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寿堂位于柴府中轴线上,建得舒朗大气,十分敞阔。
瞧着不似是给家中老祖安养的,倒像是个学子研学、相公议事的地方。
临出门前,董妈妈给柴善嘉裹了一件簇新的退红斗篷,领口的绣活鲜亮活泼,约是连夜赶制。
仆婢们就这么簇拥着尚在病中的柴善嘉,一路避着风,直到进了荣寿堂的明间里才罢。
如此,她还是免不了咳几声。
而此刻,荣寿堂里人来得颇齐全。
上首老太太听着问安只不辨喜怒的坐着,身侧是一溜垂首弓腰、着青袄的丫头。
这屋子细看下来,不光外边像老爷书房,内里布置虽考究,也少有鲜妍的花啊朵啊的,透过镂空博古架,倒是能见一旁侧间的书案上或摊开或堆叠的各色书册。
这老太太……
再瞧一旁玫瑰椅上垂着眼正啜饮茶水的,身段窈窕的年轻妇人,这位显然就是大太太郭氏了。
这大太太穿戴得与这满室清寂可说格格不入。
她穿着件秋香色窄袄,额上绑着雪白兔儿卧,发髻顶上宝光灿烂、少有空隙,颈项间赤金璎珞项圈更是有拇指粗细。
这哪儿像是个教书先生的女儿?
柴善嘉目光一闪。
这个家中吃穿用度合理?
“哼。”
说话间,柴善嘉礼毕,在董妈妈搀扶下刚要转身,就听郭氏身侧倚着的少女似有若无的哼了一记。
还挺张狂。
柴善嘉脚步稍一顿,余光瞥见郭氏抬手拍了拍她,似在安抚。
紧接着,就在柴善嘉落座的一瞬,郭氏从袖底抽出了一条绫帕来,掩面哭道:“我这里要给大姑娘赔个不是呢。”
柴善嘉听了,忙作势要站起来。
却见郭氏不过眨眼的工夫,眼泪真个儿就汩汩往下淌:“都是我管家不严,纵得那起子刁奴做出这等事来,倒叫大姑娘受委屈了。”
柴善嘉能说什么?
她只得真站了起来,半屈着膝,不上不下。
这位继母好生刁钻。
她一个大病未愈的半大孩子,院子里出如此大的纰漏,说一千道一万,管家的都是这位好继母。
她平白丢了一条命,还被驾在这儿必须说一声没关系不怪你?
她说不出。
说出来对不起“柴善嘉”。
可要不说,对面哭唧唧就把她晾在当场!
柴善嘉面无表情的垂着小脑袋,一掐自已前襟,下一秒,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
“好了好了,都好好说话,坐下说!”
上首老太太终于坐不住,开口道。
与此同时,她也往这边淡淡递来一眼。
郭氏对老太太倒恭敬,闻言擦了擦泪,定定神道:“是,终归是我历练得不够,又缺手段,才弹压不住那起子奴才的。”
说到这儿,她才在柴善嘉进屋后,第一次抬眼淡淡瞥了她一眼。
怎么说呢。
郭氏的脸盘子轮廓生得算不错。
只那五官,寡淡得如同仕女图后头凑数的。
眉眼俱是那么随意一抹,有没有的,也都不影响这是个人。
此外,她一双眼珠子格外凸些,特意瞪人时更明显。
但,柴善嘉毕竟不是先前那个七岁半小女孩。
见此,她目色平平,不躲也不闪,甚至带了一股子不谙世事的挑衅劲儿,直直看了回去。
郭氏一愣,旋即又冲上首道:“诶,我也是想着能被母亲安排去给姑娘做奶妈子的人,从前必是个好的。只不知为何,或是沾惹了我,就成了那副样子,定是我的不是。”
郭氏说话期间,柴善嘉垂着眼睛,细瘦的手指无聊的勾着腰间的络子把玩。
看起来没心没肺,仿佛片刻前的挑衅只是错觉。
“……还有我们云仙,平素最是乖巧贴心不过,开年以来家中催了好几回,说要把她接回去接回去,我硬是舍不得。
这老太太您是知道的,我们家老爷子最是偏疼她。
谁知,这样好的孩子不过在咱们府上住了一段,就被指着鼻子骂,差点冤屈成了贼。都怪我当姑姑的不讨好,累得我郭家女儿名声都要坏了,呜呜呜……”
郭氏含泪拧腰,去摸身侧少女的脸颊。
郭云仙似也想唱和,只是她落泪的功夫远不如其姑,一时憋得圆脸通红。
“好了。”
上首的老太太语气不耐道:“那你要如何?我帮你管着奴婢,教养侄女?我都一把年纪了,如何费得起这精神头?”
柴善嘉听见这话,呛了一记,险些笑出来。
她赶紧捧住脸,佯装咳嗽。
这婆媳两个可真有趣,当媳妇的指桑骂槐、得陇望蜀。当婆婆的说什么信什么,旁人搭好架子就敢上台亮相。
6!
郭氏哪儿是在说自已不会调教人?她分明是说柴善嘉这位大姑娘有毒,在老太太身边好好的人,到她身边就坏菜。
进一步说,既然尤妈妈是传染的,她侄女郭云仙就更可能是被冤屈了的。
结果这虚虚实实一串话,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老太太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你的人你自照管着,倒是善初,可以跟着我。”这时,上首的老太太突然补了一句。
柴善初是柴善嘉的弟弟。
郭氏生的。
今次没在。
“母亲!”
郭氏的嗓音陡然拔高,整个人仓惶跳了起来,无措的半屈着膝道:“母亲,善初才刚四岁,这会儿怎么能离开亲娘呢,母亲——”
“那你说什么历练不够,管家不严又欠缺手段?”老太太不高兴道。
郭氏张了张嘴,噎在当场。
半弯着膝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柴善嘉在旁把脑袋都快压对折了,嘴角根本压不住。
厅堂内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安静。
这时,一路领着柴善嘉过来,郭氏的陪房贵利家的突然开口道:“老太太,我们太太素来是个没心思的,更何况在您这样慈和的婆婆跟前。
奴婢们眼看着太太从前在闺阁里还有些才名,自打嫁来柴家,到了您面前,那真是进了福窝了,越发没心没肺起来。”
一边说着,一边上前几步很自然的把郭氏一把搀了起来。
郭氏泪眼朦胧的,倒也有几分眼色,顺势嗔怪道:“好你个桃枝,你怎么也来取笑我!那是母亲疼我呢!”
堂中有那捧场的,适时笑了开来。
才算是把这茬揭过。
这时,老太太身侧一个马脸的年轻媳妇站出来道:“老太太,不如这就提了那犯事的尤婆子和那丫头过来,您亲自过问两句?”
老太太端起茶盅,腕上浓绿的镯子伶仃作响,片刻,她抿了口茶才怏怏道:“嗯,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