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几个上了点年纪的妇人进厨房烧火。接了绣活的女人们搬椅子坐到了院子里,低着头继续绣。
两个小孩在坛子边上玩,大点的在找野草嚼,大概是因为滋味酸甜,她高兴的在笑,小点的帮她找,用指头把根茎上的泥土擦掉。
秦招月探头看了一眼她在嚼什么草,发现是连她都认识的酢浆草,便没再理会。
这种草她小时候也尝过,酸酸的,略微有点回甘,但嚼上一会儿就会反酸,觉得胃里不舒服。
果然那小孩嚼了一会儿,就不再往嘴里放了,安安静静坐在边上挖土,把酢浆草连根拔起。
车夫留在这个满是女人的地方并不方便,所以他早就自已找地方住去了,琳琅不肯脱离秦招月身边,让女人们有些为难,但秦招月说他跟自已住一间屋子后,女人们就不再干涉了。
晚饭时女人们坐了一桌,只有几位老资历的与观花楼坐了一桌。
菜色上大体是一致的,但秦招月和琳琅面前多了一份鸡蛋羹。
秦招月没有多说什么,自已舀了一勺,给琳琅也舀了一勺,就干起了饭。女人们等到后半场,见他们不再动鸡蛋羹了,才一人一勺分了它。
菜几乎没有余量,他们这桌还好些,为了显得不那么寒酸,她们筷子动得少,还有点剩的,女人们那一桌盘子干净得可以照人。
晚上睡觉的时候,秦招月跟琳琅猜拳,谁赢了谁睡床,秦招月获得了床铺使用权。
这一天晚上没有流氓来敲门敲窗,难得让女人们睡了个好觉。
白天女人们各有事忙,有几位去做活了,有几位在窗户边绣花,赵嬷嬷负责照顾孩子,秦招月就在她边上看两个孩子玩耍。
她问赵嬷嬷是如何知道观花楼的。
赵嬷嬷说之前她们去妇仙庙里求助的时候,人家告诉她们的。
因为她们改换了供奉,妇仙娘娘受不得这样的轻辱,所以不愿接纳她们,但妇仙娘娘也不忍心她们再受苦,就指引她们去寻求观花楼的帮助。
在她们去妇仙庙的那天上午,正好有一队去往湘州的车马在县里休整,妇仙庙的人跟她们说这就是妇仙娘娘有意助她们,叫她们赶紧去找他们帮忙。
所以丹霞门的拜帖实际上是这一队车马顺手捎上的。
秦招月把身上带着的拜帖都拿出来,叫赵嬷嬷都看过,问她可知道是哪一家帮了她们的忙。
赵嬷嬷指出其中一户叫“顺意天府长千楼”的,说就是这家。
这个名字看着实在是太野鸡了,顺意和天府都是地名,类比一下就像是个叫“欧洲伦敦国际英才大学”的学校,甚至不如“丹霞门”这样的“青岛学院”听着务实。
赵嬷嬷见她随身带着那么多拜帖,略带了点忐忑的问她,“我们是不是耽误了秦楼主的时间啊?”
“没有,怕耽误我们就不会来了。”
赵嬷嬷闻言一笑,道:“我们原本没想到您真的会来。”
“您看看我们这儿,除了二十四个无家可归的女人,其余什么也没有,妇仙娘娘都不要我们,您却真的来了。”
她抬手展示她们的屋舍,破瓦烂墙和狭窄的住所,坛子里一茬茬被掐断的嫩叶,还有窗口处可以望见的薄被子。
赵嬷嬷随手指了指两个小孩,又说道:“其实妇仙娘娘不收我们,也是我们早就猜到的。我们这么多人里面没几个是好的,大妮儿生下来就傻了,二妮又不会说话,妮子娘是被她俩拖累到这里来的。”
“彩霞得了病,治不好,一天一副药吊着命……我们已经给她备好棺材了。”
“林玲身子坏了,下面会出血,干不了什么活儿,桃儿比她好些,但也有个昏厥的毛病……”
她前前后后点出来十几个人名,都是劳动能力有限的,丹霞门不是从头至尾只有这二十四个人的,能自已谋生的都走了而已,留下来的老弱病残就是这二十四位。
秦招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就一直安静的听着。
赵嬷嬷娓娓道来的不是什么动人的与青春或爱情相关的故事,她的词句和停顿里,满是被命运戏弄的悲苦和简单描述也无法掩盖的深重绝望。
秦招月活得非常好,起码在她穿越之前,活得是很无忧的。
所以她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命运”这个词是块遮羞布,让那些因为眼界或能力不足的人为自已的抉择失误而找个无法被责怪的借口。
虽然越长大她就越明白自已曾经有多浅薄。
一排杯子里,仅打碎了你的,那是偶然。
一排杯子里,第二次还是只打碎了你的,那是倒霉。
一排杯子里,第三次打碎了你的,这就是命运了。
但她从未如此清晰的了解到,命运不仅仅是连着三次打碎你的杯子那么简单。
命运是八个孩子只活下来三个,娘的身体被生育掏空,爹想尽办法养活一家人,三哥娶了媳妇盖了新房,冬天里取暖闷死了两个人,小妹死在生孩子那天,她挺着大肚子去见妹妹最后一面,路上跌了一跤……
大女儿生出来就傻了,婆家娘重病,小叔子要娶亲,连着两年粮食歉收,丈夫数着家里的积蓄痛苦地揪头发,让她把女儿溺死。
她不肯,第二年生下个女儿,却连哭也没声。
命运就是她不知道自已做错了什么,似乎四面八方的人和事都在欺压她,但又没有一个人是存心的。
她的人生一直在重复,短暂的幸福后是新一轮的凄苦。
爹娘逝世,婆家娘还在病榻上硬捱,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了,丈夫有时会蹲在墙根发愣,看向大女儿的眼神一天比一天冷漠……
秦招月听完只觉说不上来的伤心,她到两个孩子身边,摸了摸她们的脸蛋,从格子里点出两颗玻璃珠子给她们。
第二天的晚饭和前一天一样,是强装出来的“阔绰”。
秦招月很纠结,她觉得自已可以花钱给大家弄点好吃的,但又怕以客人的身份做这种事会让她们觉得被嫌弃了。
她们后院里晒的衣物虽然破旧,但件件都干净,足见她们的自尊自强。
所以秦招月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没有动作。
这一晚石头剪刀布,琳琅又输了,继续睡地板。
流氓没来,今夜依旧是个平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