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人的唇角依旧含着浅笑，但韩堇轩明白温寻千此时绝对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好说话。
不过态度这么强势，他也正好顺着楼梯向下爬。
韩堇轩没有再出声作答，只是蹙眉迎上面前人审视的目光。
他唇瓣微抿，似乎是强忍着心中的怒意。
温寻千看着显然又炸了毛的小师弟，无奈地选择妥协。
“知道你心中对这事肯定有很大的成见，可现下也没有更稳妥的办法。
你的身体以后还像今天一样出问题，迟早都是会要了你的命的。
哥哥也不逼你现在就选，你白师兄不是说还有两年时间吗？
那就定在这期限最后，你一定要选合适的人选出来。
李凝霏给你列出的这份炉鼎名单可是几乎囊括了整个修仙界能动用的资源，光看名字一时半会儿也没法看完。
你就先挑着，就算都看不上也行，至少也不算辜负了这小家伙的一番好意。”
温寻千说完还不忘安抚性地拍了拍人的背，一如往常般柔声用着温情攻势。
韩堇轩看起来似乎正在纠结要不要卖李凝霏的人情，实际则是把这个新的人名牢牢记在心中。
能被温寻千拿出来当做感情因素劝解原主的人，他们关系必定紧密。
他装作内心很挣扎似的沉默良久，半晌才不情愿地应了下来。
“我会看完。”
温寻千明白这个让步对于韩堇轩来讲已经算是底线，也不再逼迫他进一步承诺。
双方都各自让了一步。
“行，明早我会差人将第一批名册送到你的房间。
如果没有合适的，我再把第二批送过去。”
对于这个提案韩堇轩虽然还是略显抗拒，但还是点头应下。
依照温寻千对自已小师弟的了解，即使看上去不情愿，只要是他答应下来的事情，就一定会办到。
火烧眉毛的事态终于得以缓和，温寻千这才放松下来。
整个人如同入了秋的梧桐，眉宇间满是掩饰不住的疲态。
温寻千最后再嘱咐几句注意身体之类的话，便让人回屋休息了。
韩堇轩走出房门后并没有选择立刻回峰，反而是御剑升空。
他还没忘记自已答应要给顾泠安一套新的弟子服的事。
况且如果第二天夜无忌看见顾泠安穿成那样，他也不好解释。
之前记下的路线图派上用场，韩堇轩不出半刻便已经站在了灵渊宗办事处门口。
此时虽然天色已晚，但办事处还是留着值守的人员。
值夜的弟子看见来者是玄色天尊，不仅没有任何如临大敌的感觉，反而是十分热情的笑脸相迎。
不过看起来有种似曾相识的看破红尘就是了。
“不知天尊有何吩咐？”
“准备一套外门弟子的弟子服，还有睡觉用的被褥。”
韩堇轩简单地交代了一下需要的东西。
办事处按照条例依次询问尺码和样式，便麻利的开始准备需要的物品。
整个过程和开了绿卡一样顺利，就连登记这种事都有一旁的弟子代劳。
韩堇轩连动都不用动一下，要的东西就自动到了他的储物戒里。
不愧是玄色天尊，这身份在宗内还挺好使。
神识中显示顾泠安正在后山偏僻的一个角落，韩堇轩向办事处的弟子点头致意过后便御剑赶往了定位的地点。
为了不打扰到某只可能在睡觉的小白团子，韩堇轩就连落地也没敢发出声音。
眼下时间也已经不早，他准备把衣服放在人身边就回屋休息。
环顾四周，余光在树林的隐蔽处瞥见了一抹白色的身影。
他走近一看，果然是顾泠安。
小小的身子被主人蜷着抱成一团，身上盖着一层还算新鲜的落叶。
但从缝隙中透出的羊脂白玉，不难看出这人又是未着寸缕的状态。
勾人的狐眼此刻乖巧地合着，顾泠安咬着自已的大拇指，眉头微拧，看起来睡的不怎么安稳。
韩堇轩蹙眉看了看树上那套被人晾地极其整齐的天蚕衣，又看了看睡姿极其缺乏安全感的顾泠安。
他默默叹气，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力感。
算了，来都来了。
都提前找人要好了被褥，不如就好人当到底，再帮人盖个被子。
韩堇轩从储物袋中取出被褥，轻手轻脚地朝着那团蜷缩在角落的身影走去。
没曾想刚靠近几步，还在睡梦中的顾泠安突然睁开了眼睛。
满目的恐慌，却在看清楚人面容的一瞬间变为惊愕。
“天……天尊？”
刚刚睡醒的小孩儿嗓音软糯，金色的眸子还染着雾气，此时正仰着头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韩堇轩。
他看得出来韩堇轩此时的表情有些僵硬，眸中还写满了尴尬二字。
朦胧的意识顷刻间回笼。
顾泠安还没来得及为刚才没有礼貌的举动道歉，就被窜上脖颈的凉意冻了个寒颤。
他下意识地低头望向寒冷的源头。
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是裸露的肌肤，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已还没穿衣服。
难怪天尊会露出那种表情………
红霞如同沁入染布的颜料般瞬间攀上面颊，顾泠安羞愧地环住了自已的双臂。
他低垂着眼眸支支吾吾半天，才生硬地解释了自已现在这样的原因。
“我……我没有其他换洗的衣服……
白天的那件，被……被我弄脏了，所以洗了。”
顾泠安自顾自地慌乱解释着，看起来根本没有质问韩堇轩为何深夜来此的意思。
韩堇轩僵硬的神情终于得以缓和。
三更半夜被噩梦惊醒，一睁眼就看见面前就站着个熟悉的陌生人。
还好顾泠安在这方面反应够迟钝，不然这个变态的头衔他算是逃不过了。
韩堇轩在心中默默谴责着那个爱多管闲事的自已。
面上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重新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继续将手上的被子盖在人身上。
眼前被黑色的阴影挡住光源，顾泠安下意识地抬手护住了面中，绷直身体。
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只是身上多了一层熟悉却又陌生的热源。
顾泠安有些发愣，放下了挡在身前的手。
视野角落是垂下的被褥四角，边缘还染着人手心中的热度。
好看的手指捏着叠得四四方方的弟子服，在视野正中晃了晃。
“你的衣服。”
布料随着主人的动作缓缓下滑，露出小臂处开的有些旖丽的红花。
“谢……谢谢天尊。”
顾泠安的呼吸顿时急促了几分，赶忙低头接过人递过来的衣服，不敢再看那惹眼的嫣红。
这是……守身印？
天尊他……他竟然还没有过……
脑中很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些在书中看到过的描述。
顾泠安面颊上的绯意愈演愈烈，连带着心率都加快了不少。
他心音如鼓，脑子里满是这朵在雪地里开出来的梅花。
自然也没注意到面前人在看见他心口处还没好完全的刀伤时，陡然变得凝重的神情。
“……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耳边传来人清冷的声线，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还蕴着怒意。
脑中躁动的思绪被现实所拉回，才冒出几分热意的面颊立刻血色全无。
这些事情……他本来不想让天尊发现的。
天尊好像很讨厌他说谎。
可即便是说出事实，天尊也不一定会相信。
堂堂一峰之主，会针对他手下的药人，就算是说出去，想必也只会被认为是诬蔑吧。
顾泠安抿了抿唇，下意识又选择了谎言那面。
话说回来，好像从他出生开始，这些有意无意的谎言就像影子一般跟在身后了。
影子就这么慢慢走在看不见任何光明的路上，和谐地仿佛要和他融为一体。
顾泠安掩下自嘲勾起的唇角，深吸一口气，像是豁出去般将自已早已组织好的措辞一股脑说了出来。
“弟子……弟子是药人，我的血液中的某种药力需要疼痛激发才有作用。
药人身体中的药性激发都是有条件的，只是我特殊了一点罢了。
我早已习惯被取血的时候多出来的那些……步骤。
只是身体还会有条件反射，让天尊见笑了。”
韩堇轩没有回话，只是微微蹙眉，想分辨这个喜欢撒谎的小孩儿到底说了几分真话。
药人。
顾名思义，就是给那些丹修拿来试药作药引的人。
这个概念在原主的世界里并不稀奇。
虽然带着主从的意味，但也是普通人最有可能接触到仙缘的办法。
当然，就和炉鼎一样，在这种灰色资源被严格管控的如今也不是什么修士都有资格养的。
想要养一个药人，对于修士的身份地位，包括丹师的品级修为都有严格的要求。
要说在这灵药峰内有这种资格的，大概也只有白渊星了。
至于白渊星故意折磨自已手下的药人这种事……
他这人是暴躁了点，但毕竟好歹也是名门正派。
没有什么血海深仇，怎么着也犯不着跟一个药人较劲。
韩堇轩目光扫过顾泠安裸露在外的肌肤，除开心口的刀伤，也没有其他的伤口了。
就连里面的内伤也不是外力所致，还正在慢慢愈合。
照那小孩的说法，白渊星为了激发药性迫不得已用了暴力手段，但事后应该也拿出了高昂的药材替人疗伤。
这小孩儿拖着这般残破的身体还能继续修仙，想必也少不了白渊星的功劳。
如此往来，倒也符合修士和药人的交往标准。
韩堇轩用神识扫过顾泠安的筋脉，再三确定自已没有误判之后才微微舒缓了紧皱的眉间。
面前的小孩儿依旧是在偷偷看着韩堇轩的反应。
仅仅只是很快的瞥了一眼，手中紧紧握住的指骨却止不住地颤抖。
韩堇轩没有错过人下意识颤动的睫毛，直觉告诉他这事绝非他描述的那般轻巧。
但顾泠安看起来似乎很不愿意提起这些事，他再追问下去，恐怕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韩堇轩恢复了以往淡漠的神色，仿佛刚刚的愠意只是错觉。
“既然如此，本尊也不再过多追问了。”
见人并没有继续追究下去的意思，顾泠安紧绷着的背脊也明显松懈下来。
韩堇轩没有再过多言语，只是叮嘱人把衣服穿上，便准备御剑离去。
虽然身体并不需要休息，但这两天的连轴转给他的精神也带来了不少压迫。
比起再去计较这些有的没的，回屋好好休息一夜才是他现在更需要的。
“啊……求您，不要走。”
顾泠安眼中印着人离去的背影，下意识地喃喃出声。
少年软糯的声音，在寂静的四周显得尤为突兀。
韩堇轩停下掐诀的手指，疑惑地回头望向这个发出声响的源头。
意识到自已本该埋在心里的举动被付诸现实，顾泠安瞬间慌了神。
乱成一锅粥的大脑努力寻找着让行为看起来正常化的理由。
来不及思考后果，身体就擅自动了起来。
顾泠安迅速披上略长的外袍，从一边的树上取下那件被晾晒的整齐的蚕衣。
这是他能想到的，也是他和这位看起来沉默寡言的天尊之间唯一的联系。
手中布料的触感温软异常。
顾泠安这才反应过来自已正准备把这件能被当做借口，再见见眼前这位温柔天尊的蚕衣物归原主。
整张脸顿时失去血色。
指尖紧紧捏着布料的一角，用力地几乎要嵌进肉里。
可纵使再怎么不愿意，如今也由不得他再把东西偷偷放回去了。
顾泠安的头无力地垂到胸前，极力掩饰着紊乱的呼吸。
良久，又归于平静。
或许……这就是命吧。
也是，活在阴沟里的老鼠，又怎么能贪恋外面的光明。
他闭上眼。
在浓厚的鼻音吞噬掉原本的音色之前 ，将肺里的空气瞬间挤出。
“您的衣服还没拿。”
韩堇轩看着人小心捧着的蚕衣，眼神一暗。
又把这东西给忘了。
虽然背后空了一大块，但这东西确实也是个宝贝。
可惜他拿回去也送不了男主，只能放着落灰。
这东西在他手里就是个定时炸弹，不如就这么送出去，也省的哪天被人翻出来鞭尸。
这蚕衣还有温养筋络的功效，给人穿正合适。
“留着吧，你很适合它。”
韩堇轩淡淡丢下一个结论，便反手唤出玄离，御剑乘风而去了。
好听的声音仿佛还萦绕在耳畔，脑中响起阵阵回音。
顾泠安整个人被按了下停键般怔在原地，眼仁随着视野中渐行渐远的身影缓慢缩紧。
仿佛溺水者在水中握住了救命的绳索，有罪之人抓住了神明垂下的蛛丝。
合适。
天尊说他很合适穿那件漂亮的天蚕衣。
说这个白发，金瞳，还是个空灵根的自已。
顾泠安控制不住自已越来越急促的呼吸，颤抖着双手将脸遮进阴影。
他感到有些眩晕。
虽然这跟过速呼吸导致的缺氧脱不了干系，但他更清楚那是怎样一种异样的情绪。
喜悦。
极度的喜悦。
以及让人喘不过气，难以言说的渴望。
那是散在他漫长而又难耐的黑夜里唯一的一束光。
温柔的，坚定的，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一束光。
可就算是阴沟里的老鼠，在体验过阳光的温暖之后，又怎会不贪恋这一丝光明。
顾泠安将温软的衣物紧紧按进自已的胸腔，透过薄薄的布料，感受着激烈搏动着的心脏。
啊。
神啊。
若是能让他再有机会与那人说上几句，他什么都愿意做。
什么都愿意。
顾泠安如同最虔诚的信徒一般向神明祷告，他是第一次这么迫切地希望那些所谓的仙人神仙能听到自已的愿望。
清风拂过他燥热的面庞，像是回应了他请愿一般穿林而过。
身后层叠的树影也被吹得左摇右晃，宛若一只硕大的眼瞳，在锁定猎物后又轻轻合上。
【去吧，去站在他身边。
让他能看见你，让他的眼里始终都有你。】
恍惚间他听见几声带着诱惑的低语。
像是从喉咙挤出来的喑哑，又像是从胸腔轰鸣而出的心音。
行尸走肉般活着的顾泠安，第一次有了想要追寻的目标。
