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颂把装着西兰花的小碗推给诺亚,诺亚埋头苦吃,也不在意,勺子往里一埋,两口就吃干净。
对孩子挑食这件事,只要不是太过分,希莱克斯向来保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坐在他对面的威斯顿见状,误以为阿颂是在向诺亚献殷勤,赶紧也把自已的碗往前推。
肚子吃到发胀的诺亚:“……”
对面发光的眼神令他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把已经饱了这句话咽回肚子。
他向希莱克斯投去求救的目光。
希莱克斯和颜悦色:“哦是怎么了是想让老师喂吗?”说着他拿起勺子,戳进威斯顿的嘴里。
“???”
自从那天闹了一场,孩子们虽不直说,但在做活动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略过威斯顿。
并非强烈明了的厌恶,而是连他们自已都意识不到的回避。
威斯顿过于早慧,但对社会生存的必备技能却一无所知。
他会在孩子们沉迷童话幻想的时候,毫不留情地戳破梦想泡泡,招致孩子们的怨念。也会在孩子们玩乐的时候板着一张脸,指责他们行动的疏漏。
但没有人就能果断地对他说:“威斯顿,你这样是错误的,你要和别人变得一样。”
威斯顿就是威斯顿,他的性格独一无二,他的对与错不能用常情衡量。
大人们只能在他走上歧路、或者寻求帮助时出手,而非直接用对与错来否定他、塑造他。
不过,好在如今的威斯顿尚未形成一条路走到黑的勇气,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已和人群的割裂,正试图改善和其他孩子的关系。
从还愿意理他的诺亚开始就是个不错的选择。孩子么,都不记仇,一来二去地,就又玩到一起去。
不过三个人的友情总是稍显拥挤。想必对此感受最深的就是小蘑菇。不过小面包打小就显露出了端水大师的潜质,三个孩子也勉强能玩。
就是吵闹了些,好在诺亚脾气好。
对于小面包而言,他倒是乐在其中,因为小蘑菇和小机灵这俩每每凑到一起,就会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攀比心。
从玩具到零食,诺亚夹在中间做一条安详的咸鱼,跟着沾了不少光,每天连吃带拿,体型貌似都膨胀了些。
欧文直发愁,和厨师长西德尼先生商量,怎么才能不留痕迹地控制小面包的饮食避免过度膨胀。
吱呀——轻轻一声,一线光束跌落在深色的羊绒地毯上。
“汪汪!”
诺亚轻轻摸了摸勾勾的耳朵,安抚说:“不叫,不叫,要安静。”
大概是听懂了,勾勾摇着尾巴,玩耍一般舔了下诺亚的手心。这下可好,上一秒还说着要安静的小面包下一秒就叽叽笑出声。
幼儿蹑手蹑脚,还记得大人们的嘱咐:不可以在这里吵到哥哥休息。
记住了,但没有完全记住。
房间里没有开灯,就连窗户都被厚重的帷幕遮掩,一片昏暗中,床沿边垂下只苍白干枯的手,分外刺目。
若换个什么别的小孩子估计就要一边哭一边尖叫着跑远了,可偏偏是诺里卡家的小宝贝,什么也不怕。
他踩着鞋子,又凑近了点瞧。
那只手上毫无血色,泛青的脉络沿着手臂没入袖口,点点青紫就像是腐烂的果实。
诺亚扒着床单,踮起脚来看,一时间也不敢碰他,他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这是人家的伤口。
倏而,那手抽动了一下。
诺亚吓了一跳,懵懵然地抬头往床上看去,对上了双黑眼。那双快融入到黑暗里的眼睛,缀上了两粒从门缝里溢进来光星。
那人半阖着眼,冷冷淡淡地睨他,打量着这不请自来的小东西。
小面包歪头,任他端量。
半晌,那人疲惫地闭眼,不再理他。下一秒,手背上就挨了一个温热的毛团。小动物热乎乎的吐息似乎在为他取暖,幼犬柔软的舌尖舔舐着他的手指。
谢尔偏头,像是被烫伤一般挪开手背。他不得不睁眼面对这只麻烦的面团儿。黑发蓝眼,三四岁的年纪,身份昭然若。
诺亚眨巴眨巴眼睛,慢悠悠地问:“哥哥,生病?”
那人不吭声,小面包也没生气,颤颤巍巍地伸出根手指,悬在谢尔青紫的手背上,想摸摸但又不敢:“疼。”
他等了一会,谢尔还是安静地躺着,若非见他睁着眼,小面包还以为他是睡过去了。小面包想了想,抓着垂落在窗边的布料,吭哧吭哧往上爬。
不多时,身边忽然凹下去一块,视线中出现了张幼儿浑圆的脸蛋。小家伙眨巴着蓝眼睛,随手把勾勾放到一边,伸手戳他。
“……”谢尔微微侧脸,食指抵住小面包的额头,轻轻地道:“下去。”
诺亚不怕他,连人家的话都只挑自已想听的听,他在床上乱动,衣兜里装着的玻璃珠和糖果叽里咕噜往外漏。
他哼唧:“哥哥是谁,以后在这里吗?”
“以后?”谢尔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半是嘲讽地将两个字眼在喉舌间碾了一圈。
敏锐地意识到对方情绪不佳,小面包挠挠头,迟疑着伸出手,拍了拍对方的胸膛。
“你做什么。”
诺亚没说话但露出一种你脾气好大的表情。
“不要生气,”他很豪迈地两手一挥,一把糖如天女散花般,噼里啪啦砸下来。
“啪嗒。”甚至有一颗砸到了谢尔的脑门上:
“吃糖。”
“……”
幸好这时医生端带着各类医疗用品推门而入,略微缓解了些窒息般的寂静。
灯光由暗转亮,他见床上堆了只小面团吓了一跳,看清后不禁微笑起来:“小公子,您怎么进来了?”
诺亚伸直两爪,被捏住提到床下,他刚刚站稳,转头就见医生从床头抽出一根寒光森然的针管。
谢尔:“给他也扎一针。”
瞬间,这个漂亮清瘦的哥哥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幼儿的脸皱成一团,他哼哼唧唧地:“不要,坏人。”
很显然,上次被疫苗扎哭的惨痛经历给幼儿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
一串啪嗒啪嗒,门扉被重新合上,医生和病患面面相觑。
“很可爱吧,这可是诺里卡的小宝贝。”医生笑着同他说话,转移些许注意力,手下动作却干净利落,针尖挑开皮肉,浅蓝色的药水注入体内。
他蹙眉,另一只手不期然碰到了一颗珠子。蓝色的,像是小孩子的眼睛,又像是一颗星星。
何必有太多牵扯,他想。
小面包这头刚出门,就被科伦汀捉了去,大公子捏着他的脸蛋啵啵两下,笑问:“我们小宝贝又去哪里玩了?”
狡黠的蓝眼睛闪了闪,他还记得大人们的嘱托,但又不想撒谎,就含糊地打着混:“在房间里玩!”
“房间里呀,不会是客人的房间吧?”
诺亚叽叽叽地笑,作势去捂科伦汀的嘴。
科伦汀蹭了蹭他的脑瓜顶,温声细语:
“宝宝,不是不让你进去玩,里面的哥哥生病了,他很累、也很困,所以总是在睡觉,我们不要去打扰他,好吗。”
诺亚说:“可是大家都在外面,只有他自已在里面。”他比划了下:
“还黑黑的,他都没有睡。”
科伦汀一愣,他自然听得懂诺亚想要表达什么。谢尔的病情是众所周知的,命不久矣,时日无多。
众人都只想着让他好好休息,尽量让他多在这世间停留一段时日,于是为他营造出安静和昏暗。
可没有人想过,当他孤零零地躺在黑暗中时,失去时间的概念。唯一能够感觉到的,只有自身生命的流逝和病痛的折磨。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说到底,他们终归不是谢尔的家人,只知道这样对他有好处,但并未考虑过其他。
他们同样顾虑良多,对于一个独立的人而言,无边界的关照有时反而会让人不适。
一定的距离是双方心照不宣的默契。
也只有这个小家伙,会虎头虎脑地推开门闯进去。
科伦汀迟疑许久,难辨对错,最终失笑,伸出小手指要和诺亚拉勾:
“好吧、好吧,但诺亚要答应我,要照顾好那个哥哥、好吗?”
他知道诺亚明白的。
“拉勾勾。”诺亚快乐地同哥哥勾勾手指,笑过之后,一点疑惑浮上心头:
好像忘记了些什么。
片刻,大褂口袋里装了只小狗的医生亮相。
——
“你今天回来得有些晚了。”青年说。
“嗯,去给人看病了。”拉祖利先生脱下大衣,搭在臂弯,夜风的凉意尚未消散,很快便被室内的暖意消融。
“我就知道。那我去把饭热一下。”
“嗯。”他跟着青年去到厨房,在对方疑惑的注视下开口:
“我再添一道菜,你爱吃的。想吃香煎鳗鱼吗,再加一点柠檬汁,我想味道会不错的。”
“……我不想吃。”
拉祖利先生将外套搭在椅背上,语气依旧温柔,说出的话却不容反驳:“吃一些吧,人怎么能不吃饭呢。”
青年一哂。
沉默,良久的沉默。除了哗啦啦的水声外,四方皆寂。拉祖利先生放下酒杯,磕在大理石质地的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
“我昨天,见到璆琳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