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声刚落,他感到身上一松,滚落在桌上,立刻划拉着爪子爬起来,隐约看见迟修远身形佝偻着背缩在椅子里,担忧又惊慌。
【迟崽,你怎么啦?没事吧?迟崽?】
迟修远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他压抑着干呕的欲望紧紧抱住自已的双膝,有些恍惚地眨眨眼,视线落到昏暗的角落,仿佛又被扯回闷热的小黑屋。
“吱啦——”狗洞外推进来一盘食物,听着脚步声轻巧跑远,小迟修远立马跑过去抓起盘子,狼吞虎咽起来。
但很快另一个脚步声快速靠近,玻璃窗上贴近张冷肃严厉的脸。
女人看见小迟修远正吞咽着食物,怒火中烧,一把拉开房门,扯起小迟修远:“我说过多少遍!没有把家规背下来不准吃饭!都是为你好,你怎么就是不懂!”
她说着表情变得更加恼怒,抄起软鞭就开始责打小迟修远。
小迟修远狼狈地躲闪着,惊惧下连连干呕,吐出粘稠的食物残渣又无措地捧起来,想给女人看:“呜呜,小远乖,小远不吃了!妈妈别打,妈妈我疼!疼!”
女人早已陷入自已的世界里,充耳不闻。
等迟修远吐个干净,蜷缩在角落再不吭声时,她才恍如初醒般扔开鞭子,蹲下紧紧抱住小迟修远,连连拍抚他的背:“小远别怕,妈妈会保护你,只要你好好待在妈妈身边,没有人能伤害你,乖,妈妈爱你……”
小迟修远埋在女人怀里,感觉到滚烫的液体滚落在颈间,茫然地抬头望向透入微光的窗户,紧接着画面一转。
身着白裙、面容憔悴的女人举刀紧追着男人冲入屋内,两人激烈争执起来。
最终那个懦弱的男人在酒精的鼓舞下撕碎假面,露出狰狞且暴戾的一面,双手拽着绳索死死勒着难掩怒容的女人。
见女人仰头挣扎,他眼底浮现癫狂的快意:“该死的女人!和我斗,我让你和我斗!”
女人用力到破裂的指尖抓挠着绳索,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小迟修远,受损的喉咙发不出声响,只能一遍遍地做着口型:“小远,救救妈妈,小远乖,小远……”
小迟修远被惊悚的一幕吓得不敢动弹,本就隐隐作痛的胃部翻江倒海,浑身乏力,心底也升起更多的恐慌。
尚还年幼的他并不能分辨出这种恐惧是因何而起,只是下意识地遵从指令。
他用力按住肚子,脚试探性地迈出阴影,却不小心让脚踝上的锁链敲击到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女人听到动静却像是落难者收到救援信号一般,突然迸发出激烈的生机,又用力挣扎起来,急切地朝小迟修远伸手。
小迟修远被女人极度期待下扭曲到极点的表情吓得迅速收回脚,抖着身子捂住跳动过快的心脏,不敢再前进。
男人也注意到小迟修远的动作,抬手借着绳索将女人提到空中,冷笑一声,攥紧拳头交错用力拉扯绳子。
“嘎巴——”
女人的骨头断了,眼里的光也瞬间熄灭。
男人将绳子挂好,走过去按住小迟修远的头和下巴,血液与酒气渗入皮肤,带来粘腻的恶心感:“好好看清楚,这就是和我斗的下场!”
小迟修远抱头蜷缩在男人的脚下,强压的胃疼重振旗鼓,再度敲击着他敏感的神经。
他不敢眨眼,只死死盯着那具在光晕中晃荡的躯体,好似透过那双不再聚焦的眼看见一缕愤怒质问自已为什么不帮忙的灵魂,嘴里哆嗦着呢喃:“妈妈小远乖,小远不跑,妈妈别丢下我……”
男人见小迟修远魂不守舍有些无趣地嗤一声,不以为意地踢开他,摇摇晃晃地捂着伤口走出了昏暗的小黑屋。
小迟修远这才踉踉跄跄地爬到母亲的躯壳下蜷缩起身子,他望向明明近在咫尺却仿若天边的窗户,兀自失神许久。
“妈妈……”
身后冰凉的躯体还在晃荡,投射下来的阴影牢牢地笼罩住他,也淹没了那颗急促跳动到几乎失真的心脏。
化作一套无法取下的枷锁,将他束缚在原地,只能日复一日地抱膝仰望。
看着外面一批批雁群振翅远去,再不复返。
“妈妈……不要我了吗?”
小迟修远喃喃着抬起眼,淌着泪水的黑眸从窗内往外望去,似乎隔着千千万万个日夜,正正撞进某双眼里。
那一霎,满眼脆弱化为难以驱散的阴霾与怨恨,又凝成一条注定要遍体鳞伤的蛆,在黑暗里不断割裂、愈合,一点点腐烂。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迟修远急喘着揪紧领口,被阵阵尖锐的胃痛折磨得脸色苍白。
深刻入骨的梦境早已化作利刃,刀刀割人心,几乎让他痛到无法呼吸,连带着呜咽都难以宣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涌流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不是没有恨过自已的母亲,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他曾过度依赖她,也曾深深爱着她,所以更不能接受她的一切欠缺之处。
在极度痛苦中,他恨她怎么不将就,恨她打碎了他三岁之前还算幸福的生活,却不知道,其实她在怀孕时就已确诊脑癌中期,由于某种缘故一直没去医院治疗,后来又因生育恶化,才那么着急打压白家和那男人一家。
她怕自已走了,迟修远会难过……
而迟修远却为此恼恨,甚至在夜深人静时,将之为数不多降临的梦境称为噩梦,惊惧仓惶下,唯恐避之不及。
一遍遍地回忆,一遍遍地激发仇恨,又一遍遍地笃定自身无罪。
可他生来便是原罪。
迟修远咬紧牙关,几乎尝到反胃的腥甜,却在收紧手臂想要深埋头颅时,猛然感受到一阵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暖意。
【没事了,我在这。】
九游不知在何时又爬上了他的膝盖,一下下地拍着他,见他垂眸看来,立马坐起身,鼓起颊囊发出搞怪的噗噜噜声逗他。
【迟崽看这里!别难过,别怕!别怕!】
九游在心里一遍遍安慰着,恨不得立马变成人给迟修远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但他现在是只仓鼠,能做的只有努力瞪大双眼装可爱,转移迟修远的注意力。
他蹬腿扑到迟修远的侧脸上,尽可能地张大四肢,抱住蹭一蹭,偷偷用毛乎乎的背蹭掉他颊上的泪痕,然后才跳到桌上,把刚刚找出来的药物滚过来。
【迟崽乖,我们吃个药好不好?吃了就不痛了噢,然后好好睡一觉,明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迟修远看到熟悉的药瓶,神情一愣,条件反射地侧开脸擦干泪,瞥见窗外微暗的天色才发觉半日的时光早已过去,重新抓回膝盖的手指又轻轻弹动起来。
他面色紧绷一瞬,一言不发,紧接着又生硬且突兀地挂上平日里轻松散漫的面具,收敛了眼神。
如同一只舔舐完伤口后又悄悄地抱紧四肢、竖起满身刺的刺猬。
他讨厌怜悯,这种情感只有弱者才需要。
九游知道迟修远哭了肯定不好意思,装没看见,只专注于劝人吃药,见迟修远没拿起药瓶就自力更生,整只鼠趴在药瓶上固定住,然后抬爪艰难地扭半天瓶盖,瓶盖纹丝不动。
九游:“……”
要不是这药急用,他真的很想踢一脚瓶盖,抱着冷玉米睡觉去,爱谁谁!
【开呀开呀!烦死了,怎么这么紧?!】
迟修远虽别开脸,视线却忍不住瞟向九游,仿佛透过九游毛茸茸的面孔看到那缕古灵精怪的灵魂,垂落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微勾,又迅速压下。
接着他在九游快上嘴啃咬时,收紧膝盖上的手指,深吸口气后吐出去,才捏起瓶子,倒出几粒药,直接扔嘴里咽下。
速度快到九游都没来得及提醒他去倒杯水配药。
九游歪头呆愣愣地看着他吃完药,听到清晰的吞咽声后才松口气,心有余悸地感谢988:【还好你知道药在哪里,胃痛发作起来也太可怕了吧!以后我得监督迟崽吃饭才行。他身上没有其他问题吧?】
他回想昨天自已似乎确实没看到迟修远吃饭,眼里的监督之火熊熊燃烧。
988合上资料:【没有,他只是胃痛。】
加上点心理疾病。
这事毕竟涉及迟修远的隐私,988也不好说,安慰完九游继续开启疯狂工作模式,边打报告边骂顾延不知道多招几个鬼员,是想把他掰开用吧!
九游得到回复彻底放心了,但还是忍不住跳到迟修远的肩上,紧紧贴着颈窝,默默地陪着他。
迟修远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暖意,抿抿唇,心底突然产生和九游说些什么的冲动,可又不知道自已能说什么。
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天真的小崽子,明白世上没有永恒的陪伴,更别说他连九游是谁,来自何方都不知道,心里将那句承诺划为九游哄人的妄语。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再多的甜言蜜语无法实现又有什么用?
这么想着他眉头微拧,按耐下可笑的期待感,抬起手搓搓九游,又掏出一张帕子沾水后,给九游粗略地洗了个澡。
不知道是不是被仓鼠的本能影响,九游莫名有些怕水,但又没办法拒绝崽子的好意,只能在心里催促迟修远快点,被擦的时候浑身僵硬。
【啊!湿答答的,好可怕!快点快点!迟崽擦好了没有?】
迟修远听到九游的心声一顿,忍不住细细观察九游的小毛脸,心下疑惑。
这只老……仓鼠貌似不知道自已说的话能被听见?
他回想着周围其他人在九游说话时的反应,拿出另一个干净的手帕给九游擦干身上的水分,略迟疑地想:好像其他人也听不见。
猜测一起,他轻蹙的眉梢缓缓松开,抿抿唇,心头荡开莫名其妙的愉悦感,转身把擦得干干净净的九游和玉米都放回纸箱。
放完迟修远抬眼环顾四周,没心思再修补器械,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然后在九游焦急的催促下啃了一小半玉米,躺回床上。
九游累了半天,一见迟修远乖乖吃完饭(虽然只是一小块玉米但也是进步)睡觉,撑不住困意倒头就睡,小呼噜打得此起彼伏:“噗噗噗呼~噗噗~”
迟修远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突然坐起来,摩挲信封上铁画银钩的字迹,回忆着脑海里早就模糊的家,眼神明灭,半晌才摸出一个包裹收拾好又全部丢到扩容背包里。
全部都收好后,又犹犹豫豫地把九游目前用着的用品也收了进去。
虽然能买,但毕竟要有个过渡期……吧?
收拾完他才再度躺回去,这次在九游很有规律的呼噜磨牙声中沉沉睡去,再没惊醒,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