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1月8日,京城连降大雪,首都机场人满为患。
裘立楠首次离家出远门,一双大眼睛顾盼生辉,登上客机CA931。
先下腚为主,后来者遭殃,38C靠过道,已经坐有人。
一座两卖!瞧把航空公司给贼的。
帝都出虎妞,裘立楠受不了窝囊气,站着去德国,退回买座钱。
学生证买站票,火车软座四分之一价,如果能省三千机票钱,父母半年的薪水,罚站九个半小时也值,裘立楠脑子里噼里啪啦打起小算盘。
占位者低头垂目,肤色白皙,五官立体,鼻梁高挺而有力度,亚麻色短发约莫一指长,三七开带有微波浪,额前留出心型的空白,像又不太像是中国人。
男人上身穿着件银灰色的套头衫,胸前大写着“BOSS”,裘立楠联想到虎头,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老板”标签直接贴脑门上得了。
外语谈判,非她所长,裘立楠冥思苦想,造出一句: Are you ese?
上来就问人家是不是中国人?似乎有些不礼貌,万一不是多尴尬。
老人常说:善恶看嘴眼,品相看手脚。
裘立楠视线下移,小白脸的手冷玉般精美,指甲干净整齐,圆珠笔时而在他指尖转动,时而在小本上划动。
女孩双眼眯成线,露出标准狐狸笑,挪动小碎步,移到大鼻子身边,伸长脖子,像只放哨的细尾獴,看帅哥写的哪国字?
熟悉的九宫格投入眼帘,聪明人的游戏,裘立楠也爱玩。
男人坐着,女孩站着,男人玩着,女孩看着,走道上有人经过,撞到裘立楠背后的军用包,推着女孩上身往前送,碰到男人的手臂,圆珠笔由下斜上划出一长道。
“抱歉!Sorry!Entschuldigung !”扰人清思,实乃罪过,裘立楠三国语言一齐上。
无意间触碰,这种搭讪的小伎俩,多到了弗兰斯麻木。
男人剑眉微蹙,没有抬头,教养逼弗兰斯吐出三个字:“没关系。”
“耶。”大鼻子讲的是中文,裘立楠双手握拳,与肩平齐,庆幸不用说外语,将功补过道:“左侧竖行3、7、9 ,中间一排2、5、8..... ”
清脆的嗓音,银铃般悦耳,很少有人能够跟上他思路。
弗兰斯抬起头,小姑娘十六七岁,脸蛋只有巴掌大,带点婴儿肥,眉眼弯弯,唇角上扬,酒窝深陷,笑起来很甜。
见女孩没有离开的意思,弗兰斯指着自已问:“你的?”
开什么国际玩笑,初次见面,怎么就成她的啦?裘立楠慢半拍反应过来,帅哥问的是座位,双颊染上绯红色。
惜字如金说中文,十有九九是老外,裘立楠微笑颔首,反问道:“德国人?”
“嗯,一半中国血。”原来他是混血儿,难怪长得这么帅。
弗兰斯把机票放到三人连排中间的位子上,大长腿往过道上一伸,“我高,腿长,和你换。”
个儿高去当电线杆,鸠占鹊巢,还和原主比腿长,不是啥好鸟。
“您的意思... 我腿短。”裘立楠身高一米六七,中国女孩子里不算矮。
刚上飞机,被个老外嫌腿短,裘立楠气血直冲天灵盖,杏眼从初六的月牙瞬间充气成满月。
小姑娘翻脸赛翻书,川剧艺术弘扬到海外,弗兰斯起身站到过道上,高出女孩大半头,腿长腿短,“立”见分晓。
“我中文不好,English erman?”
裘立楠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外张嘴要念经,英语或德语,但凡是外语,女孩全都不爱说。
她英语学成了哑语,能读会写不会说,考试倒是没问题,唯独口语不过关。碰上老外,跟条傻鱼似的,只张嘴没有声。
女孩中学上的市重点,闺蜜们英语个个比她强,有两个刚上大二报考了托福培训班,而裘立楠通过四级费老劲。
偏偏老天最爱开玩笑,一大帮人尖中,首当其冲,自费出国留学的,竟是家境平平,年龄最小,外语最烂的裘立楠。
裘立楠不光英文差,德语也没来得及好好学,去大使馆面试前,临时突击找外教,结果真拿到签证,恐怕连神话故事都不敢这么编。
闺蜜们难以想象,裘立楠听不懂说不出,跑到国外怎么念大学?
“崩介呀!您中文比我外语强多了,进大学前,我至少还要再上半年德语班。”大鼻子建议讲外语,裘立楠气势肉眼可见矮半截。
“你,上大~学?”弗兰斯拖长“你”和“大”字的尾音。
小姑娘面相清秀,明眸善睐,白色针织帽压住一排乌黑厚重的齐刘海,怎么看都像个未成年的中学生。
“我不上大学,难道上小学?”裘立楠双手叉腰,怒目圆睁,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量变决定质变,我外语差,正是因为缺乏学习语言的环境。”
因为外语差,所以出国上大学,中国女孩的神逻辑,德国帅哥难认同。
扩音器里传来空姐的声音,“飞机即将起飞,请大家坐好。”
听到广播,裘立楠将手提袋放到座椅上,侧身卸下军用包,抬头望向行李箱。
“我来!”弗兰斯绅士派头十足。
邻家哥哥自已送上门,不用白不用。
裘立楠眼珠微转,计上心来,“换座可以,但请您跟空姐说一声,另外找个地方放下我的包。”
事出反常必有妖,陌生人的闲事弗兰斯不是很想管,可对上女孩笑靥如花的小脸,拒绝的话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空姐朝他们走过来,裘立楠转身面向混血男,双手合十,连连作揖,“异性相吸,同性相斥,帅哥找美女,看脸好办事,您成功的概率更大,求您帮帮我。”
小姑娘说话,好似机关枪,一出去就是一梭子,弗兰斯呆愣在原地。
“Sit down please!”空姐站在裘立楠身后。
裘立楠没敢回头,灵动无双的大眼睛,在帅哥和座椅上的背包,以及身后空姐之间来回转悠,嘴角忽而撇向左边,忽而撇向右边,稚嫩中多了几分少女的俏皮。
弗兰斯单手扶额,蓦然一笑,用中文和空姐问好,后面说的是英语。
飞机上一个萝卜一个坑,升舱绝对没可能,空姐深表歉意。
弗兰斯随即提出,另找个地方放下包。
这点儿小忙,空姐自然愿意帮,“背上包,跟我来。”
层层铺垫,出师告捷,弗兰斯眉梢轻挑,伸出两根手指去拎包。
墨绿色的军用包稳如磐石,纹丝未动,弗兰斯咻的扭头瞧向小姑娘。
女孩身穿男式黑尼长大衣,英姿飒爽,别有风韵,复古双排扣敞开,露出马海线毛衣,修身牛仔裤紧裹着两条大长腿,小腿插入黑皮高筒靴。
“求您快跟上!否则我就瞎菜啦。”裘立楠身体前倾三鞠躬,直接把人送走。
她随身行李超重两倍多,真被人抓住,罚款好几百,而且后面的单位是美金。
小姑娘对钱没概念,可她妈说啦,大米五毛钱一斤,一美金能买十八斤。
两百美金,那就是三千六百斤,够一家三口,吃它二十年。
下菜辣,下什么菜?弗兰斯不解,挎起背包,追上空姐。
裘立楠拍拍胸脯,从手提包里取出蛇皮袋,扯下线织帽,摘去黑皮手套,脱掉黑尼长大衣,折成豆腐块,坐到三人连排中间的位子上。
弗兰斯放完包回来,发现座位上全是女孩的东西,小姑娘正一件一件脱上衣。
光是毛衣,裘立楠就套了三件,里面还有白衬衫,T恤衫和运动背心。
里三层外三层,知道的是飞离北京,不知道的以为是北极。
新年伊始,连降大雪,飞机延误或取消已成为常态。所有起飞的航班都满员,托运行李查得特别严,二十三公斤根本不够装。
裘立楠听从父母的指挥,厚衣服尽量穿身上,书本字典全往随身携带的包里塞。
三件毛衣外加羽绒服,青春妙龄美少女,眨眼之间变大妈。
裘母看着直摇头,却舍不得花钱在机场买衣服,让女儿换上裘父的尼大衣。
裘立楠喜欢穿男装,对她爸这件苏式黑尼长大衣垂涎已久,二话不说套身上。
女孩身穿厚甲,双肩负重,脸上强颜欢笑,心底则慌得一批。
她妈把外汇缝在女儿内裤上,万一被扣下交罚款,脱裤子拿钱......
哎呀呀,那画面.......直接社死在现场。
外面两件毛衣V字领,脱起来很方便,第三件高领束腰,裘立楠双手交叉,抓住毛衣下摆,举过头顶,脱到一半,悲剧了!
毛衣卡在文胸处,微微用力,里面的衣服一齐往上带。
乳白色毛衣裹住头,上不去下不来,女孩看起来像个作茧自缚的蚕宝宝。
座椅空间狭小,裘立楠扭动腰肢,好似隐形呼啦圈在身,试图将毛衣慢慢往上拱。
盈盈一握的小蛮腰,漂亮的马甲线时隐时现,亦藏亦露,犹抱琵琶半遮面。
弗兰斯喉结滚动,移开视线,用身体挡住旁人的目光。
空姐检查安全带,弗兰斯将座位上的衣物塞进蛇皮袋,放入行李箱,坐下后凑近邻座问: “有人来了,要帮忙吗?”
耳边传来温热的气息,低沉的嗓音,裘立楠尴尬得能用脚趾抠出一套四合院,可惜飞机不是土造的。
“马上起飞了,您赶快帮她弄一下。”空姐走过来,对坐在外面的帅哥说。
“Sorry.”弗兰斯侧身,左手拉住女孩衬衫的下摆,右手将毛衣顺势往上拽。
裘立楠重见天日,齐肩的乌发放电般四射,既像是雄狮奓了毛,又像是爱因斯坦染黑发。
弗兰斯抿紧双唇,将头扭向另一边,二人不约而同选择性失忆。
飞机滑行,逐渐加速,脱离地面,直冲云霄,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穿越长空。
裘立楠脸色煞白,心跳如鼓,胸口发闷,两耳嗡嗡作响,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女孩闭上眼睛深呼吸,嘴里念念有词: “Gott,如来,圣母玛利亚,观音,菩萨二郎神,小女十八没活够,飞往西方非西天!”
一字之差,小命危危兮,但愿上帝懂中文。
“你,第一次坐飞机?”弗兰斯听见邻座喊上帝,侧头看向小姑娘,迟疑片刻,掏出手帕和两片口香糖,用指尖点了下女孩的手背。
“嗯。”裘立楠睁开眼睛,手边多条素色的帕子,角落处绣有花体字F和H。
鸿雁传书,手帕传情,宝玉送黛玉丝帕,取其“横竖皆为思”之意。
中国四大名著,就属《红楼梦》难翻译。
到老外眼里,贾宝玉是个花花公子哥,林黛玉有病没病瞎哼哼,薛宝钗经典的绿茶,王熙凤妥妥一个霸道女总裁。
裘立楠大人有大量,原谅老外没文化,拿走手帕上面的口香糖。
殊不知异性分享口香糖,间接表达接吻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