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夫是很乐意说的,这些年他逼着小荷还钱,直直逼出了感情。
他很是知道小荷的一些事,知道她与生俱来的狡黠,知道她压力之下的辛酸,知道她为了挣钱到底付出了多少的苦痛。
张大夫以为,少女如此的付出与努力,换来的一定是爱人的疼惜、生活的舒心以及在府中地位的上升。
毕竟他知道,她是真的有本事的。
她送街坊邻居那些花啊,生得那样好,人见了就欢喜。
可他没有想到,这样好的一个小姑娘,却遇到了不折不扣的白眼狼。
他咬牙切齿地跟大马讲着,讲着这些年小荷的种种事迹——
大马垂着眸子听着,平静的外表下,像是在酝酿狂风骤雨。
待张大夫讲完了,他回过头来,仔细问道,“我想听听,你那相好的,是怎么跟你说的?”
大马顿了一下,羞耻地别过了脑袋,“能不说么?”
“不说?”张大夫呵呵一笑,“伤口不揭开,永远不知道里面到底烂成了什么样子。”
“你莫不是还要原谅她?”张大夫定定问道,又自言自语,“也对,你们白眼狼夫妇两人一体,单个不是人,合起来更不是人。”
大马摇头,“不……不是……”
“你不说,以你那糊涂的脑袋,回过头来又被蛊惑了。”张大夫一针见血,“像你这样耳根子软的人,根本一点也保护不了她。”
“我不一样,我一个耳清目明的大夫,向来丁是丁卯是卯。你与我说了,我便记着,时时为了证明,时时为她出头。”
大马听到瘦弱的张大夫说,高大健壮的自已无法保护小荷,本来嗫嚅着想要辩驳什么。
可刚要开口,以往那些事就不由自主地上了心头。
也是啊,桩桩件件,他又有哪一次站在她的身边过?
他不就真是个只长身子,不长脑子的人吗?
怪不得……她要和他恩断义绝,自已非但不能保护她,次次还要当帮凶害她。
可一想到,她再也不会信任他,再也不会让他做主,甚至以后她的生命中都将没有他,他就心如刀绞、难以抑制……
他就像自虐一般,时时刻刻那般的痛,像张大夫讲起祝妹口中,另一个版本全然不同的故事。
在那个故事里,祝妹才是背负了一切的小姑娘。
神医是她求的,钱是她借的,药是她买的,人也是她守的,而小荷,是个忘恩负义、趋利避害的逃兵。
关键是,厨房的所有人,特别是厨房总管孙林,都帮着祝妹。
“这个祝妹是孙林的亲生女儿吗?”张大夫好奇。
“孙总管说是对祝妹一见如故,说祝妹很像她过世了的女儿。”大马回忆着。
“呵呵,一定有猫腻。”张大夫讥笑了两声,“看着像是这个祝妹救过她全家。”
“不过我可不相信这个撒谎精,说不定她连那个恩情都是冒充的。”张大夫合理推测。
这个推测,令大马黝黑的脸颊红了起来。
一股羞愧的,不自然的红。
真相与一直以来大马的所知天差地别,他现在根本不知道,祝妹到底哪一句是真话,哪一句是假话?
他也不知道,揭开一重又一重谎言的面纱,这个怀着自已骨肉的女人,她的真面目到底为何?
张大夫听完了大马的叙述,一时之间,连口水都有点吞咽困难。
自他毅然离开师门,投身市井,沉入红尘之中,见遍了千种万般的人,还少有看到祝妹这样。
明明画着一张柔顺善良的皮,骨子里却浸透了黑心的水。
这样的人,救之如同救中山狼,弃之又会万般诋毁于你。
真心可怕。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阿花的声音,“张大夫,休憩室的那位夫人醒了。”
张大夫听闻,冷冷瞧了大马一眼。
大马从善如流地咬着牙起身,“叨扰了。”
他如今的样子着实不怎么好看,脸被张大夫打、被混混打,打得最重的还属他自已,如今一张原本英俊的脸,如今皮开肉绽、面目全非,上面甚至淌着脓血。
若是不及时治疗,这张脸几乎确定是全毁了。
更严重的是他的身体,脚骨被踢碎了,身上的肋骨断了两根,他支撑起身体往前挪步,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张大夫看着他的模样,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摸出了一瓶药膏,塞到他怀里,“记得去前面结账,我没有资助白眼狼的习惯。”
“不用了,多谢。”大马礼貌将药膏推了回去。
“呵呵。”张大夫怪笑了两声。
“你这样不要药膏、不求医治,回去必残无疑。”
“我听小荷说过,当奴隶的,一般都会小心对待自已的身子。因为你们活重人轻,一旦生病了了、残疾了,干活只会越来越吃力。”
“主人家不会管你身体,只会管你有没有干完活。所以一旦一个奴隶生了病,很容易就会越加虚弱,最后病重而亡。”
“嘿嘿,你是故意想死吧?”张大夫一语道破大马心中所想。
大马已无颜再面对小荷,又不知到底该拿祝妹怎么办。
不如以死来谢罪。
大马低头不语,扶着门的手,却用力到令门都凹陷了进去。
“你这人怎么这么恶心!”张大夫蹙眉一脸嫌恶,“你这条烂命是小荷费尽一切才救回来的。”
“你都这么对不起她了,你还想用死最后恶心她一把吗?”
大马听闻,当即呕了一口血出来。
他摇摇晃晃地看向张大夫,“您……您说得对,我根本……不配死。”
他已经辜负真正的恩人,辜负了整整三年了。
怎么能再次逃避,令小荷所有的付出都付之东流。
他真是个畜生啊……
这般想着,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了下去。
张大夫看到这个壮硕的身躯倒下,反倒松了口气,他好歹劝活了一个存了死志的人。
那边祝妹醒来,一时没看到大马,心头慌张。
她急急找来,见大马躺在柴房的垛草上昏迷不醒,一张英俊粗犷的脸已经毁得面目全非了。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祝妹惊疑不定。
就算府内她的名声已经尽毁了,可在府外,她依旧端着一副娇柔模样。
她嗓音颤抖,泪水涟涟地奔向大马,“张大夫,是谁将我相公,伤成了这副模样?”
“我怎么知道?”张大夫耸耸肩。
“可他一直跟您在一起呀……”祝妹柔弱的声音里,带着几不可闻的埋怨,“张大夫医者仁心,总不可能坐视我丈夫被打,而置之不理吧?”
“啧,世间是总是变幻无常。我这双眼睛啊,看到了是谁打的,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到。”
“比如,我在祝姑娘篮子里塞了一支野山参,隔天就变成了祝姑娘自已到山上挖的。”
“你看这野山参到底是怎么样来的,谁也说不清。就像你丈夫,到底是被谁打的,谁又说得清呢?”
“你说对吧?”张大夫斜眼看向祝妹,眼神里全是嘲讽。
祝妹脸色从未有过的苍白,那一瞬间,她产生了夺门而逃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