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院,一个很久不曾听过的名字。它的主人,对于小荷来说,是已经是个在记忆里消失很久的故人了。
上一次见宋如枝,是在恭迎夏太守的寿宴里。
宋如枝在韦家众人献媚不得法的时候站了出来,气质如兰、娴雅守礼,得了夏太守一家的青眼。
也正因为如此,才遭受了她本不应的厄运。
小荷端着那碗沉甸甸的粥,叹了口气。
她回忆起了宋如枝的身世,她也是个可怜女子。
宋家本是临州首富,宋家父母在一次行商途中双双被杀。从此以后孤女宋如枝就落入了贪得无厌的族人手里,幸得身为姨母的韦夫人左氏,将宋如枝接到了韦家居住。
可韦家又是什么好的吗?
韦夫人此举再冠冕堂皇,也不过是为了贪图宋如枝的财产而已。所以当韦惜雪后来鸩杀了宋如枝后,韦家选择了包庇榜上高枝的韦惜雪,并利用六皇子权势吞了宋如枝的财产。
至此之后,韦家成为了青州首富。
宋如枝说到头,不过是韦家血包而已。
一个半大的小丫鬟给小荷开了门,她看了小荷一眼,眼里全是谨慎,“你是?”
小荷一笑,“我是来给宋小姐送粥的。”
小荷展示了一番食盒。
“进来吧。”小丫鬟云锦打开了门。
小荷顺势进去,暗暗观察这个小院。
院如其名,里面种满了青青翠竹,风一起,随风摇曳着。
院里除了一个小丫鬟和一个老嬷嬷外,再没有其他仆役。院中杂草丛生,丫头太小、嬷嬷又太老,着实没有足够的能力打扫干净。
小荷有点唏嘘,堂堂临州首富之女,曾在洛京大出风头的才女,竟然了沦落到了这个地步。
可转念一想,自已一个饭都吃不起的小奴隶,干嘛要心疼主子喝水凉不凉?
她有病啊。
青竹院内,小荷见到了宋如枝,那个幽兰一样的小姑娘。
她比在上次宴席之中瘦多了,肤白如雪,呼吸又极轻。款款走来,莲步轻移,是最标准的那套世家莲步,完全没有普通人行步的起伏,种种组合在一起,跟个鬼一样。
她怀里还揣了个碗,里面盛着黏糊糊的药汁,许是太苦了,还没来得及喝。
小姑娘看了眼小荷,一下子就认出了她是那场宴请里起了关键性作用的奴仆,“姑娘种的兰花,我极喜的。”
她笑起来清清浅浅的,仿佛春日伶仃的玉兰。
倒真是个可怜的,小荷有那么一瞬间,又动了恻隐之心。
此时的她并不知晓,这一丁点的恻隐之心,日后将会让她陷入如何危险的境地。
但就此时此刻,她并不希望这样一个春天里柔白的生命就此凋零。
“若是宋小姐喜欢,改明我端两盆兰花,给宋小姐把玩把玩。”
小姑娘以后一听,笑着露出两个浅浅酒窝,讷讷道谢。
她侧着耳朵,听丫鬟云锦耳语了几句,终于知晓了小荷的名字,“小荷姑娘,将粥放下吧,我喝了药就吃。”
她还记得,之前的每次,韦三表姐派来的人都看着她喝完粥,像是怕她浪费一般。
宋如枝耸了耸尖翘的小鼻子,闭目准备喝下那碗苦到不行的药。
云锦则在身旁,取出一个小盒子,从里面掏出一颗糖渍话梅。
小荷走过去,一把夺过了宋如枝的碗。
“ 小荷姑娘,你这是做什么?”云锦讶然,生气地一把推开小荷,护住宋如枝。
自老爷夫人死后,族中长老、叔叔伯伯、还有一些小辈,谁都可以欺负小姐。云锦早就学会了,在那些欺负小姐前,下意识挡在她面前。
许是丫鬟云锦的力气太大了,竟把小荷推得摔倒在地。
那药碗摔得粉碎,药汁洒落一地。
云锦看在眼里的,当即变了脸色,如今这些药,对小主子来说,是非常宝贵的。
小荷揉了揉自已有点痛的肩膀,她没怪云锦,这恰恰证明了云锦是个好丫鬟。
她顺势拿出食盒,把那碗粥也倒在了地上。
云锦本来想要下意识责怪,但当她的视线移到地板之上,她的瞳孔逐渐扩大——
药汁与老参粥融在一起,滋啦滋啦冒起了一股黑烟。
“这是……”宋如枝脸色苍白如纸,明显也被吓到了。
“宋姑娘冰雪聪明,你的药和这碗粥,为何会这样吗?”小荷目光锐利地看向她。
冰雪聪明的她,何尝联想不到,“是韦表姐一个人做的,还是有……其他人?”
宋如枝死死握住太师椅的扶手,将下唇差点咬烂。
她不敢揣测,更害怕揣测,她心中那个假定的人选。
她的小姨,将她从宋氏那虎狼窝的家族中接出来。是她在世的恩人,她不愿意用这般恶毒的揣测,去伤害她的亲人。
小荷知晓,这应是韦惜雪一人做的,可事情败露之后,又是韦家上下一心地为韦惜雪做伪证开脱。
韦家上下没有一个好人。
小荷摇摇头,没有点明。
“为什么帮我?”宋如枝又问,“你可知,我只是一个孤女。”
“小的也只是一个奴婢。”小荷笑道,她始终是一个卖身契掌握在别人手中的奴婢。
她汲汲营营,若是韦家人不放她的卖身契,全都功亏一篑。
“有人想宋姑娘死,也有人想推小的做替罪羔羊。”小荷收拾好自已狼藉的衣衫,规规矩矩福了福身,“宋姑娘,想不想和小的合作呢?”
宋如枝的眼睛一亮,她咬了咬唇,仿佛一头受惊的小兽。
“今日是小荷姑娘救了如枝的命,如枝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宋如枝盈盈扶起小荷,“若得小荷姑娘相助,渡过这场难关,如枝必定结草衔环、报答恩情。”
…………………………………………
半个时辰后,小荷揣了一个玉质的凭证离开了。
小荷抚摸着那枚凭证,这辈子她不想和韦府的任何主子合作,但她要想在府中更进一步,以至于拿到卖身契,就必须依附于一个主子。
想来想去,还是宋如枝最合适。至少宋如枝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个与这个府邸截然不同的单纯姑娘。
小荷轻抚玉质凭证的手指一顿,单纯……
她突然感到有什么不对。
青竹院中拢共一个丫鬟一个嬷嬷,还是宋如枝自带的人。
连个丫鬟都不配,几乎就是丢在府中不闻不问的地步了。这就证明韦夫人左氏对宋如枝并不好,这样的态度,真能激起宋如枝的感激之情,让宋如枝把韦夫人当做最重要的亲人?
演的吧?
小荷回想起方才,宋如枝一想到幕后者有可能是韦夫人时,那痛彻心扉的模样。
要是宋如枝是没过过好日子的小可怜,小荷还真就信了。可宋如枝可是临州首富宋家的大小姐,从小到大什么奢侈日子没过过。
她当真会因为韦夫人的小恩小惠感激涕零?
只能说,演得真好。
另一边,院门关上,宋如枝靠着太师椅椅背,狠狠舒了一口气。
“小姐,这个小荷不简单。”云锦心疼地喂了宋如枝一口话梅,“听厨房的人说,她两面三刀、寡廉鲜耻。”
宋如枝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扶手上,“这不正好么,利用完就扔。”
她看着那一滩完全腐蚀成黑水的粥与药,眼里闪过一丝沉痛的狠意,“人人都是为了宋家的银子而来,连小姨也是。”
父母死后,曾依附于父母过活的族人们,一夕之间换了脸色。他们撕开了虚伪的人皮,露出那吃人的嘴脸,人人都想把她吃干抹净。
小姨……表面是救她于水火,不过也是贪图她的财产罢了。
见她身上的财产榨不出来,便把她扔在青竹院自生自灭。
“这世上没有人不可以利用,也没有人不可以死。”她铮铮然落下一滴泪来。
云锦难受地跪下来,伏在宋如枝膝间,“小姐,云锦和曾嬷嬷,永远都会陪着小姐。”
宋如枝闭上了眼,深深呼吸。
“无论到哪里,我们都会在小姐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