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有福在来衙门前,猜到了钱叔不会受太大惩罚,可如此处罚他实在心有不甘,再找官府询问,衙门的老爷只给他回了一句:“涉面太广,不好过多追究。”
魏有福怔了怔,捂着心口险些倒下,被魏成功扶了一把。
好在这些天魏有福的身体的确好转,在家里吃好喝好,受到被亲信之人背叛这种打击,还能勉强站住,没有倒下。
魏成功表面上看过去良好,心却如擂鼓震震,他像是窥见了官商一角阴暗,又怕自已想得太多。
钱叔被魏家赶出去了,但因为他被打了板子,舍县的人都看了断案的热闹,有人说他贪财,出卖东家,也有人说他就是年纪大了头脑发昏。
但总归这些事于魏家而言名誉并未受损,反倒是魏成功在衙门里将他搜罗来的证据一条条一列列说清楚,讲明白,据理力争,给了乡亲们一个好印象。
“说到底,他也是秀才呢!”
“对啊,对啊,魏大公子小时候可聪明,读书厉害着呢!”
“今天我看他和大老爷说话,一点也不发憷,有条有理的,瞧着真像那么回事!”
……
这些在街坊邻居里传遍了的话,并未传入魏成功的耳里。
家里管账的人走了,担子便落在了魏成功的身上。
他早上天不亮就要起床跟着容先生打一套拳,数日锻炼下来,胳膊腿明显粗壮了一圈,时间久了竟然也不觉得早起疲惫,反倒精神奕奕的。
打完拳沐浴后,上午便要去学堂里听司先生讲课,司先生教学和以前那些先生都不一样,她给他看的书很杂,连一些闲士的游记也给他读。
午饭后谢先生会带着魏成功在他家的铺子里转一转,还要让他自已也当掌柜的和人讲价,不许人压价还要将东西卖出去,惹得一群婆婆妈妈站在店铺门口来看,笑盈盈地指着他喊他小老板。
每当这个时候,魏成功都觉得有些丢人,偏偏谢先生还觉得不够,也跟着那些婆婆妈妈们喊他小老板。
起初魏成功每次被她这样喊,都会脸红,后来变成耳朵红,再后来……谢月升朝他抛媚眼喊他小老板,魏成功也能脸不红气不喘地给谢月升推销一套白瓷茶具。
谢月升又不傻,她没买。
金九珠买了。
不仅买了,还跟被魏成功洗脑了一样,捧着白瓷茶具献宝地送给扶央,各种说着白瓷茶具的好。
“仙子仙子,你看这颜色,这做工,还有这上面的雕花,阳光下是透的呢!”金九珠笑盈盈道:“这样好的茶具,就要配最好的仙子!”
扶央含笑收下,并问:“多少钱买的?”
金九珠天真道:“九百两,可便宜呢!”
扶央:“……”
次日学堂上,魏成功就看见他给金九珠推销的那一套白瓷茶具被扶央放在了桌案上,还泡了一杯龙井茉莉,清浅的花香味传来,漂浮再茶汤里的白与碧倒是和这套茶具极配。
茗香轻烟里,扶央端起茶盏问魏成功:“成本多少?”
魏成功有些不好意思,耳尖微红道:“十二两。”
扶央笑问:“平日卖多少?”
魏成功的脸也跟着红了:“三十两。”
扶央又问:“那你卖了珠珠多少?”
魏成功头都不敢抬起来了:“……九百两。”
他甚至没敢说,他一开始报价是一千二百两,各种与金九珠吹嘘后还摆出一副自已亏大了的模样,含泪卖了金九珠九百两。
魏成功已经乖巧地将自已右手平放在桌案上,闭上眼睛等着扶央那宛如“惊堂木”一般的戒尺打在手心里。
却没想到半天后等来一句:“不错。”
魏成功猛然抬头:“???”
扶央眉目含笑,并无半点恼怒道:“金九珠有钱,她心甘情愿买,你心甘情愿卖,她不觉得你占他便宜就行。”
魏成功有些疑惑:“这……不算我骗她吗?”
扶央问他:“你报了价,她知价再买,买亏了也是她自已笨,但若你没报价,哄着她碰坏了,再咬死九百两,就算你骗她。”
说完,扶央再朝恰好走来的金九珠看去,问她:“长记性了吗?”
魏成功:“……”
他默默背过身,不敢看金九珠。
金九珠却噘着嘴,死不承认:“你就配得上九百两的茶具!不,九千两也配得上!等我们回去千镜……回去之前,我要给你买一套九万两的!”
扶央:“……”
得了,白说。
金九珠越想越气,不是气自已被坑了钱,而是气扶央现在在用一个成本十二两,市价三十两的茶具喝茶!
“不行,我现在就去找九万两的!”
说完,金九珠也没踏入学堂,哒哒跑了。
魏成功:“……”
她一定会被骗的。
尴尬的氛围在一盏茶的功夫里悄然蔓延,魏成功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司先生,我们今天学什么?”
扶央看向他,放下茶盏道:“今天不看书。”
魏成功不敢承认自已其实悄悄松了口气,因为他已经连续看了两个多月的书,看得有些疲惫了。
紧接着扶央道:“走吧,去看地。”
浒州连下近半年的雨后,终于放晴了一段时间。
金秋早去,已入初冬,暴雨给田地带来的灾害也渐渐缓解,扶央带着魏成功去看他家的地,看那些佃户都是如何为来年做准备的。
魏有福虽是商人,但对自家的佃户却很大方,因为雨灾魏有福免了佃户的租金,还有几次接济,加上上个月有佃户家中死人后得到银钱赔偿之事,魏家的佃户对魏有福都满怀感激。
佃户们看见魏成功来了,连忙停下手里的活计,挥手招呼:“大公子来了。”
魏成功见佃户们都在和他打招呼,一时愣住,不知要不要上前。
以前魏成功也来看过自家田地,但因为他对这些都不懂,每次都是跟在钱叔身后随便看看,都是钱叔与这些佃户交谈,佃户们对他也不似这般热情。
不过许是因为近来魏成功总在自家店铺坐着,县里的人见多了他认真的模样,渐渐将他过去纨绔的时候给忘记了。
如今佃户里头还有些胆子大的喊他一声“小老板”,仿佛这句称呼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魏成功以前很羞耻这个称呼,现下反倒因此轻松了起来。
他朝扶央看去一眼,眼神询问她今日要教他什么。
扶央指着一片田海道:“去吧,像你看书一样,多看看。”
魏成功闻言,心中虽疑惑,还是朝田地的方向走了几步,只是走得有些犹疑,甚至回头朝扶央看了好几眼。
扶央瞥他,张嘴就骂:“别跟大姑娘上花轿一样,走快点儿!”
魏成功脚下一踉跄,几乎是带着小跑冲进了田野里,又被两名佃户扶着让他慢点儿,别摔下田埂了。
魏成功心有余悸,也不知自已究竟要干什么,便不出声也不打扰,只围着田埂转悠。
扶央并没有指定让魏成功看多长时间的田,反正魏成功下田的时候她就坐在路边的茅草屋里裹着斗篷避风,眯着眼像是随时要睡着的样子。
前两天魏成功还能坦然地当做是来巡视,看了几圈发现没什么特别的,便就瞎转。
到了第三天扶央依旧让他来地里,看到那一张张对他还是很热情洋溢的佃户们的脸,魏成功实在不好意思光看着没行动,便找几个轻松的活计做。
反正不到天黑,扶央也不会带他回去。
过了七日,每天午后去田地仿佛就成了魏成功固定要学的一门功课,不用扶央提醒,他自已便会朝田里走,而后找到前一天自已干剩下的活计,继续干。
为了方便干活不弄脏衣裳,魏成功也换下了锦衣华服,穿着粗棉的衣裳,御风还不容易弄破。
远远看去,他不再像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眺望背影,几乎与那弯腰勾背的农民融为一体。
晚餐桌上就父子二人,之前是因为魏有福身体不好,不便与魏成功同桌而食,眼下身体好多了,荤素不忌口,便和魏成功增进父子之情。
魏成功的改变,魏有福都看在眼里。
他有些心疼,又满怀欣慰。
今日魏成功回来的较晚,身上脏兮兮的衣裳还没换,发丝简单地盘在头顶,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看着这两日落下的账目,直到碗里没饭了,他才发现自家老子一口没动。
魏成功给魏有福夹了一块鱼肉道:“吃啊,爹,这是张大爷家送来的,说是在茶山后下河里钓到的,很鲜。”
魏有福望着碗里的鱼,眼眶湿润,他从未想过自已儿子能有如此变化,一时激动万分,含着鱼肉还没往下咽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一哭可吓坏了魏成功。
他要给他爹擦眼泪,却发现自已手指关节处还有泥,便在身上蹭了蹭,又越蹭越脏,只能开口:“你哭什么?你这样太吓人了,老爷子你该不会是身体哪里不好了?呸呸呸,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
魏有福呜呜道:“鑫诚啊,你长大了。”
魏成功的字叫鑫诚,是他母亲给取的,但魏有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他了。
这些年来不管关系远的,近的,看到他都喊一声“魏公子或大公子”,近来才多了个“小老板”,鑫诚这个字,魏成功甚至都不会回忆起了。
因魏有福这一句,魏成功知道他身体无碍,就是感怀太深,一时哭笑不得。
他以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让这一把年纪都能哭能笑的老爷子变得郁郁寡欢?
而今想来,那明明贯穿了他人生一半时间的吃喝玩乐,统统都变得模糊了起来。彼时乐趣令人兴奋,激动,觉得千金难买爷乐意,可事实上他每天都过得大差不离,没有丝毫长进,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越活越糊涂,好坏难辨,真假难分。
魏成功豁然觉得,他浪费了很多时间。
“别哭了,我这不是……长好了吗?”魏成功也不管手上的脏了,抬手就往老爷子的脸上一抹,而后觉得颇为有趣,顺便给老爷子抹了张花猫脸。
魏有福还在感叹,心里哭着喊着亡妻的名字,说他们的儿子好了,变化很大,他有如此心性,有如此毅力,哪怕将来中不了举,便留在家里生活也不会差的。
老怀欣慰地一抬头,魏有福发现魏成功笑得贼兮兮的,抬手一抹脸,除了眼泪,还有泥巴。
那点儿温情顿时烟消云散,魏有福抽出手边的筷子往魏成功胳膊上抽:“笑笑笑,就知道耍你老子!你这小子还是混!”
一个冬天,魏成功有大半时间都跟着自家佃户一起下田干活,扶央也不是真的不管他在田里干什么,只是十日一次,让他写下心得。
魏成功的心得从一开始很少的字,迷迷糊糊,全当记事一样记录自已干了哪些活,到后来一半描述自已干了什么活,一半发表自已的疑惑或观点。
扶央见他也算言之有物之后,便让他精简用词,半个月发生的所有事,控制在几百字内写完,魏成功的心得便又费了不少力气,几回下来,竟真让他习惯了。
年关前,佃户们都不下地了,魏成功却偶尔会出县城往田地里看几眼,再爬一爬茶山。
两名小厮依旧跟在他身后,田才走到一半便有些喘气,见自家公子还要爬山,二人顿时腿软了:“大公子,咱们去茅草屋里歇一歇吧。”
魏成功回头,见两名小厮脸色发白,一时惊住了:“你们病啦?”
小厮摆手:“大公子,是你太能走了……这田埂路难行,你步子大,走得快,我们跟都跟不上,再要爬山……我怕天黑前回不去啊。”
魏成功闻言,微微愣了一瞬。
他回忆起今日一天做过的事。
早间容先生不在,他自觉打了一套拳,换身衣服后便去学堂里将昨日剩下的小半本书看完。他看书时司先生和珠珠姑娘一直在吃糕点闲聊,并未管他,他也没觉得无趣。
午饭前他巡了一遍街道上的四家商铺,午饭后便带着小厮出门看田。踩田埂这一路他虽在看,脑海中也还在背着早间读的那本书,不知不觉人就走到山脚下。
原来……他今天竟做了这么多事吗?
可魏成功竟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他与以前真的有很大的变化,花拳绣腿也开始有了力度,走路爬山都轻松越过。
往日他不到日上三竿不能起,又或是干脆就在外头醉酒一夜白天再睡,三五日,浑浑噩噩就过去了。
便是魏有福生病的那几日,魏成功仿佛给自已安排了许多事务,实际上一天下来真正做的却很少。虽巡了店铺田地,可他对自家的货、价、产出,良田肥田水田的区分,认知,完全一窍不通。
而今事做的比往年多,身心却无比轻松,仿佛没有困难能难得了他。
冬日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山下的风仍旧潮湿,魏成功背靠着茶山,看向那一片翻了土的肥地,一颗心也如这无边的田野一样,空荡荡的似有风穿过,却很辽阔。
他的眼睛,能看到更多东西,他的心,能有更多感受,他的双手,能做更多的事。
他这半年来的学习,他的意志,他的所思所想,还有那从未在他胸怀与脑海里出现过的,而今却逐渐成型的坚定的目标,都令他心跳加速。
震惊自我,也有些自豪。
“原来我家老爷子,真的给我请了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