，但总归是要发的。
想了想，卞骁又补了一句：“他抓到三个海盗，我们队长永远那么NB。”
那天晚上卞骁又想哭了，但是他忍住了。他躺在床上，想着自己和队长相处的两年时光，想着队长那金光闪闪的履历，想着队长离开时那满楼的哭声……忽而又想到自己第一次登上军舰时，那位首长对他们这批学员的期许。
承前启后，继住开来。
队长，你放心，我一定会做个像你一样的优秀军人！你没有完成的心愿，有我替你完成！
这是卞骁中尉第二次见到他家队长前的坚定信念。
“队……队长？”卞骁目瞪口呆地看着李东奇又一次出现在补给舰的食堂里。
“哟！又见面了，好巧哦！”
“做生意又被海盗抓了？”
“是啊，多亏了华夏海军才能脱险！”李东奇塞下满满一口红烧肉，“真好吃！还是咱补给舰食堂的红烧肉最好吃！”
第三次……
“队长又来了？这次抓到几个海盗？”卞骁已经越来越淡定了。
“两个……唉，这帮崽子学精了，不像以前一来来一群了……”李东奇摇头感慨道。
是啊，劫中国人总被抓，谁还敢来？
第四次……
“队长，你怎么专往补给舰上跑呢？这么大一片海，要找补给舰也不容易吧？”卞骁死鱼眼。
“可不是嘛！我算了好几天航线才堵到你们。”李东奇一点也不心虚，为什么专上补给舰？补给舰富呀！能洗澡！红烧肉好吃！
“耽误的这几天海盗都饿瘦了。”卞骁默默吐槽。
李东奇的脾气上来了，怒道：“就那么点吃的和水，我还得先养他们？”
……
什么转业？什么改行？
当天夜里卞骁拿出自己的无信号小手机，在313室群里再发出一条不知何时能发出去的信息。
【李东奇的嘴，骗人的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