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尧尧”快把扶央等人身上的鸡皮疙瘩给喊起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扶央才渐渐回过神,不可置信地朝那从门中光影里走来的人看去,直到对方容貌渐显,她才惊觉自已没有猜错。
元君掌仙,尧君司命。
这三界六族中没有任何一个生灵敢对着元君喊“元元”或者“阿元”,也同样代表这世间应当没有生灵敢对着司命喊“尧尧”才是。
三界未分之前,仙族的上古神诞下一子,为如今的元君,汲天地灵气幻化仙身,只是元君虽有泽披天下的浑厚仙灵之气,却不骁勇善战。后来元君有一胞妹,取名凌云,便是容戈的生母凌云仙君,如今的魔族之后。
他们这类在天地分三界之前,便存世的仙族都为后世仙族之长,尧君也在其中。她可观天下生灵命运之始末,也可视为预言,这等能力从仙界九重天成立之后,便化作司命之力。
尧君可比月老要存世更久,当年也是如凌云仙君一样,成为元君左膀右臂的人物。
如今三界以职唤她司命,下位者唤司命仙君,谁还敢唤其一声“尧”?
更何况是……尧尧?!
扶央从未见过司命仙君,过去的她是个连一重天都够不上的小仙,只在玄天门前听说过司命仙君是位高冷仙子,只在司命宫中修炼或掌世人劫难生死,甚少出现在外人面前。
光凭司命宫七重禁制法门就能看出,司命仙君是真的不喜与外人往来,这些禁制若无她的云中玉,恐怕就算元君在场一时半会儿也未必能全都打开。
扶央和谢月升几人沾了陆行风的光,轻而易举就到了第七道门前,还得司命仙君亲自迎接。
“你们就是阿风的伙伴?”司命仙君的目光一一落在在场其他人的身上,每一个人的出现都让她眼中的兴趣提升几分。
从司命的眼中而言,在场除了陆行风,其他人的命运都很有意思。
但对于尧尧而言,当然还是她的阿风最重要也最特别。
那双眼经过谢月升和金九珠,落在容戈的身上时微微一顿,但更感兴趣地望向扶央。直到扶央与她对视才惊觉,她有一双漂亮的金眸,金沙于瞳孔流转,其中倒映的不是他人的影子,而是纷杂的字符。
“这位一定是千镜司的司首,扶央仙子。”司命忽而道:“久仰大名。”
“不敢不敢。”扶央腿一软,险些就要跪了:“小仙才是久仰司命仙君大名,今日拖家带口贸然前来,也是因为我司中仙官提起过,有将千镜司里的一张信愿单交给仙君,敢问仙君,那张信愿单可有问题?”
所谓拖家带口过来的那些“家属们”,三道目光一齐落在了扶央的身上,都有些耐人寻味。
她这摆明了是借势啊。
扶央当然得借一下身后这些人的势,魔族殿下,妖族长公主,海域龙女,哪个拿出来不比她响当当的有名头。
她还以为陆行风带她来,是来领她敲门的,谁知道这位悄无声息地就把他们引到司命仙君的跟前了。
不过是为了一张信愿单,那张信愿单对于司命仙君而言,恐怕就是一张写了字的纸而已,何至于千镜司几乎全巢出动,顶着这样的压力,扶央可不得让身后三人为她撑腰。
见扶央虽卑躬屈膝的,但话中只点要处,司命也知道自已方才的那句“久仰大名”惊骇住了对方,有威胁之效。
可她的确没有威胁人的意思,而是真的“久仰”,也很想知道扶央的大名究竟为何。
“诸位请进。”
得了司命首肯,几人才一并跟在陆行风的身后进去。
若是去别的地方,陆行风还得秉持着打工人的自觉,让他们千镜司的司首走在前头,但在司命宫,他就像回了家一样自在,拥有了主人家的自觉,领着客人朝里走。
司命宫中的摆设与宫殿外观看起来不同,宫殿外头玲珑剔透,如冰雕玉砌,宫殿里头却很质朴,乍一看像是误入了人间富贵人家的客堂。
古朴的木质家具摆得颇有威严,左右两侧为客座,主座在上,客堂地面仍有薄云飘飘,也正是如此,才提醒他们这里是司命宫。
客座后方两侧各有屏风,一面是星图与月影,一面是日月同辉。
日为生,月为死,星图为运,月影为晦。
扶央入座后便立刻看出了此间玄机,故而悄悄顺着屏风后的缝隙看了一眼,果然在那星图与月影的屏风之后,看见了真正于黑暗中闪烁的星耀微光,星点相连,随天机时运而变。
他们所在的,是被司命于司命宫中分裂出的一处幻影,偌大司命宫,恐怕也是九重天中特殊一界。
扶央的心随之一跳,只觉得这里和以前的鸣云界很像。
鸣云界,也是星云密闭,她修炼时所观星辉,如浩瀚银河,在她掌心与周身不断变化,给予灵气,汇成法力,整个鸣云界中被她分裂出的幻影,原本也只有玉蕊花亭而已。
“方才扶央仙子说,你是为了千镜司中的信愿单而来。”
主人家发话了,扶央便不能分神,她立刻正色道:“确实如此。”
“千镜司中信愿单纷杂繁多,小仙顾及不暇元君才分派几人为我所用,但信愿单一旦出现问题,小仙也得及时拨乱反正,故而常有去人间不在千镜司里的情况。”扶央解释道:“小仙不在,千镜司便由陆仙官看守,此次归来,陆仙官提起有一张信愿单出了问题,他便将那信愿单送来了司命宫。”
扶央小心翼翼地看了司命一眼:“不知此事是陆仙官擅自做主,还是司命仙君看出信愿单的不妥之处,有解决之法,才想着帮扶千镜司一把?”
司命闻言,那双金眸与扶央对视,微微一弯道:“扶央仙子可知,你那信愿单上之人,由死转活,更改命簿?”
这回扶央是真的愣住了,她睁大了眼,显然对此毫不知情。
司命也不责难她,只朝着站在自已身侧的陆行风浅笑:“阿风替我取来可好?”
陆行风还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低垂着头,只是露出来的耳尖通红。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双手于心口比了个结印,指尖飞出一束仙力,便从客堂顶上的云层中引出一线天光。
客堂光芒骤暗,宛如黑夜里熄灭灯火。
扶央本就紧张,因这举动本能地往在场最靠得住的那个人身上去贴,可她也不能大庭广众之下跳到容戈的身边,便只能用力靠着椅背,一只手越过桌面,悄无声息地捏住了容戈的衣角。
一线天光在黑暗中渐渐变得清晰,众人眯起双眼仔细去看,便能在那光芒里看见一条简单的星图,从始至终,期间重要的节点像是闪烁的星芒,由一根根命运线串联在一起。
这是命簿的真正形态,一个人一生的机遇或霉运,都在这里。
所有人都认真地看向光芒中宛如拥有心跳的命运,像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般,细小的变动不断发生。
容戈的视线却落在扶央的手指上,她刚才越过桌面抓住他的袖摆,指尖擦过他的尾指,如今捏着衣裳的手与他的手指几乎贴在一起,只要他稍微一动,便能握住。
司命的声音隔着那人命簿传来:“这是一个凡人的命簿,很长,很精彩,但事实上,她原先的命运应该是这样的。”
就在闪烁的光芒处,扶央等人细心地发现原来这条命运线里有轻微的重叠,从出生开始几乎是一样的,但于某个节点出现了分支,再之后有重叠,可绝大部分的命运轨迹都被更改。
原先的命运线毫无光彩,像是灰飞化成的线,相比之下眼前闪闪发光的命运线便显得生机勃勃。
“她叫沈秋,是下河镇的一名绣娘,原本的人生较为平庸,因年少时家中遭逢灾祸,有贵人相助才捡回一条命。后来为了报恩入贵人府中做绣娘,又被施恩成了主家贵妾,主母死后被抬为妻,但因忙碌一生病体沉疴不堪重负,于三十六岁时去世。”
暗淡的那条线,果然只行走到了一半便没了。
“这是她原本的命运,也是既定的事实,她的来世已然写好,在她死后的第二年便会转世投胎到一个农户的家里为长女,命簿生成之际,两张命簿一同被摧毁了。”
谢月升倒吸一口气:“两张命簿?”
眼前天光一闪,从一侧复刻出了另一张暗淡的星图。
司命道:“沈秋投胎成为农户女的命簿,还未完全生成便被打破,而沈秋原来的命簿,也被摧裂,由中间生成了另一张命簿,命运的星盘已经转动,就连我也无法改变。”
扶央问:“这与那信愿单有何相关?”
这回不用司命去说,陆行风自行解释:“那张信愿单是已经达成应愿,放置在书架上的,并非谢月升和容戈殿下二人所应,为扶央仙子先前应下的。”
星图收回,光芒重新缓慢地回到了客堂内,陆行风的手心里多了一张信愿单,他展示于众人面前。
这张信愿单就是下河镇沈秋所求,她求愿之时身体已经走到了末路,支撑不了太久,可她回顾自已的一生似乎像是被一张无形的大手推着往前走,总是在迎合他人的要求,从未想过为自已而活。
她有理想,有目标,年轻时还憧憬过未来。
但自从家中遇险,又被贵人相助之后,她为贵人放弃理想,放弃目标,年仅三十多也无未来,浑浑噩噩,满心不甘。
为何命运对她如此不公,为何她这一生对所有人好,行善积德,却还不能活得久一些?
长命盏油尽灯枯,巧绣娘重回梦始。
沈秋在她死后,重生回到了她三岁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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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信愿单吓得客堂内的所有人都不敢说话,就连容戈的目光也惊诧地从沈秋的信愿单和她已然生成的完整的新的命运星盘上渐渐收回,复杂地落在此刻还紧紧捏着他袖摆的扶央身上。
扶央更是吓呆了。
陆行风这句话直接把她捶死在了坑底,这张信愿单不是容戈和谢月升所应,是她的锅,她甩不掉的!
这回也就能解释得通,为什么扶央不在千镜司时,陆行风发现信愿单出现问题便将其带来司命宫了。因为这张信愿单上,沈秋不甘心自已一生无错却不能多活,而扶央的应愿之法,是让她重新回到三岁之时,这辈子重来,再多活一辈子。
金九珠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谢月升回过神来也惊异地看向扶央,问:“你干了什么?”
扶央连忙抬起双手挥了挥:“我什么也没干!”
事情有些严重了。
沈秋之事与之前的魏有福和涂岁岁的信愿单可完全不同,魏有福与涂岁岁是对现状的不满,希望得到改变,扶央只是在他们原定的轨迹上增加了一些运势,帮助他们生活得更好,这种运势在人生机缘里任何一次选择的机会,都可能生出变故。
那就等同于一棵树在生长的过程中,希望往右长或者往左长,扶央的助力,是帮助他们剪去右边枝丫让左边看上去更茂盛,又或是以外力加固,使所有枝丫往右长而已。
沈秋却是连根拔起,在这个坑位上,重新种植。
偏偏她是重生,不是投胎,并未忘却前尘,甚至知晓未来之事。
扶央现在满脑子都是: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司命仙君!”扶央诚挚地看向司命:“可有解决之法?”
陆行风道:“这张信愿单并未燃火,便说明对方的心愿已然达成,她对现状非常满意,无可更改。”
司命也道:“在阿风将信愿单带来司命宫前,我便察觉到沈秋的命运更改,她的命簿撕裂了两张,重新生成的这一张甚至瞒过了天机,如今已然成活,便不好再变。”
也就是事情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那就当她未饮孟婆汤,没过奈何桥……”扶央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这也不太影响?”
“问题就在于……”陆行风朝司命看去一眼,得到对方温柔的笑容后才定下心神解释:“在于命运节点,沈秋于年少时家中遇祸,被贵人相助才有机会走入贵人府中成为贵妾,将来成为主母,可因为她的重生,许多与她息息相关之人的命运也都更改,有些该生的没生,不该死的却将要死去。”
“我听闻,命簿之变,只算始终。”
扶央这句话说出口,司命的目光便定定地落在她的身上。
扶央很紧张,但也不得不开口:“也就是说,只要那些人在规定的时候生,于规定的时候死,中间不论祸福贫富,其实都不太影响。”
堂内安静下来,谢月升和金九珠靠在一起,彼此相视。
她们司首还真是敢说啊,直接道破生死天机。
司命却轻声笑出来:“的确如此。”
扶央松了口气,再朝陆行风看去。
她虽看不见陆行风的眼,但从今日发生的事情看来,也渐渐明白过来,陆行风找她说出沈秋的信愿单,恐怕也在司命的暗示之下。
司命或许不让陆行风说出此事,所以陆行风一开始表现得很为难,但真带了扶央前来,司命自已却一步步将事情展露,早已准备好了措辞,就等着扶央开口呢。
毕竟多人命运转变,连带着毁了两张命簿,即便不是司命所为,也算她职责之内有误。
“既然事情出在千镜司,我便不会让司命仙君为难。”扶央直言道:“还请仙君告诉小仙,生人为几,死者为谁。”
司命道:“生为三,死为三,具体是谁,阿风会告诉仙子。”
扶央起身拱手,算作拜别。
其余三人也跟着站起来,准备一起离开。
这种事,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倒是陆行风有些恋恋不舍,走到司命身边牵住了她的手,轻声唤道:“尧尧。”
这一声,又将死人的脚步喊停了。
尤其是在他们都看见陆行风把玩司命的手时,三张震惊的脸和一双震惊的眼,纷纷投向二人。
司命倒是不为所动,拨开陆行风的发丝,踮起脚尖在他的鼻梁处落下一吻。
扶央、谢月升、金九珠:“???”
她们看见了什么?是幻象?!
“记得想我。”司命对陆行风温柔,转而又对扶央道:“阿风为本君道侣,他有些害羞,还请扶央仙子平日里,多加看顾。”
扶央、谢月升、金九珠……包括容戈,一起像是被雷劈了。
“道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