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应生小姐的视线飘远了。她久久凝视着昏暗的穹顶,那里没有一丝光亮,甚至无法见到真正的天空。
就在这样的一个地方,似乎连时间也会凝固。那晚巷子中喷溅的血色,孩子尚未闭合的双眼,仿佛依旧停留在视野里。
“除了一只手杖外,他什么都没有买。”
“……”
“你知道吗,小诺亚。”她轻笑着:
“我有时候,甚至会觉得我们同阿幸是一样的,是已经死去了的。但我们的眼睛还在看,头脑尚未停止思考,明明活着,却不能生活在天空下,被关在地狱里。”
这种情绪就像是一只驻足片刻的蝴蝶,它轻轻翕动起一阵细小的风,除此之外,不会留下其它。
“我们徘徊在生与死之间,蔑视死者,鄙夷生者,我们憎恨一切。”
一阵腥风平地而起,拂过破败的残垣,穿过攘攘的脏污衣角,最终卷起她颊侧发丝。
“但你不一样。”她垂首,极为认真,甚至于庄重地问他:
“你只是误入到这里来的,你见证过地狱的模样,我问你,待你有朝一日回到天空下,你可还会记得这里的样子?”
你可还会记得这里的样子。
可这里是什么样子的呢。
没有急于给出答案,诺亚错开她的目光,往更远处望去。
这是他第一次将这个被遗弃之地的全貌收入眼中。
也第一次意识到,这里有太多人。他们穿梭在破败臃肿的街巷中,埋没在阴影里流动,就像生活在一个蚁巢中那般无知无觉。
可人真的会无知无觉吗。
他看见瘦弱的孩子被一脚踹倒在街口;看见满面病容的女性强颜欢笑,倚靠在墙角;看见了无声息,倒在墙角无人收尸敛骨的无名者。
记住了吗?会忘记吗?
这种地方深藏在地下,让人难得一见。可一旦倒映入了眼中,便再也难以忘却了。
侍应生小姐听见孩子轻轻的回答:“我记忆很好,我看见了,我就不会忘的。”
她摸了摸他的头:“要记住自已说的话。”
昨日莬小姐和乐岚谈话时她也在场。莬小姐说他是帝国顶尖权贵家族最为疼爱的幼子,与其把他留在这里,不如顺水推舟,把他送还,还能收获一笔远超现有价值的报酬。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意识到这个孩子不属于这里。他是羽翼未满的雏鹰,不该停留在这个烂掉的地方。
所以她想带他真正地看看这里,记住这里,或许在若干年以后,能够救救这里。
。
乐岚很快找了过来。他过来的时候正巧遇到了两个男人拦在他们两个的面前。
他干脆利落地把拦路的劫匪踢到一边,看着挡在侍应生小姐前面的诺亚,笑了一声。
“回去吧,最近这里从来了一批从恩萨区来的人,不太平,不要再单独出门了,下次记得叫上人。”
一回到酒馆,诺亚就被凯瑟琳女士揪走:“哎呀你个臭小孩,留我一个老婆子在上面老眼昏花地整理器材,快过来帮忙啊。”
不知道她又做了什么,楼上的药室里简直跟台风过境一样。多种器材噼里啪啦碎一地,就连架子上的书籍也掉下来了许多。
见她形容狼狈,诺亚迟疑地问:“女士,您没受伤吧,是发生了什么吗?”
“什么!也!没发生!老婆子我好得很!”
粗声粗气的语调下掩盖的似乎是某种难以言说的尴尬事件。
“好吧,下次有什么事情记得等我回来做哦。”
“哼。”她摸索来手杖,用绒布擦了擦。
老实说,那是一只很不起眼的手杖。乌木材料,铁质手柄,一看就有些年头,手杖上的重环纹几乎都要磨平。
木制品年头久了就会变得易碎,甚至开裂,但这只手杖却没有,依旧光泽莹莹,连一道明显划痕都没有。
手杖看起来比凯瑟琳女士这个人都要新。
诺亚移开目光。却与另一人的注视不期而遇。二楼的暗角,乐岚正抱臂斜靠在栏杆上。
他的目光难得平静,像是风雨之后平息的海面。
什么时候来的。
诺亚走神,下一瞬就见他朝自已招了招手。
“什么事?”
“过几天你跟我去内城,即使内城相对稳定,也不排除有危险,拿好。”
一把小巧的匕首和一支激光发射枪被塞进手中,诺亚笑问:“现在就交给我吗。”
“……”乐岚一顿:“不要还我。”
诺亚眨巴眨巴眼睛,把东西往背后一藏:“不,给我就是我的了。”
乐岚轻哼:“听好。内城乐园有一个掌权人,乐园的每一个角落都布设有他的眼睛,甚至外城奥吉亚斯都在他的掌控下。”
“除了隔绝地面的试探,他很少对地下城的一些事务作出干涉举动。这也是那些贵族老爷们敢放心在这里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的原因。”
“进了内城之后,我们没办法总是顾及你,你到时候就听天由命吧,做你该做的事情,我们已经义尽仁慈了。”
很少见乐岚一口气说这么话。
不过诺亚听懂了。酒馆的立场本就很模糊,他们似乎和温德尔那方搭上了线,把他送入内城。
诺亚猜内城应该会有温德尔的人接应,但那人不知是谁。
地下城是一个极其难以渗入的势力,那位掌权者极度排外,所以哪怕是温德尔,留在这里的可用的暗线也是少之又少。
不确定因素实在太多。
“我明白的,”诺亚朝他笑了笑:“我已经很感谢了,乐岚哥。”
乐岚耸肩:“不用了,你老爸给的好处也的的确确到了我手里。你要是真想谢我,长大如果还能遇见我,别把我抓起来就行。”
“哈哈,那可说不定呢。”
。
酒馆整天破事一堆,乐岚很快就被急匆匆地喊走了。诺亚再推开药室的门,发现刚才还一片狼藉的屋子已经收拾妥当了。
凯瑟琳女士累得瘫坐在她那把大摇椅上,干枯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桌面 。
“怎么,你要回去了。”她忽而一瞥。
“嗯。”
“你父亲是军部高层的军官? ”
“嗯……嗯?!”
这个臭小孩终于露出了令恶劣大人满意的震惊表情,凯瑟琳女士“呦呵呦呵”两声。
“那臭小子,长着张几乎和他爹一模一样的脸,五年前进到酒馆的第一面,我就认出他来了 。
他到现在还傻乎乎地以为自已运气好,轻而易举就和酒馆搭上了线。”
凯瑟琳女士回忆往昔,苍老的脸上露出一种刻薄的,又有些温柔的表情。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诺亚猛地回过味来,她说的是那天给温德尔传消息来的受伤青年:“您……您以前是?”
“我?我以前是中央军部的研究员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