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晨风带着微微清凉的寒,吹赶开了坡上缠绕在树梢上的淡淡雾气。树枝上还绿黄着的叶片上滴嗒,滴嗒,滴落下晶莹的水滴。
站在那道石棱旁边的华青山,留恋的再看了看了左边峰峦叠嶂的远方。那边有他三十多年前逃亡的起点。他的眼光往右移了移,越过眼前那个坡再朝前走十多里,就会有他爷爷替刘叔修建起的小庭院。
东边的天际渐渐的明亮了起来,朝霞来给华青山照亮,似乎也想帮这即将再次远行的游子将老家的山山水水更加清晰的留在他的脑海中。
华青山刚想朝右边看,因为再过一会儿,右边那两座快要挨拢的山坡间那条山路,就是深夜送钱回来的那条路,也是他即将再次踏上离开家的路。
但是,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华青山回过头最后又看了看身后曾经摘过桃子的弥猴桃树,甩石头打过核桃的核桃树和那些亲切的野花野草以后,他一步一步从他和大哥亲手凿出的小路上走了下来。
“刘叔,你走慢点嘛。”扶着气喘吁吁刘叔的华青山轻声埋怨道。
‘我怕你不等我就跑了。’刘叔说。
看见大哥刚钻进石窖里,华青山扶着刘叔也走了过去。青林的手中提着提篼正在装红苕,华青山问:“哥,你要拿多少红苕?”青林说:“秀英怕你路上找不到吃的,想给你干蒸几根让你带着。”
华青山接过提篼说:“够了,有几根就可以了。”
青林说:“你一个人在路上,哪能像在家里那么方便呵?”接着他又说:“兄弟,冷了,饿了,睏了,你也要多......,多爱惜自已。你也是快要六十岁的人了。你这一走,啥时候还能再回来呵?”
“老大,老大。”刘秀英焦急的在喊。
华青山拉着哥的手钻出窑洞。一边走一边对哥说道:“哥,你放心。从前那么困难我们都熬过来了。现在条件这么好,我这一路应该是比较顺利的。“
接着华青山又对哥说:”一到了家我就会给你们写信来报平安。等有机会的时候我也一定会再回来看望你们的。你也应该多加保重。再不要像从前那样这也舍不得吃、那也舍不得穿。过两年,家里能够丢手了,说不定我就会回来安安心心的陪刘叔,陪你养老呢。”
青林揉了揉双眼说:“好,好。你要说话算话呵,我就等你回来的那一天。”
“二弟,再吃一点,”刘秀英一边说一边又从稀饭盆中舀出几坨红苕给华青山倒在碗里。她说:“你这一走,不晓得哪年哪月才能再吃到家里的红苕了。”
华青山故意挺着肚子说:“够了,够了。我肚子都胀圆了。等会儿都走不动路了。”
全家人在沉闷的气氛中吃过了早饭。
华青山去解了手,回来的时候他看见自已已经收拾好的挎包旁边又放了一个白布包裹好的提包。手摸着热热的。他知道,这是嫂子给自已干蒸的红苕而且还有煮熟的鸡蛋。
华青山揹上挎包,提着布包便走下了檐坎。他站在小院中间朝哥哥和三弟的住房都看了看。当他转身向篱笆门走去的时候,忽然听见玉兰的喊声:“二哥,等一下。”玉兰和青海从屋里走了出来。
玉兰的一只手中提着一个新的黑色双肩包。另一只手中提着一只黑色双层水晶玻璃保温杯。她 一边走过来一边对跟在身后的青海说:“先用热水烫一下,然后再装满开水。”
来到华青山身旁,玉兰说:“二哥,你把东西都装进双肩包里,这样走路更方便。”
玉兰一边说一边从包中拿出一把黑色折叠伞插进双肩包旁边的插袋中。她又将青海提过来的保温杯插进包的另一个插袋。
玉兰又说:“二哥,我把电话号码和画好的路线图都放在内袋里了。现在我马上要赶着去上班,就不送你了。你要多保重呵。”玉兰一边往门外跑一边说:“二哥你要多保重呵。再见。”
篱笆门外,站着黄家两兄弟和德慧德蓉。他们都静静的看着华青山。华青山将自已的挎包和白布包都放进了双肩包中。
青海拉好双肩包的全部拉链。然后提起包来揹在自已的肩上说:“二哥,走,我送你。”
跟在青海身后的华青山慢慢的走出篱笆门以后,他转回身来,对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祖屋再看了一眼。心里想着:不知道啥时候我还能再回到这里来。
黄老大走到华青山面前捧着他的手说:“二哥,一路保重。下次你回来我好好的拌一碗凉拌鸡,陪二哥喝酒。”华青山默默点了点头。反手抱着黄老大的一双拳头说:“你肩头的担子也不轻呵。”
跟在黄老大身后的德慧将一卷钱塞进华青山的手中说:“二哥,这是两百块。钱不多,只是我们一点小小的心意。”
华青山接过钱来,重新理好以后,拉过德慧的手,将钱放到她的手上说:“你们也很不容易。”德慧再也抑止不住眼中的热泪,但她只轻声的叫了一声:“二哥,‘’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华青山走到黄老二身前,深情的对他说:“兄弟,好好照顾德蓉,她的身体不好。”早已热泪洗面的德蓉哭出了声。她一下子扑到华青山的身上,将一张渐显憔悴的脸埋进了二哥的臂弯里。华青山抚摸着幺妹的头发,让她的眼泪湿透了自已的衣袖。
“妈妈,妈妈。”拉扯妈妈衣襟的丹丹也在哭。
同华青林两口子站在小石窑那里的刘安杰也时不时的抹一把老泪。但他心里明白,’生离死别’从来就是人间一件最难的事情。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刘叔一边往篱笆门这里走,一边说:“好了,好了。时间也不早了。”
华青山捧起德蓉的头,用衣袖擦干净她脸上的泪水。然后将丹丹抱在怀里朝岔路口走去。
“妈妈,妈妈。”在华青山怀里的丹丹朝后面扭动着身子。德慧赶快走上前来从二哥的手中将丹丹抱了过去。因为德慧知道德蓉又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华青山一边从青海手中接过双肩包,一边轻声对他说:“青海,大哥大嫂也有些年岁了。今后,这个家,你一定要撑起来。”
青海一边替二哥将双肩包整理好,一边说:“二哥,你放心。我跟玉兰商量过。只要有我们在,这个家只会越来越好。”
华青山将手搭在青海的肩上说:“哥相信你。”
华青山走到刚站起身来的大哥大嫂面前,原本就泪汪汪的刘秀英竟哭出了声。她只叫了一声青山兄弟,便又蹲了下去。
华青山强装出一张笑脸说:“刘叔,大哥大嫂,三弟。你们都请回了。”说着说着,华青山真的就朝前面走了。
“等一下,等一下,”刘叔走到华青山跟前说:“你送我一顶帽子我留着纪念。我也送你一张手帕留着纪念。”刘叔伸出左手拉开华青山中山装的口袋,右手正将一方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缎条男式手帕想放进他的口袋里。
华青山用手阻止。但他的手碰着的却不是布的柔软。华青山立即接过来打开看了看后说:“刘叔,你不该这样。侄儿我都还没有孝敬你,你反倒送钱给我。这是万万不可以的。”华青山一边说:“手帕我可以留着当纪念。这几百块钱我是坚决不能要的。”说完后他强逼着刘叔把钱收了回去。
这时大哥走到青山面前说:“你傻呀,刘叔心疼你。俗话说:‘穷家富路’。当然,刘叔他老人家的钱当然不能收。但.....,”大哥一边说,一边将一沓钱放在二弟的手上:“这一千块钱,是我们全家人的心意。这个你应该收下了。”
华青山一叠连声的说:“好,好,好。这钱我收下了。”华青山将钱装进衣兜中以后,拍了拍手说:“丹丹过来,二舅舅要走了。来,让我再亲一下。”
丹丹抬起头看着妈妈。德蓉说:“快去,二舅舅要走了。让他再亲你一下。”丹丹走两步看一眼德蓉,走两步看一眼德蓉。德蓉说:“去,让二舅舅再亲一下。”
华青山将丹丹抱在怀里,看着小丹丹红嘟嘟的嘴,看着小丹丹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华青山的眼泪流了下来。
丹丹说:“你哭了。你不乖。”华青山说:“你不哭,你乖。你要听妈妈的话呵。”
华青山将丹丹轻轻的放到地上后说:“大家请回去。我走了。”话一说完。华青山在青海的肩上拍了一下:“兄弟。”然后转过身大踏步的朝前方走去。
追随着华青山远去背影的,是越来越多的哭声和被泪水模糊了的、留恋的眼光。他们最后看清楚的是华青山告别的挥手和已经听不见的祝福。
“妈妈,钱钱。”大家从泪光中看到的是小丹丹刚从围兜荷包中掏出的、那尚带着华青山体温的一千块钱。
德蓉蹲下身来抱着丹丹亲了亲,然后说:“丹丹,快喊二舅舅回来。”
既然不再为安全操心。又用不着为挣钱打工找活路。华青山早已经规划好了回成都的路线。
可是,从刘安杰那里知道了金簪的遭遇以后,华青山心中再也无法平静了。
当年,华青山虽然只是一个在赖家大院中给东家扮牛做马的长工,像其他那些仆妇杂役一样,见了东家屋里的人大气都不敢出。哪里还敢去招惹东家屋里的千金小姐呢?
但是,华青山毕竟是正值青春年少、血气方刚的时候。对同样是青春年少、如花似玉的貌美女子自然会有追求与向往。
而且,同在一个院里住着,早不见晚见。时间长了以后,难免会由只是多看两眼发展到点头微笑。
华青山尚有自知之明,尽管他也有孤寂落寞的时候,但他却不肯越雷池一步。哪怕银簪有意挑逗,他也不为所动。
正因为如此,华青山才会将金簪和银簪两姐妹暗中做了比较。 即使华青山自已目不识丁,他却更加敬重知书识礼的金簪。华青山暗自喜欢金簪,却明白自已同金簪完全不是同一个阶层的人。所以根本没有产生过丝毫非分之想。
然而,现在既然知道了金簪的病因,竟是由于因为暗地里喜欢自已而不得产生的。出于人道的同情,华青山认为应该为金簪尽一点义务。
华青山将已经规划好了计划作了一个很大的调整。他清楚,寻找金簪的下落绝对不是一件很容易,很简单的事情。何况相隔了三十多年,会有多少人事变迁啊?
从山阳县一路走下去到了镇安县。从镇安又走到西乡,华青山一路上看到人们早已经不再自已去碾坊碾米磨面和榨油了。几座曾经熟悉的或不熟悉的碾坊也拆榨断水改成了仓库或作了其它用途。即使能够在碾坊里遇到有人,也是自已根本不认识的。
所以,到了西乡以后,华青山决定不再按照自已原定路线走。直接去柴坪镇的玉泉村,到赖家大院去先从寻找金簪的下落开始。
越往前走,沿途一些山坡,河流和景物渐渐的勾起了华青山似曾相识的回忆。当天晚上他就在柴坪镇上一家相当简陋的‘天下客’旅店里住了下来。
趁着天色还早,华青山走出了客栈。既是为了寻找吃的,也是为了探寻一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柴坪镇,跟很多农村乡镇一样,都是由在道路的两边开着一些混杂在民房之间的店铺而形成的。有的乡镇由于交通便利或人口,或店铺慢慢多了起来以后,渐渐的就越来越大了。要是年代久远些的,或是在路旁有啥庙宇、古建筑那就会更加热闹。
今天柴坪镇不逢集期,一条大路上冷冷清清,除了几家店铺仍旧开着营业的门。顾客却没有几个。
华青山是顺路进镇的。而这个路口正好位于柴坪镇东的中段。所以,华青山从客店走出来以后,他往左朝南边那个路口走去。他想走到尽头以后再折返回来向北,就可以把整个柴坪镇逛完了。
华青山走到路口尽头,除了一家卖烟酒的,其余六、七家铺面都关着门。卖烟酒的中年人看见华青山朝这里看,中年人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柜台前笑嘻嘻的问华青山:“今天你想买啥烟?”那口气仿佛华青山是常到他这儿买烟的熟客。
看到老板这么热情,华青山不好立即走开,只好说:“我想买裹好的叶子烟。”老板依旧笑嘻嘻的说:“明天逢集,那边菜市里有卖叶子烟的。”接着他从玻柜中拿出一个深棕色的烟盒说“这烟的口劲也可以。来不来一盒?”
华青山拿出钱来问:“多少钱?”
老板说:“十五。”
华青山抠开烟盒闻了一下,烟味中带有一股淡淡的甜味。他抽出两支来递给老板一支。老板摇了摇头说:“我习惯抽这个。”他一边从玻柜中拿出半盒软‘中华’一边用打火机点燃抽了起来。
“来,来,”看华青山从衣兜里掏出火柴,老板立即啪的一声打燃打火机递到华青山的面前。
华青山喷出一口烟后说:“这烟真的还可以。”接着他问老板:“生意还好嘛?”
老板又笑嘻嘻的说:“托你的福,生意还可以。”接着他又说道:“我的生意虽小。但十多年来我从来都只做老实生意。从不想整人害人。”
老板说:“几年前有一个背旅行包的问我你要不要烟。那段时间烟草公司控制得紧。我问那个人你有啥烟?那人从背包中抽出一条‘阿诗玛’递给我。我问他多少钱一条,那人悄悄给我说‘十五’。然后又说‘你可以赚对半。’我都没有要他的。”
华青山见老板如此健谈,便说道:“我在外地工作了三十多年,家也安在了外地。这次我回老家探亲才听说我的表姐走丢好多年了。”
老板问:“你表姐?走丢好多年了?”
华青山说:“我表姐。我姑婆说你表姐都走丢八、九年了。”
老板问:“你表姐得了啥病没有?‘’
华青山说:“我姑婆说我表姐的未婚夫出国工作好几年了。现在那边在打仗。他们现在可能又回不来了。过了不久我表姐的神经可能就出问题了。”
老板说:“你表姐走丢了你姑婆她们都不找她呀?”
华青山说:“我表姐走丢了以后全家都急呵。当然要找。刚开始她跑得不远。常常能够把她找回去。后来不知道咋回事就找不到了。”
沉默了一阵以后,老板终于说道:“这件事是不是真实的我不敢保证,因为我也是听别人讲的。你说的是不是我看见的这个女人我也不敢保证是不是你的表姐。还有一点,你听了之后请你不要难过。”说完以后,老板直視着华青山的眼睛。
华青山默默的点了一下头:“请讲。”
老板从软‘中华’烟盒中抽出两支烟来递了一支给华青山一支。都将烟点燃以后,老板指着斜对门那边告诉华青山说:“我看见的那个女人常常坐在那破庙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