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姐儿,你看这可是你要的线?”
身体消瘦的老妇人蹲在街道边的小摊位上,那摊主是个双手抱膝贼眉鼠眼的男人,面前摆着的麻布上铺放着好些凌乱的线团。
若仔细去看,线团虽乱每一个却很长,且颜色鲜亮,不像是从绣坊里淘汰下来,更像是这男人偷摸儿地揉成一团藏在线头布头里带出来的。
年仅八岁的沈秋跟着老妇人走上前,蹲于摊位旁拿起线团仔细看了看,果然在里面找到了几根她迫切需要的线。
沈秋朝老妇人点点头,老妇人便与那男人讨价还价。
男人一开始本不想卖得太便宜,但老妇人看他穿着打扮也知道这线来路不明,且能用到这么好的线的,整个玉州城中就只有一家绣坊,老妇人点破了绣坊的名号,男人也就不再坚持。
老妇人道:“我不让你白便宜,我身后这丫头是个巧手,日后需要线的量大着呢,日后你若还有这等彩线只管给我留着,有多少我收多少。”
男人听老妇人这样说,也没真信,但老妇人的话倒是让人听着舒服了些。
买好了线,老妇人才将那凌乱的线团放在沈秋手中,问道:“这里头能用的有多少?”
“只这一根就足够了。”沈秋从那线团里抽出一根五彩线,此类五彩线一般都是用来做绣活成品后编花绳或打穗子用的,但这一根极整也长,只要将五色抽分开来,她想绣的那五朵牡丹就能完成了。
等到绣品做好了,沈秋就可以用此绣品去参加绫悦坊的巧手赛,一旦拔得头筹,沈秋从此就能在绫悦坊做个外工,日后的绣品都可以摆在绫悦坊的店铺里去卖了。
有此收益,她父亲不必做上梁的危险活计,母亲不会熬瞎了眼,家里的日子好过了,哥哥也就不用为了钱财跑去做工,结果被人坑骗。
这一世重来,沈秋早为自已的家庭做足了打算。
-
沈秋是下河镇好田村人,但他们一家原先不是好田村本地的。
沈秋的外婆是瑕州富户家中绣坊里的绣娘,因一双巧手被人奉为大师傅,瑕州靠近邻国,集两国之长,于工艺品上也更精致与众不同些。
只是后来两国交战,瑕州被殃及,那富户的绣坊被敌国一把火烧个干净,沈秋的外婆便带着她娘与她入赘的爹一起逃难,他们身上带着的银钱多,虽说是逃难,但日子也没有很不好过。
只是祸不单行,逃难半途遇上山匪,沈秋的外婆死在了山匪的手上,钱财也被抢空,她爹带着她娘几经辗转才来到了下河镇。因为好田村人恰在灾情中死了不少,空出房屋,沈秋的爹娘便向里正打欠条买了房子,就此住下。
买屋子的钱,全靠沈秋娘亲做绣活和爹做木匠攒了几年才还清,只是日子还没好过多久便遇上了麻烦。
当时沈秋的哥哥已经出生,五岁那年与村里小孩儿在河边玩耍掉进了河里,六个孩子死了两个。沈秋的哥哥沈威被捞出来虽活着,却高烧多日,便是花掉家里所有积蓄也不够,最终变成了个傻子。
沈秋出生时,沈威八岁,可他比一般的孩子要更迟钝,远不像八岁的孩子,年龄似乎永远停留在了他五岁的那年。
沈秋早慧,三岁便十分懂事,她爹娘一个刺绣一个外出做工,留着沈秋陪着沈威玩儿,也总是沈秋哄着沈威。
若日子一直这样安然度过,也能渐渐吃饱喝足,但上天总与苦命人开玩笑。
沈秋的爹在外做木工,经常给人修房梁,一日从梁顶摔下来摔断了腿,可那家人却认为是沈秋的爹自已不注意,断不付赔款,还怪沈秋的爹误了他盖房子的工期。
沈秋的爹被迫在家养伤,家里的负担就全都落在她娘的身上,沈秋娘没日没夜地刺绣,眼睛也熬花了,迷迷糊糊的得了容易瞎眼的病,又因熬夜身体不堪重负,早些年积郁的身体一下子就垮了。
当时沈秋也不过八岁,身为十六岁,身强体壮,可心智不成熟。
亏得村子里的花婶子给找了个办法,让自家男人带着沈威去城里做货工,虽然工钱少,还费力气,可沈威当时年轻力壮,一天下来也能存些买药钱。
花婶子本是好心,她男人也看沈家可怜才想着帮一把,见沈威干了一段时间后越发成事儿,便松懈下来,没真将他当个傻子对待。
就因为一个没注意,沈威给烟花柳巷的后院搬酒坛子时,被一个得了花柳病的姑娘缠上。
沈威十六岁,长得俊俏标致,身体强壮,那姑娘就想找个能干活的年轻男人为自已治病,用一串糖葫芦连骗带哄地拉着沈威行了那事儿,事后跟在沈威身后哭哭啼啼。
沈威见那姑娘哭,自已也跟着哭起来,这一哭引来周围人的注意,姑娘也才知道原来沈威昨晚不是害羞,而因为他真的是个傻子才显得什么也不懂,那么青涩。
花家叔怪自已没看住沈威,忘了他是个傻子,最后只能将沈威这些天在城里挣的钱赔给了那姑娘,此事就算不了了之。
可沈威终是被传染了病,回到下河村后,村子里的人都绕着沈家走。
沈秋问他:“哥哥,你为何要听那女人的话?”
沈威见沈秋落泪,心里十分舍不得,想帮沈秋擦脸,又想起花家叔和花婶子告诉他,他身上有病,回到家里也谁都不能碰,吃东西只能吃自已这一份儿,最好离妹妹远一点。
想去擦泪的手就这么停住,沈威说:“她给糖葫芦,你没吃过,我带给你吃。”
就是这么朴实又单纯的原因,彻底摧垮了沈家。
沈秋的娘本就郁郁寡欢,她爹又躺在床上不能行走,突然得知自已的儿子被骗了身子还染了病,沈秋的娘直接晕了过去。
沈威的病让他不断咳嗽,迅速消瘦,几乎缠绵病榻。
沈秋的娘看着残废的丈夫,病重的儿子,还有懵懂的女儿,一颗心七零八落,终于崩溃了。
她趁着月色高悬,在房屋周围堆上了茅草,将家中烛火油灯全都推翻,大火迅速蔓延,直到沈秋被呛醒了,那火势也大得骇人,几乎通天。
因为沈威染病,下河村的人离他们都远远的,又是入夜,沈秋便是又哭又嚎也根本没有人能听得见。
她看见火光中的母亲如疯似癫,朝上苍哭诉不公,哭诉她总霉运缠身,或许当年与她娘一起死在山贼手上,也省得后来吃这十多年的苦。
沈秋大喊大叫,她去拍了村子里的人的门,除了花婶子和花家叔之外,无一人应她,他们生怕沈秋也早就染了那脏病,传给他们。
即便是花婶子和花家叔有心相助,可他家火势太大,就凭他们两个打水也无力回天。
沈秋以为她的人生就此完了,可天无绝人之路,下河村外正好有一批要入京的京官家眷途经此处,他们弄丢了小公子,正沿着村庄找过来。
便是这群人帮忙救火,救回了沈秋的爹与哥哥,可她娘一心寻死,直奔火海,最终还是没了。
那段时间沈秋经历了巨大打击,整个人浑浑噩噩。
花家叔和花婶子替她处理了她娘亲的后事,她只依稀记得那段时间家里来了许多人,等到自已终于清醒过来了,便看见爹爹带着哥哥跪在一群衣着鲜亮的人跟前,恳求他们带着沈秋离开。
“便是让这丫头做牛做马,服侍贵人一生,权当是还了恩情。”
沈秋知道,若不是这户人家的家眷和家丁带着灭火,她爹爹和哥哥就会与娘亲一样死在火海里,或许连尸身也不完整了。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她愿意给贵人做牛做马,愿意服侍贵人一生。
沈秋跟着贵人离开的那天,她只远远地看见了爹爹和哥哥,爹爹杵着拐杖,被哥哥扶着,而哥哥佝偻着背,半点少年气息都无,那一双眼浑浊着,又不舍地落在她的身上。
花婶子往沈秋的怀里塞了两块干饼,这是她能给她的唯一东西,她说:“你别怪你爹和你哥,他们虽活犹死,你留下来了,他们只会是你的拖累,以还恩让你跟着贵人去京城,也是给你选了一条最好的出路了。”
沈秋在家里逢难时便迅速成长,自然知道此一别,她今后就再也见不得到爹爹和哥哥,她舍不得,但那户人家的确对她有恩,天大的恩情,将她从地狱拉回了人间。
沈秋跟着贵人入了京,贵人家虽是京官,但皇城底下一个石子儿就能砸倒一堆京官,她的恩人并不富裕。
沈秋年纪小,便跟着家中小姐。
后来一次小姐因为贪玩去了花丛割破自已最心爱的裙子,哭着闹着要一条一模一样的,沈秋便展露绣活,在那裙子的破口处绣上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反而将裙子变得更为精巧好看。
沈秋的手艺被家中主母看重,主母又给她介绍了几位京中绣坊里的师傅,让她跟着学,渐渐的,不出两年沈秋的手艺就赶超师傅,几乎成了京城独一份儿。
因为绣活特殊,她的绣品也成了恩人主母在京中交际时送出的礼,给恩人涨了许多面子。
十五岁那年,沈秋出落得更为出众,因会绣活,她恩人一直对她都很好,给她的都是下人们中的头一份,又因她一直跟在小姐身边,沈秋踏青时偶尔也被几个官家公子瞧见,在青年才俊中露了面。
她不过是个下人,那些公子也只当她是个玩物,言语调侃几句,并未真有什么打算。
但恩家主母却动了心思,想要将她留在身边,永远为已所用,便让自已的庶子纳沈秋为妾,还是贵妾,仿佛给了沈秋天大的荣幸。
可后来,恩家的嫡子因犯事被牵连,恩家的官位因此不保,大不如前,想要留在京城,需得大笔银钱,沈秋便用自已的绣活养着恩家。
嫡子坐了两年牢回来后便病死了,家中按长幼排序,沈秋所嫁的庶子却被主母记入名下为嫡。
凭着沈秋的绣活,恩家在京城开了绣坊,虽从官变商,但至少不缺银钱,吃食花销照旧。
沈秋与夫君算不得恩爱,在她上头还有个正妻。
主母与夫君正妻的婆媳关系并不好,那正妻才嫁给夫君没两年恩家就被革职没落,而她原本是官家小姐,受不了这个落差,心中郁郁寡欢,又与主母婆婆频生矛盾,最终闹得和离收场。
主母也因这事,心有劳累,一病不起,得知自已命不久矣,便做主将深秋抬为正妻。
她死前握着沈秋的手,口口声声说她一直为沈秋着想,待沈秋不薄,希望沈秋今后做了当家主母,要对夫君敬重,对膝下子侄慈爱。
沈秋连连答应,但她并不快乐。
她年三十六,可因为这一生并未享福,所以看上去苍老许多,而她夫君虽与前头的正妻和离,可后院美妾无数。
恩家族大人多,数十张口要吃饭,全赖以沈秋的刺绣。
所有人都知道恩家有个擅长刺绣的绣娘,却无人知道那人就是沈秋。
京中举办的刺绣比拼,得胜者可入皇宫绣坊观摩学习,甚至可以亲自为盛宠的贵妃做一件华丽彩衣,沈秋很想去。
她以为她如今已是主母了,做什么应当能自已决定。
可夫君说:“你如今都是当家主母了,如何好让人知道你曾经为绣娘出身?那种抛头露面的事就不要再干了,你若真想给贵妃绣裙子,那就借翠娘的名头去,她是妾,她不怕被人说。”
翠娘是夫君那貌美的小妾,惯常吹枕边风,要沈秋为她代绣,让她出尽风头,这种蠢事她才不会做。
可夫君又以当年恩情施压,说道:“若非当初我跑去你家后院看见着火,叫来了我家下人,你爹你娘你哥哥还有你都得死在那场大火之中,怎么我让你做这点小事你都不愿意?”
沈秋唯余一声苦笑。
当年夫君年幼,在去京城的途中被嫡子恐吓,说他是庶出,到了京城就要被卖掉换钱,他怕被卖,又天真无知,便偷了钱跑了出来。
结果晕头转向在野地里迷了路,心中害怕看见火光,本能地往光源处奔跑。
寻找他的下人们也沿着火光过来,两方于沈家碰面,下人们帮忙救火,才让沈秋记恩至今。
她想怒斥夫君:你们一家如今都靠我养着,我凭什么还要为你的小妾造势!
可她又想起主母临死前的嘱托,想起当年爹爹跪在恩人一家面前的恳求,想起她这一生都被这恩情推着走。
当小妾也不是她想要的,哪怕是什么贵妾,说到底也是妾而已。
当什么正妻主母也不是她愿意的,她身上背着的担子压得她夜夜失眠。
她只是抹不开当年恩情,那是救命之恩,她答应了要为恩家做牛做马,要她如何她都可以。这一次的恩情,用她一生偿还无数次,次次拿出来,次次都有用。
沈秋痛苦万分,可偏不如那得意洋洋的小妾的愿,她背着夫君,悄悄地刺绣,想要等到参赛当天拿着自已的绣品出面,到时候谁也不能阻止她,她要为自已争一口气。
绣品将完的那一日,她呕出了一口血。
大夫诊治,她已油尽灯枯,不过是因为一口闷气苦熬。
沈秋拜佛求神,不甘又悔恨,她从没为自已活过一天,从有记忆起都是苦难,她突然有了当初母亲葬身火海的冲动,恨不能一把火烧了这恩情,若有孽债就来世再还。
但她终究是不想还的,她想用她的命还完了就结束,来世再也不要与恩家牵扯。
她就不能多活几年吗?
她就不能为自已,多做一件事吗?
只为自已。
-
回想起这些,沈秋仍心有余悸。
她记得自已死了,死在了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里,她的绣品终究被鲜血染了大半,未能面世。
可她又活了过来,一睁眼回到三岁那年。
漏风的房子里,母亲正在刺绣,父亲站在院外劈柴,她身体还健康着的哥哥拿着一把父亲做的小木刀,正在地上砍蚂蚁。
母亲见她醒了,喂她喝了口热水,笑得温柔。
沈秋觉得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都沸腾了起来,沈家真正的苦难在五年后,她有的是机会改变。
只可惜重新醒过来的沈秋才三岁,这具身体太小,她能做的不多。
她只能渐渐显露自已会刺绣的本事,跟着母亲做一些绣活,得母亲夸奖,偶尔提醒哥哥,所有陌生人的东西都不能要,因为那些人都是骗子,要把他从家里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