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善嘉没把人带倾晞园里去。
而是就近叫人领到临水斋来了。
章镜这会儿不在,这两天因着茶肆的事情,他倒有一大半时间不在府中。
主要是柴善嘉提了个计算客流的新法子,这厮就兴冲冲各种铺网、布控去了。
知道的,他这是在给茶肆选址。不知道的,还当他要抓什么连环抠脚狂魔呢。
不过半刻钟,门上的故人就来到了柴善嘉面前。
柴善嘉今日穿了件玉色春衫,外罩一件嫩黄色褙子,底下是一条豆绿百迭裙。脑袋上只戴了一对竹叶桥梁珍珠钗。
坐在临水斋靠窗的偌大的书案后,整个人依旧是跪着的,手中抓着笔,勉强描画着茶肆的LOGO。
没办法。
这时的读书人多半具备了绘画基础,毕竟时人崇画,但是他们真没有画LOGO的概念。
这时候的人普遍认同的绘画风格是用笔细腻、技法精湛的,花鸟图连鸠鸟的羽毛都要一一描摹。
而作为茶肆的标志,要的是一个功能上更近似符号的东西。
它须得有记忆点,易被识别,和茶肆的名字强相关,等等。
逼得柴善嘉这个握笔写字都尚嫌勉强的半文盲,一上午匍匐在书桌,给自已抓一手墨。
结果,就画出一只杀气腾腾、疑似龟甲的东西……
“噗。”
来人静默许久,倒也不见外,直接走到了柴善嘉对面,寻了张玫瑰椅坐下,以一种挂在半天上且还带了些颗粒感的奇妙音色,沙沙的发问道:“小妹妹这是在占卜?”
柴善嘉抬起眼——
面前少女看着和她以往见过的女孩子大不相同。
当然,穿戴上是落魄的。
荆钗布裙,头上包了个蓝花布巾帼,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鬓边插了朵不知从哪儿揪来的野花,蔫哒哒的。
但她人生得算不错,细眉细眼樱桃嘴,眼睛水汪汪,腮边还有一颗细巧的红痣,更显得有种说不上来的妩媚。
且她腰细腿长,该饱满的地方还挺饱满。
不得不说,就天赋异禀。
看着这言行与气质,倒不似中原女子,倒像是从蜀中一路咆哮着来的。
“妹妹怎么不说话?认生么?别怕,我和你大姐姐情分极好,等会儿她来了你就知道。”
这姑娘自报家门时说过,姓郝,名音子。
郝音子……
柴善嘉依旧没开口,就这么状似好奇的歪头看着她。
“这样吧。”
郝音子笑嘻嘻站起来道,“你叫丫头去催催你元娘姐姐,我到院子里拾几棵草来,给你编个蝈蝈玩,好不好?我可会编蝈蝈了。”
郝音子刚说完话,柴善嘉羞怯怯道:“可是,我没有姐姐呀?”
这话一出,对面人明显一愣。
旋即,神情十分灵动的变了几变,才又笑着试探:“那,你是这家的亲戚?柴元娘是你的表姐?”
实则她这么说着的时候,脸上是带了疑虑的。
因为假设柴善嘉是这家表亲,她就不可能被带到她面前来。
这不合理。
“想要问别人,不该先自报家门吗?”
柴善嘉这时终于丢开了笔,就着豆蔻端来的水,慢吞吞的搓着手指,而后,竟叫人意外的玩起水来。
她不时拨动着盆中的水,垂着脑袋专心看着,再不发一言。
这期间,对面的郝音子脸上的笑容已全部落下。
静默片刻。
“我也并非无名无姓,柴元娘想躲,怕是躲不过去的。”
郝音子俏脸寒霜,威胁了一句,依旧没把柴善嘉看在眼里,反冲着更为年长的豆蔻道,“没有懂事的前去带个话吗?”
“姐姐有名有姓,为何不回家去?”
柴善嘉这时终于研究够了水,捏起擦手巾慢吞吞蹭着,一派天真的问。
“我——”郝音子噎住,面色难看。
“是回不去,认不得路了?”
柴善嘉道,“还是你家里人不要你了?为什么?是有了别的孩子吗?”
这几句话,看似充满童真。
却意外戳中了郝音子的尴尬境况。
她蹙眉看着面前连洗手都洗不好的女童,怔怔道:“我一个庶女,不得嫡母欢心,本就跟个猫儿狗儿一般。
无故出外十多个日夜不归,家中怕是连丧事都办完了。哦不对,我这样的怕就一句暴毙就罢,哪儿有什么丧事啊!哈……”
“那你爹爹呢?他在哪儿,做什么的,他不管你吗?”
“我爹……是兰台寺大夫啊!最是重礼教规矩不过。”
“哦。”
柴善嘉点点头,一张小脸玉雪可爱,神情也似懂非懂的,“那你找柴元娘作什么?”
郝音子一愣。
这时像是突然醒过神来,沉默片刻才道:“我,得活下去……我要活下去。”
柴善嘉又点头,面上的神情却突的一收。
语声豁然转淡。
“柴元娘没有,但假使你要找的是柴家大姑娘,那么,就是我。”
“什么?!”郝音子像是没听懂。
旋即,脸色微变。
从漕船翻船至今,已过了十余个日夜。
想来,一个少女从运河上九死一生的游回来,再险之又险的度过了这十多天,是何等样艰难?
这时可没什么工作、糊口的机会留给十五六的少女。
而她大约拿捏着郭云仙的把柄,才敢上门来找。谁知,所谓的“柴元娘”根本不存在,柴家大姑娘是一个七八岁的女童!
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崩溃的?
室内一时静得令人窒息。
郝音子抓揉裙摆的手垂了下去。
这时,柴善嘉却突然绕过了书案,走出来道:“不过,我可以带你去找她。”
这话一出,郝音子倏地抬起头,眼睛雪亮。
她真的是柴善嘉到了这儿以后,见过的生命力最旺盛的女孩子。
且不说她是忠是奸。
这样蓬勃的生命力,感觉就很能折腾,也必能折腾出一场事来……
“真的?”
“真的。但你得给我交个底,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柴善嘉彻底露出了真面目,走到郝音子跟前,小小女童面无表情的盯着她。
“譬如漕船里的都是什么人,要开去哪儿,领头的是谁,其余人现在哪儿,你又为何落了单,等等。”
这话问出来,室内又一次陷入沉默。
午后日光斑斓,压着窗棱、挂画一路弹跳影射进来,将人的视线炫出了一串蒙蒙光斑。
不知过去多久。
少女僵硬点头。
“好,我可以说。
只要你敢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