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扶央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若整理与达成人间信愿之事真的是那么好积累功绩的差事,又怎么还会落在她一个连一重天也够不上的小仙身上呢?
足足一千三百天,遑论修行去查找她体内法力消失的真正原因,扶央连个瞌睡都不敢打,那从半月露台上飞下来的信愿单宛如纸海,一张张将她的小楼淹没。
扶央不是没有挣扎过。
在她察觉到这信愿单似乎并不简单,且数量绝不会少时,她便耗去了自已的一部分法力,将那玉蕊花亭旁的枯树变化成一个偶人,专门替她将那些已经达成心愿的信愿单放置书架。
求缘的为一列,求财的为一列。
男一列,女一列,老少又是好几列。
可信愿单简直无穷无尽,她的桌案上刚清空,枯树变化的偶人便又抱着一摞堆放在了她的面前,重新遮挡了她好不容易松口气才能看见的窗外风景。
“别!”
扶央来不及阻止,信愿单已经砰地一声压上书桌,也像是压在了她的背上,让她难以喘气。
偏偏干了这件事的偶人睁着他那双空洞的眼,疑惑地朝扶央略微歪头。明明这是他的主人要求他干的活,但主人看起来为什么这么痛苦呢?
枯木变化而成的偶人毕竟是个假的,扶央一介小仙,没那个本事赐枯树生命,也无法凭空捏造出生灵,故而枯木偶人的一言一行,其实都是严格按照当初扶央打在他身体里的法印规矩行事。
主人完成的信愿单,一一收纳,排列整齐。
主人未完成的信愿单,在她空闲下来的时候,放置桌案,让她观阅。
偶人名叫官听,他的身体里有扶央的一道法力,自被赐予了姓名之后,他也不算完全无意识。一千多天下来官听学会了简单思考,去回忆他这些天记录主人的一言一行,大约可以估算出,主人是在连续干活三百天后脾气开始不受控地暴躁起来了。
一般这个时候,他该跑。
“官听,雨霖宫那边还没有任何消息吗?”
厚重的信愿单背后,看不见身影的扶央发出了阴恻恻的询问。
但显然,他没能悄悄跑掉。
官听的声音有些死板木讷,不久前他才从六重天回来,老老实实地将雨霖宫的云中玉还给扶央,眼下被问,只能实话实讲。
“未能得见昊霖仙君。”
咯吱、咯吱——
诡异的声音从信愿单后头响起,官听略空洞的眼轻轻眨了一下,莫名察觉出了一股寒意。
他瞥了一眼门外,鸣云界中风和日丽,寒意也一定是他的错觉。
扶央几乎咬碎了一嘴牙,愤恨地握紧拳头,憋了半天后还是吐出一口气,她能怎么办?还能双手叉腰把需要则不出面的昊霖仙君和给她安排了这个烦人差事的元君给骂一顿吗?
自鸣云界设立千镜司起,至今已经一千三百多天,扶央不眠不休苦干三百天后一回头,发现自已身后的信愿单只多不少,而那些被整理出来已经完成的愿望堆了厚厚一墙时,她便知道自已身涉泥潭了。
她让官听领雨霖宫的云中玉去雨霖宫找昊霖仙君,想要与他谈一谈这无休止的信愿单之事,便是一重天的小仙,也总该给人喘口气的机会。
偏偏这一千天以来,官听几乎三五天去打听一番,得到的回答都是昊霖仙君与然逸仙君结伴人间出游,归期未定。
扶央一开始觉得雨霖宫说的是真的,昊霖仙君交友甚广,喜欢游玩的性子九重天都知道。可后来事情一日多过一日,繁忙得扶央觉得昊霖仙君是不是早就知道此事是个烫手山芋,当初给了她云中玉不过是为了糊弄她,让她可以安心替九重天卖命,而今刻意躲起来了?
这个念头才起,又被扶央压下。
元君不至于骗她。
那就只有可能是昊霖仙君自已玩忽职守,瞒上欺下,她这千镜司都快被信愿单给淹没,她一小仙也快猝死在岗位上了,昊霖仙君这个中间传话之人,半点作用没起,还不干活!
官听老实退出书楼,又不忍地朝主人方向瞥去一眼。他帮不上主人其他忙,也就只能继续侍弄院子里的花草,让主人将案头上一部分心愿完成时,还能偶尔从门扉窗棂之外,看见几抹靓丽的颜色。
正浇着花,鸣云界外便传来一阵嗡鸣。
扶央抬眸朝天际望去,轻轻挥袖,将来访者送入界门,不一会儿,她就从那信愿单堆积的缝隙里,看见了一抹久违的身影。
来者蓝衣翩翩,阔步踏入小院时,看见官听先是愣了一下,再见满院子亭亭如盖的树木花草,还有那书香精巧的一楼两阁,不赞同地啧啧摇头。
昊霖仙君一边步入千镜司,一边不满道:“扶央仙子,虽然你是元君钦点为世人应愿,也不能如此敷衍了事。你可知因为你胡乱应愿惹出了不少麻烦,你竟还有心思在院子里养美男和养花,你这这这……你是哪位?”
昊霖仙君话音一转,愣怔地看向从一堆信愿单中爬出的“恶鬼”。
往日所见扶央,水色留仙裙,缥缈云纱裾,一头秀发如瀑布般微卷柔顺,相貌也是难得一见的温润颜色,说不得多惊尘绝艳,但一打眼便叫人心中称之“美人”。
可眼前所见,扶央脸色苍白,血色全都逼上了眼眶,发丝凌乱地缠在头上,一双幽怨的眼如有实质地黏在了他身上,像是要把他给活撕了。
“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啊?”昊霖仙君的声音不再质问,反倒小心翼翼地轻声试探了起来。
扶央扯了一下嘴角:“你试试一千三百六十三天不合眼。”
昊霖仙君脸色一僵:“你没休息过啊?”
扶央动了动腰,就在她刚才起身之时,桌案上的信愿单悉数倒下,埋了她半身。
“我出不来。”
“……”昊霖仙君瞥了一眼扶央身后楼顶上的半月露台,那里还在一张张往下飘纸。
他惊愕地看着满地狼藉,脑海中回想起自已与然逸仙君出去喝酒赏花游湖,才回来雨霖宫便被宫中仙侍告诉他千镜司的仙侍已经找过他八百回了。
当时昊霖还在想,千镜司是哪里,从未听过。
又是同一时刻,他的顶头上司气象宫处传话,一番敲打,他才猛然想起来自已先前被元君安排了一个活儿,好似是要他配合鸣云界一名小仙处理好人间信愿之事。
昊霖以为他才离开一千多天,何至于出纰漏啊,这不,还真出纰漏了。
故而他一踏入鸣云界,首先想到的便是扶央没好好干活儿,可眼下场景绝非他所以为的那样,许是这些信愿单真出了什么问题。
昊霖心下漏了一拍,他想起来在他游玩期间,扶央派人去找过他八百回的事儿。
这也就表明,他所得知信愿单应愿有误出的那些差错,或许是有机会避免的,只是因为他玩忽职守,导致事态往更麻烦的方向发展了。
再抬眸看向扶央,昊霖对上对方那森冷的眼神,显然扶央也想到了这一点。
扶央哼笑一声,大咧咧坐在信愿单上,对着昊霖就是五个字:“小仙不干了!”
“啊?”昊霖仙君背后开始冒冷汗了。
“这破事谁爱干谁干吧。”
扶央双手一甩,摆出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模样:“反正我又不是你们九重天的仙,说到底也不归元君管,接下这件事时元君分明说过若有问题需得九重天配合便去寻你,既然昊霖仙君你也不把这差事放在眼里,我何故替你们九重天卖命?”
“不、不、不是……”昊霖仙君的冷汗已经从脖颈子钻入衣襟了:“这怎么能说是为我九重天卖命呢?做得好了,扶央仙子不是也能以功绩飞升,说不定咱们日后还是六重天的共事……”
扶央哼了声:“我累死累活一千多天没合眼,我将来的共事携伴游玩好不快活,想来便是我真有机会去六重天,也躲不过劳苦命,何苦来哉。”
说完这话,扶央顺手将雨霖宫的云中玉丢在信愿单上,随后又将另一枚紫色流云的云中玉握在手中,轻轻抛了抛:“真烫手,早日还了好。”
“……”
昊霖仙君彻底明白眼前局势了,那被扶央抛在手中来自九重天离上宫的云中玉,简直是悬在昊霖头上的一把刀,若让元君得知他玩忽职守,那他的雨霖宫也别想待了。
“扶央仙子,有话好好说嘛。”
昊霖挤出一抹笑,眉眼弯弯,俊脸上带着几分讨好般:“仙子,仙女,央央~”
扶央眉头一皱,有被恶心到。
“哎呀,这千镜司的事也太多太忙了,你说这些小事怎么能让扶央仙子你一人去办?仙子放心,我这就回六重天,为你寻几位办实事的仙官来。”
昊霖说着,撸起袖子便要为她琢磨人选去。
扶央见他给自已找台阶下,不动声色地握住九重天的云中玉,也没再抛了,只等昊霖下一句。
昊霖一见便知道有门儿,嘻嘻笑道:“雨霖宫的云中玉,仙子还是收好,本仙君回去便吩咐雨霖宫的仙侍,日后若是千镜司扶央仙子之事,必要他们当成本仙君之事来待,不可疏忽。至于方才我说的,要为仙子寻几位能人干事必定即刻提上,不出百日——”
扶央双眼一眯。
昊霖立刻改口:“不!不出一个月,我定然将人找齐,安置于千镜司,专听扶央仙子差遣,如此可好?”
扶央开口:“七日。”
昊霖:“十五日。”
扶央一笑:“十日。”
昊霖:“……”
他发现这扶央小仙还真是不可小觑。
昊霖叹气:“七日就七日,七日内,我定为你找来帮手,你看这云中玉……”
扶央抿嘴:“仙君留下即是。”
昊霖见她松了口,连忙转身离开,这回离开院子时可没心情看什么花什么美男了。
见昊霖仙君走了,扶央才松了口气,慢吞吞地将雨霖宫的云中玉拿回来,摩挲一番,再毫不犹豫地朝窗外正大光明“偷听”的官听丢了过去。
官听伸手接住,扶央便道:“这云中玉日后就放在你身上。”
官听道:“是。”
扶央本也没打算真为难昊霖仙君,更没打算将这应答人间信愿一职舍去。
她忙碌了一千多日,的确疲惫不堪,有时候那些乱七八糟的信愿看都懒得认真去看。
就好比夹杂在其中的想要三日内瘦十斤,想要盛暑天里吃上冬日产的果子,想要今日下雨好不出门避开邀约等等,都是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信愿,竟也堆在了她的案前了。
扶央满肚子牢骚和脏话难以宣之于口,但不代表她不想要功绩,不想要飞升九重天,不想正大光明地去司命宫,找寻自已法力消失的真相。
而她若真将昊霖告去离上宫,昊霖固然会受责罚,她也别想落到好,能以此拿捏昊霖,为自已争取更多有利条件,还算是卖了对方一个人情,这才是她最该做的选择。
扶央低头扒拉信愿单,扒出一个可供自已弯腰坐下去办公的小坑,这便再勤勤恳恳继续干活。
七日,昊霖答应了她只七日。
七日后便有人能为她分担烦恼。
扶央已经开始畅享她的千镜司也与那九重天仙官机构一样,她是一司之首,手底下一群听命干活的仙人。而她只需要像往常一样,靠在玉蕊花亭的藤椅上,吹吹风,赏赏花,好好把这些天操劳进去的法力和精力给养回来。
只如此想着,扶央便已经嘴角上扬。
然而结果事与愿违。
七日期限到时,扶央看着站在千镜司院子里的人,一个头,三十个大。
她头脑发昏地想,能请来这些牛鬼蛇神替她办事,到底算她低估了昊霖仙君,还是算昊霖仙君高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