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虽然已经半白,但身体却很结实的华青山虽然从货垛上滚了下来。但除了左手手指受了伤其余地方还并无大碍。膝盖拐肘被磕碰的都是些皮外伤,可是手上这伤却麻烦了。 使得他啥也干不了。
大拇指的伤还好一点,指甲虽然断了,指甲两边只有一点比较轻微的撕裂伤。 中指和无名指的伤就要重多了。特别是中指,整个指甲几乎全都与指头分离开了。
当罗云芳和柴义俊、乔中林一道搬开压在华青山腿上的货包把他从地上扶起来的时候,罗云芳托着华青山的手臂,一边用白纸揩着从他手指往下流着的血一边哭着。
谢子宜跑出库房对着办公室的方向喊道:“华组长从堆子上摔下来了。华组长从堆子上摔下来了。”
当人们纷纷跑过来看的时候,华青山已经坐在同他一起从货垛上滚下来的货包上。罗云芳还托着华青山的手臂。华青山的脸色发白,额头两边挂着几滴汗珠。
叶文娟虽然提来了药箱,但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罗主任只好叫叶文娟和文德云 立即将华青山送到附近的医院里去。
将近一个月时间,华青山手上的伤痊癒了。他也有了新工作:当起了“门官。”就在他建议以后修建的门卫室小房子里。
虽然华青山也坐起了“办公室”,然而他却并不是在正儿八经的上班。他一直在琢磨着搞一个“吊车”。他一心想如何才能改变现状,尽可能减轻体力劳动的强度,
只要看见文德云有空时间,华青山就会跑到他的办公室里去,拿出他画的‘图纸’给文德云看。有时候叶文娟也会来看华青山的 '图纸'。
可是,没有谁能够看懂。虽然华青山努力的解释,文德云和叶文娟还是看不懂。他们知道华青山既没有文化,又不会画图纸。更不会标注任何数字或符号。
但是,出于对他的尊重和不能打击他的积极性。尽管经过很多次以后也有点烦华青山,但他们还是从华青山坚持着一次次的解说中听出了一些门道。
于是,文德云只要有了空时间就会去华青山的门卫室。华青山用嘴说,文德云就动手记,动手画,动手标注长度,宽度,角度,直径。经过一次次的修改以后,华青山和文德云共同设计出的吊车图样终于画出来了。
这张所谓的“升级版草图”,确实来之不易。华青山最初设想的原始型非常简单,只是四根木杆搭的架子。架子上再梆一根从井中提水似的吊杆。就可以了。
但这架子既占地方又不便于操作而遭到了否定。后来又改为二型。二型是利用仓库中剩下的硅酸盐砖砌成一个平台,再安装上由电机传动的滚筒缆绳和十公分直径钢管吊架。
再后来的第三版,在二型的基础上装上四个轮子,就成了可以灵活移动的吊车了。在华青山和文德云辛辛苦苦设计出来,文德云还认认真真绘制出了储备库技术革新的第一张草图。
遗憾的是,储备库中没有专门的机修车间。甚至连专职的电工、机修工都没有。为了能够减轻劳动强度的“技术革新”就这样胎死腹中了。
华青山和文德云几个月的辛苦也就付诸东流了。这张被文德云戏称为“青山牌吊车”的草图,一直被文德云珍藏在自已的办公室里。
“技术革新”没法再搞下去。华青山只好再当起了他的收发室传达员和义务环保员。
在今后多年的日子里。华青山一直坚持着几乎每天最早一个来上班。并且来了之后照样先打扫干净仓库大门外和院里的清洁。然后去擦干净每一扇窗户上的玻璃。
一九八五年“春节”假期过后不久,同事们渐渐发现,年届五十五岁的华青山精气神大不如前了。
他的头发几乎全都快白完了。身板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挺拔,走路或行动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灵活。有时候人们还会看见他仰靠在收发室的藤椅上大张着嘴打瞌睡。
组织上也正在研究,考虑让辛苦劳累了大半生的华青山因病提前退休的事情。
“五.一节”的第二天。华青山签收了一封电报。
因为华青山的家里,除了去云南支边的大儿中志偶尔写一封信回来问问家中的情况,报报自已的平安。当然也会要一点钱。其他再没有任何亲戚有书信往来。所以,收到电报以后,华青山就去找文德云请教。
文德云拆开电报,上面只有八个字:‘青林病重,速回老家’。文德云给华青山简单的解释过后,征得他的同意,文德云拿去给罗主任看了。
半个月过后,叶文娟去收发室将华青山请到了政工办公室。办公室中,有罗主任,文德云和叶文娟。华青山同她们三个人一起,过了在储备库的最后一次党组织生活。
党组织生活结束以后,罗主任给华青山传达了公司批复同意他因病提前退休的文件。并且悄悄的告诉他。他的老二初中毕业已后,可以内招进储备库工作。
然后,罗主任代表储备库全体员工对他多年以来,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给储备库做出的无私奉献表示感谢。 对他的敬业精神表示敬佩,并向他学习。
文德云和叶文娟对即将离别的华青山有些依依不舍。他们都说跟华师傅接触十多年了。像华师傅这样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人并不多见。而且,通过十多年的接触跟华师傅就像亲兄妹一样。华师傅走了以后,他们会很不习惯。
罗主任也说,希望他从老家回来以后,常回储备库来看看。
当华青山将自行车从车棚里推出来的时候。很多人都围了过来。
“退休了,不要成天窝在家里,还是出来多走走、看看。稍为远的地方就喊娃娃陪你一起去。生活上不要太节简,想吃啥就弄点来吃...。”罗云芳说不下去了。
谢子宜说:“华组长,我们大家都舍不得你走。今后你要多回来看看我们呵。”
柴义俊拉着华青山的双手说:“华组长,我们其实都舍不得你走。我还打算好好向你请教,学你堆货垛的本事呢。”
苏吉生挤到华青山面前说:“华师傅,你走了我们好舍不得呵。”
乔中林也挤到华青山面前说:“华组长,实在对不起你。从前我小心眼。说过那么多....那么多对不起你的坏话。你不但没有批评我。还时常鼓励、帮助我。哎---真是对不起你。其实,我也还是舍不得你走。.”
其它小组的同事也纷纷说着要华青山多多保重和常回来看看的话。
正在这时,老熊急匆匆的跑了过来。他一边跑一边喊:“老华。老华。”
来到华青山面前,老熊想说话。可是他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来。他把手中拿着的一把烟叶硬塞给华青山后说道:“这一斤什邡菸是我娃娃才给我买的。比你的啥新都菸彭县菸都好。”
他拉着华青山的手说:“兄弟,多多保重。看好自已。多活几年。辛苦了大半辈子。不要再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你我两个这辈子.....,”老熊的话没有说完。但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却一边走一边还用手揉着眼睛。
同事们簇拥着推着自行车的华青山走出了储备库的大门。
“请留步。请大家留步。”满脸苍桑的华青山笑咪咪的对众人说。
看着渐渐远去的华青山。回想着他苍桑而满佈皱纹消瘦的脸和他已经微躬着的身躯。有的人点头,有的人摇头。有的人叹息。有的人惋惜。
当众人再用眼睛寻找他的时候,华青山已经汇入了茫茫的人海中。
老伴不愿意跟华青山去走山路。老伴生了一双黄瓜脚。也叫“解放脚”。就是那种在小的时候被缠过脚的。但全国解放以后。提倡不再缠脚的时候放开了的。她不能走长路。走多了脚会很痛。
老二和幺女又要读书。没有办法,华青山只好一个人回老家去。
从二十多岁被迫离开家,三十多年过去了,华青山也想回去看看自已的亲人们。
虽然文德云告诉了一些老家的情况。但那必竟是听说的。
华青山早已有了回去亲自看一下的想法。现在老家又来了电报。他就更想回去看看亲人们还好吗?
经过一番简单的收拾。加上心细的幺女去查看了一遍坐车和转车的路线。
一九八五年六月,“儿童节”的第二天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身揹着简单背包的华青山走上了回老家去的路。幺女说,是先到火车北站坐火车到西安北站下车。然后再坐汽车。
经过了几转几走之后。华青山终于顺利的到了镇安县。
镇安街上,有拉客的三轮汽车。也有拉客的人力三轮。华青山都没有坐。虽然离家还有那么远,但是,踏上故乡的土地以后,华青山既有久违的陌生感也有一种非常自然的亲切感。他要一路看看离别多年的山和离别多年的水。
在一带芭茅长剑般的叶片间,夕阳下的河水忽闪着熠熠的银光,辉耀着柑子树的身影。河那边是一片高梁在摇曳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绿。
转过一个个坡,绕过一道道弯,顺着缓缓的下坡路来到一个三岔路口,华青山站住了。再往前走几十米,右边那一片高低错落、参差不齐的房屋,就是吴家大院了。这个除了梅子村,这辈子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地方。
三十多年前的往事虽然早已经非常模糊了。但是,当华青山转身朝左边看去的时候,看见那些熟悉的山坡和熟悉的小路。思绪渐渐的清晰了起来。
因为他看见了在那如背景似的、黑黢黢的长满马尾松的两座山峰前面,有一个几乎寸草不生的、好似半截出鞘利剑的山头混杂在五、六个比它低矮些的山石中。
‘磨剑石’华青山叫出了它的名字。因为他在这里放过几天羊。更是他被迫逃亡三十多年的起点。他从关押他的小黑屋中逃出来以后,就是顺着‘磨剑石’乱石中的小路走出去的。华青山不自禁的笑了笑。这正如人们说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凉爽的山风一阵阵吹来。山风似乎也带着柔情蜜意慢慢地抚干了华青山身上的热汗。到现在他也想不明白那三只奶羊和一只羊羔是怎么丢失的。
华青山抬起头来向远处望去。在那高的低的峰间岭谷中浮动着纯洁的岚。她们如白色的飘带勾勒出山的雄伟与陡峭,也朦胧着山尖和悬崖。
华青山的耳畔似乎响起了枪声。那九死一生的惊险他不会忘记。老营长、张开元和何全义父子的面目却模糊了。后来我又去哪里了呢?华青山有点记不起来了。
“爸,爸。”刘秀英接连喊了两声刘安杰都没有听见。他正在给围在身前的几只鸡鸭撒玉米籽 。
刘秀英将刚倒了灰的灰箩放进灶屋。立即走出灶屋来到父亲身边,对着他的耳朵轻声说道:“爸,我看见一个人。”
坐在小竹椅上的刘安杰明显的老了。刚满过八十岁的他头上的白发没有剩几根了,耳朵也有一些背了。他抬起头莫名其妙的看着刘秀英。刘秀英又对着他的耳朵轻声说道:“爸,我看见一个人。”
刘安杰问道:“啥时候?你看见谁了?”
刘秀英说:“就是刚才我出去倒灰的时候。我也不认识。”
“你神戳戳的,”刘安杰说:“在这三岔路口看见一个你不认识的人,我就认识呀?”
刘秀英说:“你比我多活了二十多年,见的人比我多嘛。”
刘安杰想女儿说的也有一点道理。于是问道:“这个人是男的或是女的?”
“男的,”刘秀英说。接着她说道:“原本我还想喊他的。”
刘安杰问道:“你又不认得他,你还想喊他?”
刘秀英说:“他很像一个人。一个你我都认识的人。”女儿的话逗起了刘安杰的兴趣。刘安杰刚要从小竹椅上站起来,但他又坐了下去。刘秀英以为父亲站不起来,伸出双手正想扶他起来。
刘安杰说:“恐怕那人都走了?”
刘秀英一边朝大门外跑一边说:“我去看看。”她刚跑到门口立即又返身跑了回来:“爸,爸,那人正好转过身来。我看清楚了真像。真像是。可能...,快点,快点。 慢点,....她赶紧扶着父亲。”
“你------,”刘秀英说。
“你------,老大?”刘安杰说。刘安杰必竟要稳重些。他怕喊错了人。
“你------,”已经走到离院门还有十多步远的华青山站住了。
但是他立即走过来双手扶着刘安杰的肩左看右看。“刘叔,.....你老人家还好?”华青山的嘴唇哆嗦着。接着他又说:“刘叔,你老了。我们都老了。”
“青山呀,”刘安杰泪水嘙娑了双眼。他伸手拉着华青山的手说:“进屋,进屋里说。”但他的脚一滑差点跌倒。幸亏女儿拉着他的右臂。华青山捏紧了他的左肩。“哎吆,你把我捏痛了。”刘安杰说。
捧着茶杯走到华青山面前的刘秀英羞红了脸。她看着华青山说:“我是该叫你老二,或二弟,还是叫你青山呢?”
慌忙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的华青山两只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他一边接过茶杯一边说:“随便,叫啥都可以的。”
哈,哈,哈哈,屋子里响起了八十岁的刘安杰爽朗的笑声。接着他说:“进你们华家门快三十五年了,兄弟和嫂子还不认识,哈,哈,哈哈。”
刘安杰接着又说:“嫂子叫你青山也可以。显得亲切。叫二弟有点拗口。叫老二还随便一些。也可以叫华老二嘛。哦,青山,你嫂子的大名是刘秀英。小名是秀秀或秀英。”
华青山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那我就叫嫂子方便一些。”
女儿和父亲一起说:“要得。”
刘安杰留华青山吃过晚饭以后,叫刘秀英陪华青山一道回去。
刘秀英为难的说:“我走了你咋个办?安志两口子晓得了又会抱怨我没有把你照顾好。”
刘安杰说:“我好脚好手的要你照顾?明天我还要过来跟青山好好聊聊他这么多年是咋个过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