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龙王湖漫步,遇到几个穿藏族服饰的年轻人。
守守心生羡艳,把人指给周素素看,请求道:“妈妈,我也想穿他们的衣服。”
周素素夸赞衣服漂亮,沈行远也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怔住——世界真小,又遇到严大小姐。
时隔多年,严大小姐依然高冷,即使和好友相处也不怎么开腔,藏袍很漂亮,走路时裙摆轻轻飘动,温柔又明媚。
卫风还在耳边侃侃而谈,沈行远却无端想起青年时代的自已。
青年时代的沈行远也不爱说话,但和严大小姐的高傲不一样,他身上更多的是老气横秋,或者说,是自卑。
沈家过去住在西南的一座小城市,父母恩爱,孩子乖巧。父亲在离家很近的一家国企谋了个清闲工作,每天傍晚下班后,会准时到学校接孩子放学,然后父子俩一块儿去逛菜市场,在菜市场外吃路边摊、喝啤酒。
母亲在家等到天黑才看见父子俩回来,怒而罢工,老佛爷似的坐在沙发上支使丈夫干活。父亲虽然嘴上推脱,但做起饭来有模有样。
中学时期,沈行远的学习成绩还算不上优异,他和父亲一样有广泛的爱好——上树摘果、下河摸鱼、沉迷武侠小说和武侠剧,以及养花弄草斗蛐蛐,唯独不爱学习。
升高中那年,父亲离世,家里的经济慢慢拮据起来,母亲的身体也日渐式微,一家之主的重担忽然之间就落到了他这个单薄少年的肩上。
少年奋起直追,考名牌大学,努力挣钱,只为让母亲过上好日子,为了重新在她脸上看见衷心的笑容。
当然,他都做到了。
但他还是被她孤零零地丢在了人世间。
好像不论他做得有多好,他都是不被选择的一方。
然后他遇到了乔灵,他们在一架从上海飞往柳城的飞机上相识。
他记得那日也是个晴天,天气很热,一名儿童晕倒在座位上,他带着随行的医护人员赶去处理,发现有个年轻姑娘已经在为患者做心肺复苏,那姑娘便是乔灵。
她是一名护士,在柳城人民医院任职。
那天,将孩子送上救护车后,乔灵拉着他说:“我认识你,你是柳大航院那个大神,你叫沈……沈什么来着?”
“沈行远。”
“真的是你,你一点没变!”
“我们认识吗?”
“你肯定不认识我,但是我认识你啊!”乔灵兴致勃勃地说,“你知道柳城卫校吗,它跟柳大老校区就隔一条街,我以前就在那读书。你太出名了,我们学校的女同学经常假扮柳大学生去看你!”
沈行远:“……”
柳大航院出了个玉树临风的高冷大帅哥,慕名去围观的女学生数不胜数,然而沈同学爱学习、爱兼职,唯独不爱理人,女孩儿们在各种场合谈论他,却很少有人勇敢地走到他面前搭讪,以至于沈行远本人从没觉得自已引起过多大的轰动,没想到毕业一年多,竟无意从乔灵口中窥见几分真相。
后来他们走到了一起,如今已想不起是谁主动。
为了他,乔灵辞掉了人民医院的工作,转到柳航航医,这么一个枯燥的、毫无前途可言的工作,她一干就是八年。
他们一起走过了无数或快乐或难熬的时光,便以为能天长地久、白头偕老。
从前总是不肯信人心之凶险易变,直到亲自遭遇了,才觉得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这时剩下的只得一句苍白嗟叹: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回到当前。
关于和严大小姐的缘分,沈行远不得不承认,就像守守说的那样,他们之间确实是有缘的。否则本不该有交集的两个人,为何总是出现在对方的轨道上?
这是沈行远安身柳城的第二十年,然而此时他才发现,二十年来,他竟在不经意间见证了一个稚童如何成长为俊秀青年。
正因为如此,沈行远更加确定:严大小姐这条路,必定是走不出头了。
在拉萨玩了几天,沈行远意外接到乔灵的电话——
那日他们在当地一家小有名气的饭店吃藏菜,青稞酒甘甜,酥油茶香浓,手抓羊肉糊了一手油渍,手机在一堆杯盘碗碟中震动,沈行远腾出一只手拨开遮挡,看清来电人姓名就将其挂断。
“乔灵?”周素素直觉太准,否认都没有意义。
“没必要回避她。”她说,“有小加在,不管你们两个闹得有多难看,该联系的,该沟通的,一样不能少,除非你舍得和孩子断绝关系。”
“在理。”卫风感慨道,“所以说,当父母有时候真憋屈!”
守守正睁着一双懵懂的大眼睛,认真地围观大人们谈话,以她目前的理解能力还不能读懂其中心酸曲折,只是觉得新奇。她看见沈叔垂眼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头朝自已看过来,目光落在她身上,沉重得有点压人。
卫风和周素素也看向她,目光同样凝重。
他们不是在谈沈加的事吗,为什么都看她?守守想不明白,又不敢问,那未免太没礼貌,于是低下头假装喝汤,仍竖着耳朵盼望他们继续谈。
只听见椅子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守守抬起头,看见沈行远起身到外面去了。
这一片保留着传统的藏式建筑,红白墙,两层楼。二楼临街一侧能观景,扶着实木栏杆放眼远眺,街市、远山和碧空尽收眼底,路上行人熙熙攘攘,风吹着房檐上悬挂的五彩哈达,沈行远听见那个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埋怨道:“小加前天住院了,饭也不吃药也不吃就是要找你,你来看看他吧?”
沈行远自然是答应了。
无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沈行远望他和守守一样,拥有无忧无虑的童年。
回到柳城,沈行远住进了酒店。
坐在窗边打开笔记本电脑,看见两封未读邮件。假期出入境的客流量大,公司人手不够用,主管催他回去上班。
没等到沈加痊愈,沈行远就飞到国外去了。
沈行远几乎没有休息地飞完了月飞行时长,开始放假睡大觉,卫风却叫他去店里接儿子。
作为南方的一线城市,柳城拥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两面环海,商江河自西向东横贯市区流入海洋。便利的海陆交通为这座城市带来了取之不尽的人力资源和财富。
卫家的中餐厅开在南部沿海的老城区,毗邻海边旅游景点。建筑主体为一座坡顶飞檐的两层古楼,楼前园林景观错落有致,中央一池荷花,池上小桥曲折,守守和沈加在桥上摘莲蓬。中午日头大,两人晒得满头大汗。
见到沈行远,小男孩扑上去抱住他的大腿,呜咽着叫了声“爸爸”。
沈行远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守守说:“是乔阿姨带他来的。”
沈行远抬起头,看见乔灵和周素素站在二楼窗边,正看着他们仨。
乔灵冲他点了下头,对沈加说:“小加去洗手,洗完手来吃饭。”
沈加乖巧答:“好!”
孩子们走了以后,沈行远独自站在房檐下。他在这白吃白喝惯了,这么不适应还是头一回,卫风见了便说:“她说孩子要开学了,以后见得少,怕你惦念,所以带来给你看看,快上去吧。”
沈行远问:“什么意思?”
卫风叹了口气:“字面意思。”
时至今日,沈行远才醒悟过来,他真的一无所有了。度过这个愉快的周末,一切归零,他须得重新开始。
但他没想到是以如此极端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