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隆冬,顾瑾琼临窗而靠,看着外面开了满园的红梅,只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如这梅花般,看似红火灿烂,其实不过须臾,便会被这漫天的白雪覆盖,然后,凉寂一生。
“瑾琼。”
蓦地一声从后传来,她踅身去望,香雾弥漫,珠帘掩映,身穿靛蓝色直?的李逵姿挺玉立,在镂兰雕花的屏风背景下,仿佛画中的仙人,虚无缥缈又俊逸洒脱。
一如初见时,他站在紫藤树下,低唤她‘表妹’时,令人心动的模样。
可如今再见,瑾琼唯有心惊与恨。
她连连后退,直至退无可退,才缩在角落里煞白着脸呵斥,“这里是陆家!你是怎么进来的?”
李逵拨开珠帘,因喜悦而飞扬的眉梢轻轻蹙起,“表妹,你这话什么意思?陆家因为陆琮贪墨,早就乱成了一锅粥,哪像从前门禁森严,需得什么手信?更何况你还是被郭氏打发到这么偏隅之处。”
‘陆琮’二字,如同天罗地网逼过来,兜得瑾琼手脚止不住地颤抖。
李逵发觉失言,眼底掠过懊悔,连忙转开话题,“这些年我一直记挂着你,听说父亲也被……他连累,革职查看,我连夜从渝州赶过来,就是怕你想不开。”
瑾琼深吸了口气。
李逵还把自己当妇孺幼童般好哄骗,以为说几句话,就能将从前恩怨翻篇。
她攥紧手,感受指尖传来的冰凉,讥讽一笑,“所以,你赶来幽州并不是想做那个首告、告陆家包庇陆琮、告我父亲是陆家的党羽?”
“你冤枉我!”
李逵一怔,一抹心虚从眼底掠过,“我要是想做首告,直接写了状书呈给巡抚衙门便是,何必跑到这里来找你?我过来真的只是担心你。”
瑾琼哂然。
如他所说,他若是想做首告,悄悄递了奏折上去就行,没必要跑来陆家惹一身嫌。
但李逵做事从来都是趋利而图!
怎么可能只是因为担心她就踏进这被他恨了多年的陆家!
见她沉默,李逵默默松了口气,语气更加温柔。
“瑾琼,陆家这事并非我能推动的,皇上有意想置陆家死地,但是顾忌陆家三代为官,根基深厚,在怀岭一带又颇具文人才子的威望,为避免动荡,这才只削了陆氏在朝为官之人的官职,可是,今日过后呢?”
李逵观察着她的神情,再接再厉。
“且不提陆家,就你父亲,并非大户家族,也不是什么大官,陆家出事,你父亲首个便被连累,而你的姐夫曹岩,肯定会为了曹家和你父亲划清界限,到时候,你怎么办呢?”
“我?”瑾琼抬起头看他,目光冰冷绝望,“我能怎么办,我已经是陆家人了,陆家如何,我便如何。”
她的语气携裹着哀怨,配着一双秋水眸子,只让李逵看得冲昏了脑子。
“你现在可以写休书,请陆琮和离!”
“和离?”
顾瑾琼一瞬间的愣神让李逵有了底气,他放柔了声,“是的,和离,相信以陆琮对你的愧疚,是不会不答应的。”
陆琮他即便是陆家的嫡长孙,十九岁的解元又怎么样!如今还不是落得这般凄惨的下场!
他悠悠的想,因过于自狂让他忽略顾瑾琼煞白脸色下的坚狠,只顾继续说道:“我如今有成就了,谁见到我不恭敬地叫我一声‘李大爷’?你从前不是和我说过,住一处小院子,里面种满了紫藤,到了春天,你隔着窗户画画,我就在一旁看书。”
八年没见,瑾琼已没有年少时分所见那般水嫩,生活将她吹弹可破的肌肤磨得苍白,眉间因长时蹙眉而生了几道浅浅的皱眉。
可她还是漂亮的。
甚至美得惊人。
也多了些从前未有的弱不胜衣的清丽。
李逵越看,心中越生怜爱,忍不住上前去抱她,说出心中渴求,“你若是忘不了陆琮对你做的事,等你写了休书,你大可请冤巡抚,状告陆家……”
锋利之声掐断了他的话,李逵神色惊骇地放开她。
瑾琼不知什么时候红了眼睛,目光里尽是仇恨。
“状告陆家?”
她轻呵一声,眼角滚出热泪,“这才是你的目的!你根本没想带我走!你的岳父在你最落魄的时候帮扶了你,用金钱帮你笼络官员,这才有了你‘李大爷’,你不可能因为我去休掉你的妻子,和你的岳父结仇。你今日过来的目的,只是让我成为压死陆琮,压死陆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性子一向温顺,连花都不忍心折断的瑾琼,此时竟然敢拿着剪子刺自己。
李逵来不及震惊,只呆呆地望向自己的胸膛,那里插着一把黄灿灿的剪子,鲜血顺着利刃流了出来,渐渐侵染了整个衣衫,也刺痛了他的眼睛。
“你疯了?”
李逵推开她。
瘦弱的瑾琼一个趔趄,倒在大炕上,发丝也凌乱了,可她马上就坐了起来,扑向李逵胸上的剪刀。
“你以为我还和八年前一样好骗吗?你当我还是十六岁的顾瑾琼,任你摆弄吗?”
瑾琼疯了一般抓住剪刀往里推,苍白削弱的脸上满是恨意,“那天,我看到你了!我看到你了!就在袁老夫人的寿宴上,你穿着那双青色回纹福鞋,蹲在紫薇花丛后面,亲眼看着我被陆琮欺凌!如今,你还想再借我去打压陆家!”
鲜血飞溅,洒在了瑾琼的脸上,和她的泪水混在一起。
这是她一眼便惊艳整个青春时期的男子,是他说的,自己是‘琼’,他是‘李’,他们就是‘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是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可自己坎坷数载,才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琼窗春断双蛾皱’的‘琼’,一辈子只能躲在这不见外面风光的陆府,回首边头。
这一切,全都是因为他,李逵,这个见不得光的大房私生子!
李逵疼得冷汗直流,又见自己心事被揭,再不虚伪,一个巴掌打向顾瑾琼。
“贱人!你以为你还是顾家的那个二小姐?你不过就是陆琮酒后乱性的罪证!是陆家活生生的耻辱柱!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你姐姐不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和程家毁了亲事,不得不下嫁曹家?你父亲不也是因为你,不得不委身陆家幕僚,一辈子抬不起头?”
瑾琼被他口吐鲜血,但仍旧不放手。
“那件事缘由如何,你心里门清!”
顾瑾琼抬起头,恨眼相望,“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那天寿宴听信了你的话,走了那条小道,遇到醉酒的陆琮!也更加后悔遇见了你!”
言讫,伴着汩汩鲜血喷涌,将瑾琼的双手淋了完全,但她仍觉得不够,她咬着牙往里推。
疼痛使李逵慌张起来。
他才当官不久,陆家也落寞了,陆琮终于可以仰自己鼻息说话了,他才不想死!
“你以为这样,你父亲就能复原官职?你别痴心妄想了!你杀了我,他们只会把罪责推到你父亲头上,说他指使你蓄意谋害调查官员,以掩罪行!”
他抓紧顾瑾琼的手,“你还不如听我的,写信状告陆家他们为了庇佑陆琮以权压势,威胁你隐瞒当初他强奸你的事情,或许,你还能过个顺遂的后半生.……你不也恨透了陆家,恨透了郭氏?”
郭氏。
她的确恨透了郭氏。
但她更恨他,恨他欺骗了自己这么多年,恨他为了利欲利用她。
所以从她知道自己这一辈子皆是被他所害,她就日日期盼着这一天的。
李逵一死,她就自尽!
她已经想好了,自己作为陆家的妾室却和巡抚单处一室,别人难免不细想,陆家是否勾结审查官员,意图将罪责尽推自己父亲身上。
可是她的力气太小,不能刺得很进去。
瑾琼着了急,就拿着剪刀绞。
李逵只觉得肠子被搅作了一团,死的恐惧让他不顾一切推开顾瑾琼。
‘啪’的一声,墙壁上绽开一朵红花。
瑾琼感受到后脑勺传来的尖锐疼痛,模糊着双眼看李逵涕泗横流地往门外边跑边叫大夫。
心想,自己年少时期怎么就喜欢上了这样的人?
或许真如那首诗所言,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瑾琼虚晃一笑,只叹若是能够重来,她一定会睁大眼睛看清楚人心,不受他所骗,更不要那么软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