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衡恩暗中纳闷,他们的对话是不是有哪里出了问题,仿佛两根一模一样的线本该背道而驰,半路却纠缠到了一起。
“那……应该有多少?总不能是很多吧?”贺衡恩犹豫着说。
“为什么不能是很多……”程筝抬起胳膊用衣袖蹭了把眼睛,克制着情绪,“你根本不懂,你根本不懂……”
像一刹那找准了发泄的树洞,程筝大声起来,以贺衡恩猝不及防的音调大胆地表达自已的心酸和委屈:“你根本不懂我从重庆来到北京做了多大的努力!”
那些年的夜不能寐,那些年的日复一日,那些年的痛苦和折磨,枯燥百转千回,他要的只是努力,再努力一点,哪怕贺衡恩不再爱他。
贺衡恩像陡然被人泼了一瓢凉水,水桶中还有一半的冰块,砸在他头顶、他身体,砸得他心若废铁,狼狈万分,凉水浇透他的头发,刘海黏在额头,他是此时最窘迫不安的那个。
程筝不去管贺衡恩惘然的表情,他已无心思考其他,低头匆匆掠过贺衡恩,跑出房间。
所以,他们说的话没有哪一句是答案可以对上问题的,他以为他心情轻松,他以为他话题沉重。
贺衡恩的心久久激荡,那句话还在空中回响,要把自已从头劈到末尾,留个躯壳在原地,一颗心也烂到不行,是不是被捅伤了才愿意开始悲悯,就像贺衡恩从没考虑过重庆九龙坡到北京朝阳将近两千公里的路,程筝要走过六年才能抵达终点。
他坐无数次的飞机,每次只要三个小时。
——
贺衡恩不假思索地转身,快步流星追下楼,一直到大厅,没有见到程筝的一点踪迹。
“程筝联没联系你?”严刑拷打的电话拨过去,贺衡恩开门见山就是追问陈一有关程筝的去向。
陈一知道程筝已经丢下贺衡恩独自离开,在那头很焦虑,还觉得有些难办,因为他不确定这件事是否和他有关,万一和他脱不了干系,他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呃……”陈一心都一起空落落着,“你们咋了?不会是……又吵架了吧?他……”
“我就问你他联没联系你。”
“没……”
“嘟嘟嘟——”
“喂,喂!”陈一心急如焚地对着屏幕叫了两声,紧赶着点开贺衡恩的微信,按着发送语音,“大哥,你用不用我帮你啊?”
“酒店入住信息?路线轨迹?他不回家的话肯定得找地方待吧?他——”
贺衡恩:不用。
“……”陈一的语音还没说完,贺衡恩冰冷的两个字就打断了他的下文,陈一丧失斗志般地取消了语音发送。
“他一个人在家,仿佛要与他们夫夫二人的感情生活共存亡,绕着客厅打转。
——
苦熬一晚,一早,贺衡恩让刘放去查询程筝的铁路购票信息。
“贺律,查到了,小程已经登上了去往重庆的高铁,G51次列车,于早晨六点五十五分在北京西发车,下午一点五十五分在重庆北停站。”
贺衡恩看眼时间,现在是九点十分。
他立刻点开软件去看机票,最近的航班仅仅只有中午十二点四十五到三点四十的一班。收拾妥当,他赶到机场候机。
三个小时,他们可以上四到五次床。
程筝的小笼包可以蒸三次。
他的长会议可以开两次。
他找回程筝,只有这一次。
—
有时候贺衡恩也觉得,爱真是勇敢者的游戏,否则不会只过一时之隔,他就来到了飞往重庆的天空上。
坐在通往目的地的飞机上,贺衡恩的大脑阶段性的断片,时不时的变得空白,但总有一些内容会钻进他的心口。
他不能对程筝耍任何的手段和心机,因为程筝真的懵懂,也真的爱他。
那些难听的、刺耳的、碍眼的,他说过一次就后悔一次。
——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即将抵达重庆江北国际机场,飞机正在下降,请您回到原位坐好……”
—
走出机场,贺衡恩坐上和他距离最近的一辆出租车,一个多小时后,他在程筝家的村庄中下车。
哪怕是飞机上的那三个小时,贺衡恩的脑子都空如白纸,可出租车上的短短一个多小时,他千思万虑。
他想起程筝拮据的生活,程筝被经济打压的爱好和兴趣,二十八年他没明确要过什么,贺衡恩这个人是他割舍不下的;想起程筝是个被所有人说的“穷小子”,这个社会几十年来流传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俗语,大家要夸他们的坚强,夸他们的勇敢,夸他们独立懂事,没多少人愿意与他们同感,和他们品鉴人情世故和生存法则的苦辣。
他什么都不懂,自然也不懂如何面对自已爱人父亲的指责该作何反应,他没办法,他的心中没有答案的脉络,他很难,自已不该为难他,不该逼迫他在第二次就从一个幼稚园的孩童蜕变成为一个合格的毕业生,他该给他们一个平稳成长的时间。
——
贺衡恩逐步靠近程筝家门口,程山和他碰了个正着。
下班的程山,骑着电动车回到家中,在院门前停下车,掏出钥匙打开大门,正欲推车进院之时,贺衡恩来到他身后。
“叔叔。”贺衡恩叫了他一声。
“哎?你是……”程山诧异扭头,盯他盯了半天才有几分印象恢复在心中,“你是程筝的那个朋友吧?”
“我是,我之前来过您家,您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当时不是你们两个男娃一起来的嘛,快进来吧。”
贺衡恩和他一同进家,程山推着电动车,嘴里念叨着:“这一晃,时间挺长了啊,你们这些年轻人长大了变化也不大,我看程筝还没看出来,看你们这些一块儿玩的,多少年了脸还能记起来呢。”
贺衡恩笑笑,回了个是字,又问道:“程筝在家吗?”
“程山啊……”程山这才在院子找起程筝来,“诶?他下午跟我说他到家了,可能出去了,他在电话里说下午修完棚顶要去隔壁镇上他之前住的那个房子再看看,应该是走了。”
“修棚顶?”
“是啊,前几天这边下了会儿雨,我看地面是湿的,就知道棚顶漏了,这不是怕我自已爬上爬下的再出点事,给他找麻烦,再加上他那两只猫啊,也在棚子里住呢。”
“我就给他打电话想着问问怎么办,他说那他就赶着周六日回来修吧,顺道回家来看看。”
贺衡恩一顿,暗自哑然失笑。他望过去,大灰和小灰在一个肉眼瞧着就价值昂贵的大猫窝里抱团睡着,它搂着它,它抱着它,睡得香甜。
程山把车停好向他走来,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说:“你和程筝的另一个朋友,你们俩不是北京的来着?我是听程筝说他也和你们在一起呢,今天怎么来重庆了?”
“……”
他能说什么?说自已以为他儿子被自已气走了?
千里寻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