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赤叫了辆黄包车,欲回劳尔登路的明月旅社。
他竖起着衣领,将脑袋埋在衣服中。
坐在黄包车上,整个一路林赤都在想如何完成曲思秋交给的任务。
装有胶卷的包裹并没能送出,更准确地说,虽然送了出去,但又重新回到了自已手里。
林赤并不了解曲思秋的组织,也不知道当唯一的线索断了后,接下来该如何继续。
而圆满完成这样的任务,现在的原因已不止于曲思秋的托付,它的分量还加上了一条刚刚消逝的年轻生命,这条生命却是为了掩护自已而亡!
对曲思秋组织的运作程序,林赤一无所知,唯一的线索,来源于申报上的一则喜报。
或许,重新在申报上再行刊登那则喜报?
可是相见恨晚咖啡厅已完全暴露,接头地点已非安全之地,如果依旧我行我素,不仅自已会深陷绝境,还有可能殃及他人!更主要的是,以林赤丰富的战斗经验来判断,此次的接头,敌人的行动如此精准,难道不说明这中间已有环节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小于肯定是个不知情的受害者,那么问题环节一定出在小于的上线,可是小于的上线又是谁?是谁如此清楚并了解他们的此次接头计划?难道是曲思秋那里出了问题?可是曲思秋并不知道喜报的见报时间啊!
林赤心乱如麻。
林赤突然想起包裹里的胶卷,心中一亮。
既然是胶卷,那么胶卷里面应该记录着什么,或许把胶卷冲洗出来,看到照片的内容,就可以寻觅到相关的线索。
“对,就这样办!”林赤心想。他似乎记得来上海后曾经在哪儿见到过一家照相馆,名字也有印象,好像是叫……
林赤一拍脑袋,豁然开朗,是的,照相馆的名字叫“昨日再现”,在汉口路上,昨天去申报馆登广告时见到过。
“去汉口路!”林赤大声对车夫喊道。
车夫迟疑了一下,将车停了一会儿,像是在想着去林赤所说的汉口路的路线。
接着,车夫将车子掉个头,向前行进了数百米后,拐进了另一条宽敞的马路。
这样又走了大约半个小时,街两边已是熟悉的场景,汉口路到了。如果没记错,再走两百米的样子就到“昨日再现”照相馆。
果然,不一会儿,林赤看到了一块硕大的招牌,上面用红字写着几个字:昨日再现。
“到了!”林赤提醒车夫。
车夫将一只脚撑在地上做出刹车的动作,车很快慢了下来。
林赤将衣领再次竖起,低头掏钱,一种本能的防范意识让他觉得汉口路也已不安全。
林赤掏出钱,正欲付钱给车夫,倏忽间看到街上擦肩而过的黄包车上出现了一个眼熟的背影。
是赵楷!
林赤连忙将钱重新装进口袋。
“跟上前面的那辆黄包车。”林赤压低声音对车夫说道。
林赤让自已乘坐的黄包车和前面一辆保持在两百米左右的距离。他把脑袋再次深埋在衣领中。
前方的黄包车在汉口路尽头与山东路的十字路口停了下来。赵楷下车了,正在付钱给车夫。
林赤随手掏出一张准备好的法币塞给车夫,“不用找了!”
“谢谢!谢谢!”车夫愉快地说着。
林赤在距离赵楷下车处一百米的地方,躲进了一家店铺的墙壁拐角处,探出头观察着赵楷。
只见赵楷抬头向着街对面望了望,林赤沿着他的视线赫然看到了“申报馆”三个大字。
赵楷没有任何迟疑,径自朝着申报馆走去。
眨眼功夫,他一脚踏进了申报馆。
赵楷此行上海的目的不仅仅是陪林赤购买照相设备,他还肩负着另一个任务。这个任务,是赤盟会的会长,也是后来当上南京自救会会长的陶天阙交代下来的。
几天前,他开车带着几名兄弟,被陶天阙安排到金陵图书馆对面的马路上,用照相机拍下了日本鬼子盗抢金陵图书馆珍贵藏书的一幕幕,而记录着这一切的胶卷,此刻也被他用黑色的胶带缠裹着,揣在内衣的口袋里。
陶天阙让他和林赤同来上海,亲手将胶卷交给申报的一名叫李景轩的老朋友手中。
申报的董事长史先生是上海报业的大亨,和陶天阙既是好朋友,又是南京同乡,可就于前年,嫉恶如仇的史先生遭到了暗杀,一命归西,但交情还在,陶天阙与申报的联系并未因他的殒命而断绝,在申报馆,陶天阙还有一个好友,他就是申报广告推销科的李景轩。
陶天阙将胶卷托付给他,就是想利用李景轩丰富的人脉和媒体资源,将此胶卷所记录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从而更进一步揭露日本人在占领南京后到底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进了报馆一楼,办公大厅鸦雀无声,靠近门口的办公桌旁坐着一位中年人,见到匆匆进来的赵楷,对方彬彬有礼地问道:“先生,您找谁?”
“哦,您好!”赵楷同样礼貌地点着头,“我想找广告部的李景轩主任,请问他是在这里办公吗?”
对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是的,李主任在五楼,门牌上写着‘广告推销科’,到了五楼你就可以看到了!”
赵楷又道了声谢谢,找到上楼的楼梯,很快爬上五楼。
果然,楼梯斜对面的一间办公室的大门上,挂着一张牌子:广告推销科。
赵楷敲门。
约莫几秒钟后,才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请进!”
赵楷兴冲冲地推门进去,忽然觉得后脑门一凉,接着他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办公室内挤满了一屋子的人,一个六十来岁戴着一副眼镜的老者,被两个大汉架着,其中一个用手心捂住了他的嘴,显然,刚才的声音并不是发自老者的嘴。老者办公桌旁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脸色苍白的二十七八岁的女子,同样,在她的身后,也站着两位彪形大汉。
赵楷被余下的两人一把按在了地上。阴森森的枪口顶在他的太阳穴上。
除了这六人外,正对大门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跷二郎腿的中年男人,举止淡定,目光阴沉,直愣愣地逼视着赵楷!
“搜!”他命令道。
赵楷身后立即有一人收起枪,伸出手在赵楷身上摸索,终于搜出了那包胶带缠绕的胶卷。
“还有吗?”中年男人问搜身的男子。
那人摇摇头:“就这些。”
“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中年男人低声喝问。
赵楷没有理他,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中年男人转头又问李景轩:“李老先生,您认识他吗?”
捂住李景轩的手已经拿开,“不认识。”
中年男人微微一笑,也不计较,转头又对赵楷道:“你这包裹里装的什么?”一边说一边用几根手指反复拿捏着。
赵楷试着挣脱对方的束缚,并未成功。
站在李景轩身旁的一个年轻男人帮腔道:“快说,里面是什么东西?”
赵楷露出一丝鄙夷的笑容,说道:“包裹在你们手里,是什么拆开一看不就明白了?”
那年轻男人一想也是,将桌上的包裹抓到手里,正要去拆,中年男人连忙喝止他:“别动,里面是胶卷!”
年轻男人赶紧缩手,将胶卷放回原处。
中年男人扫视众人一番,最后心满意足大手一挥:“统统的带走!”
众人异口同声:“是,上野君!”
一行人浩浩荡荡押着李景轩他们从五楼拾级而下。凌乱的脚步声踩踏在木梯上,发出吱吱的不堪重负的声音。
下到一楼,上野对守在门口办公桌旁的那位和他年龄相仿的中年人道:“王桑,咱们走!”
“哈伊!”那位被称为“王桑”的中年人哈腰点头,率先走在最前面,带着一众人直接向着街对面数百米的几辆黑色福特轿车走去。
街上不少行人,本在自顾自行走,忽见此情形,纷纷往街边避去。
走在最前面的是被押着的赵楷,后面是李景轩,最后是那位女子。赵楷此刻心中忐忑。上到五楼敲门时本以为陶天阙交待的任务即将轻松完成,谁知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恍惚如梦,刹那间自已已深陷囹圄,莫名其妙成了对方的阶下囚,他已隐约感觉到为首的是个东洋人,只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发生的这一切因何而起。从光线幽暗的楼道中来到大街上,阳光显得分外刺眼,赵楷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正视耀眼的光芒。
王桑几乎是一溜小跑,快速来到轿车旁,拉开车门静静等候着上野的莅临。
上野却不紧不慢,执着地把眼睛迎着炫目的太阳,然后在人群中停下脚步,舒畅地伸了个懒腰,眉宇间有一丝胜利的喜悦,这喜悦像是投进湖面的石子,在水波上荡起的涟漪一样,慢慢地扩展开来。
赵楷被带到轿车旁,一人腾出右手拉开了后门,准备将赵楷塞进去,赵楷倔强地抖动着双肩,但脑袋被对方死死按住,对方的手指似乎要嵌进他的肌肤……
四周安静极了,没有喧闹声,甚至连一丝风的声音都没有。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目光要不是畏惧,要不是惊惶。
就在此时,一声枪响,那位使劲按住赵楷脑袋的男子应声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